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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宗强访谈录:搞文学研究,假如不回到文学本身,那就不是文学研究

http://www.newdu.com 2020-05-06 国学网 罗宗强 张毅 参加讨论

    作者简介:罗宗强,1931年生,2020年4月29日去世。1956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王达津教授,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研究生。1975年重回南开大学,初在学报工作,后回中文系任教。1981年升副教授,1985年升任教授;1986年被国务院学科评议组评定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博士研究生导师。1989年至1995年任南开大学中文系主任、校务委员会委员、校学术委员会委员。1996至1997年,受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聘为客座教授。2000年与2002年,两次受H本大谷大学之聘。为其特别研究班(博士、硕士与部分教师)短期讲课。2004年,从南开大学中文系退休,同年受聘为首都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至2007年。曾任唐代文学学会、李白学会、杜甫学会副会长,复旦大学教育部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副主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文学遗产》通讯编委、顾问。转发此文以示纪念。
    

      张毅:罗先生,据我所知,您的第一部著作《李杜论略》是1980年出版的,那时您研究生毕业已有十五年,接近“知天命”的年龄了。能否谈谈您当时著书的情况,以及你们那一辈人从事学术研究的不易。对文史哲等人文学科而言,人生的历练和世事的洞明,是否也是一种学术积累?您是如何把读有字书(前人著作)与读无字书(人生体验)结合起来的?
      罗宗强:《李杜论略》是1978年开始写,1979年写完,1980年出版。这本书是在没有充分学术积累的情况下写的,书出版后就后悔了,觉得写得很不满意。写这本书的起因,是在“1966—1976”期间,看到郭开贞先生出版的《李白与杜甫》,把杜甫贬得一无是处。那时我在江西偏远地区,大部分书都被抄走了,只剩下一部《鲁迅全集》和一部《杜诗镜铨》。这两部书成为我渡过艰难岁月的精神支柱,一有机会就反复地读。以我当时的处境和心情,非常喜欢杜甫那些沉郁、悲愤的诗,真是感同身受。看了郭开贞的书就非常反感。那时没有想到要写文章,当然也不可能写。1978年以后,才开始带着情绪写《李杜论略》。我们这辈人,真正从事学术研究的时间很少,一旦开始学术研究,真是困难重重。
    那时候经济状况也不好,人总是感觉很疲劳,但是十几二十年没有从事学术研究的环境,书生老去,机会方来。我写过一首诗,有两句是“待到升平人已老,空留锦囊贮哀词”,这就是当时的心情。有了机会了,当然非常珍惜,就是凭着一种爱好、兴趣,以及对杜甫的那种感情,我写下了这本书。可以说这本书是一种情绪化的东西,学术水平不高,但写这本书使我有个体会,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特别是文学研究,里面包含着很多人生感悟的东西,含有对人性的理解在里面。真切的人生体验对文学研究很有好处。人生多艰,人生不易!但是多艰的人生也让人对生命有更深沉的感悟。理想和向往,受到挫折以后的感慨,各种各样的生存境遇和体验,使人对文学作品可能会有更真切的感受,对人性也会有更深的体悟。所以我后来在文学研究中,特别重视人性的把握、人生况味的表述;当然,古人与今人的思想观念距离很远,但是人性中总有相通的地方,对人生的体悟也有相通的地方。你看我的书里有许多情绪化的东西,带有自己人生体验的感情色彩,这跟我的人生经历是有关系的。
      张毅:您是性情中人,有诗人气质,笔端常带感情,这我深有体会。在《李杜论略》出版后,仅十年左右的时间,您又出版了《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唐诗小史》和《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等著作,在《中国社会科学》等杂志发表了不少有影响的重要论文,获得了学界的普遍关注和好评。如傅璇琮先生所说:“无论是审视这一时期的文学思想史研究,还是回顾这个阶段的古典诗歌特别是唐代诗歌的研究,您的著作问世,总会使人感到是在整个研究的进程中画出一道线,明显地标志出研究层次的提高。”在一个不太长的时期内不断推出学术精品,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罗宗强:我这几本书并不是什么精品,只能说研究时确实下了点功夫,对历史有自己的一番真切感受,能真诚地说出点跟别人不一样的看法,如此而已。我写这几本书的时候,国内的古代文学研究在十年浩劫后刚刚恢复。1966年之前的十七年,衡量古代文学作品好坏的标准基本上是三个性和两个主义,就是强调人民性、现实性、阶级性,还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用三性、两主义的标准去套古代的作家和作品,去衡量是非。现在看来,能够留下来的优秀的古代文学研究成果并不很多,由于有了一个固定的框框,就让人感到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研究古代文学、古代文学思想,我的想法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在史料清理的基础上,尽力地去还原历史,并且要有自己对文学、对历史的看法,去判断是非,不人云亦云。研究唐代的文学思想,就从唐代文学创作的实际出发,去认真地看唐代作家的集子,要从最基本的原始材料和历史文献入手。从自己阅读时的真实感受出发,着重于看其艺术上的成就,分析其艺术特点,从这个角度感受文学观念变化的是是非非。我更喜欢真实表现人性的优点和弱点、真实表现个人情怀的作品,所以我对白居易新乐府评价不高,对唐代古文运动评价也不高,而特别喜欢王维、李白、李贺、李商隐,喜欢他们作品的强烈的艺术个性,所以对这些人评价就比较高。根据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根据作品本身,根据个人的感受,真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是我写这几本书时的初衷。当然,这种出于一己爱好,用自己的文学观念去衡量作家作品是非的做法是否恰当,那只能由他人去评说。我的原则,是决不说违心的话。
    再有一点就是从第一手材料出发,决不取巧,不相信和转引二手材料。当我没有看过大量原著的时候,在没有对大量原始资料进行认真梳理之前,我是不敢动笔的。对一些重大的文学事件,对一些重要的文学观念,对一些人和事,我尽力做到把它的来龙去脉理清楚。如在写《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的时候,牵扯到对魏晋时期很多人的评价、很多事情的是是非非。在当时的环境下,魏晋士人面对生活的基本态度,他们的行为,他们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一个基本的想法是:力求做历史的还原,尽量根据史料推测当年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当年的真实情况如何,在此基础上来判断是非。所以这部书可能对魏晋时期一些士人的心态,说出了跟别人不太一样的看法。从写《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到写完《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中间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我在研究过程中注意两个最基本的方面:一个是真诚地面对历史,尽量做历史还原的工作,再就是对作家的衡量以人性作为标准,看其在作品中如何真实表现他的性情、他的个性,如何表述他的人生感悟,当然,也看他艺术表现的特色与成就。从这些来推测他在创作中的崇尚,来理解他的文学观念。
      张毅:中国文学思想史学科,既不同于中国文学史研究,也不同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在这门学科的建立过程中,您的《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堪称标志性的著作。能否就这两部书的写作,谈谈这门学科与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的区别,以及中国文学思想史学科的发展情况。
      罗宗强:中国文学思想史的学科性质,我想在我给你的《宋代文学思想史》所写的序里,已经讲得比较清楚了。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特点,主要在于了解、掌握一个时期文学思潮变化的过程,根据思潮的变化说明文学观念的发展演变。这里面有从文学创作中反映出来的文学思潮的变化、文学观念的变化,也有文学批评和理论方面的总结和表述。从文学创作中反映出来的思潮和观念的变化,与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表述不一定总是吻合的。怎么说呢,有互相契合的时期,也有互相分开的时期,也有矛盾的时期。假如专门研究文学批评史,仅仅从文学批评、文学理论着眼,就会忽略文学创作中反映出来的文学思潮、文学观念变化的复杂情况,很难全面地、准确地把握文学思想潮流、文学观念流变的风貌。对于整个文学思潮走向的把握是这样,对于一个人的文学观念的把握也是这样。有的人,他的文学批评,他的理论表述说的是一套,而他在创作中反映出来的文学思想倾向又是另一套。只根据他的理论表述来论定他的文学思想,就不会是全面的、准确的。文学思想史研究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要把文学创作实际中反映出来的文学思潮、文学观念的变化给清理出来,结合当时文学批评、文学理论的表述,二者互相印证。文学思想史与文学史也不一样。文学思想史也研究文学创作,但着眼点是创作所反映的文学观念。文学史研究就不一样了,文学史主要研究文学创作本身,它主要研究文学创作在艺术上的成就,文学创作中作家、作品、流派所表现出来的特点,没有与文学批评理论相印证的问题。另外,文学史研究以作家、作品的个案研究为基础,而文学思想史研究的着眼点不在单个作家或某部作品,虽然它也研究重要的文学家、文学理论家的文学观念,但更注重的是整体的思潮研究。
    文学思想史的研究,除了对一个时期的文学思潮、文学观念的整体观照外,还要加强对流派文学思潮、地域文学思潮的研究。我最近看了一下这十几年出版的文学思想史著作,如涉及到西汉的《西汉文学思想史》就有三部,还有汉代诗歌思想史,汉代文学思想流变史等,大概四、五部吧。这四、五部看起来都各有特点,每本书的方法和侧重点都是不—样的。我想文学思想史研究的进一步发展,就是要往细部做,往深里做,要做得很细致,除了大的脉络之外,恐怕就是要研究流派的文学思想。在文学史方面已有一些流派研究著作,但侧重点在作家作品,不在思想观念上,对流派的文学思想的特点、来龙去脉和价值所在,缺乏专门的研究。做某一流派的文学思想研究,可以在局部做得很细,可以研究他们理想的东西,他们的题材选择趋向、审美趋向,他们善于使用的表现技巧,和这些技巧背后的艺术观念的性质,他们的文学主张,他们的文学观念之所以形成流派的种种原因,他们的文学观念与其他流派的差别与联系,他们的文学观念与文学主潮的关系,他们的承传和影响等等,这些方面的研究现在来说还不是很充分。再就是地域的文学思想研究,地域文学观念的特点到了明清以后就表现很明显了。我最近正在研究明代嘉靖前后江右(也就是江西)地区的文学观念,就感到很有意思,觉得那时江右地区的文学思想倾向,跟吴中的那批人像文徵明他们的思想很不一样。江右是王阳明心学影响极大的一个地区,王阳明的第一代弟子、再传弟子数量很大,这些人深受王阳明思想的影响,他们的人生态度,他们的生活趣味,他们的诗歌,他们的文学观念,带有很浓的地域文化的特点。地域文学思想与主流文学思潮发展的关系也是值得研究的课题,所以文学思想史除了研究一个时代的文学思潮,除了研究流派和个人的文学观念,还应该研究不同的地域文化对文学思想的影响。
    今后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发展,进一步就是要往细部做,要做流派的研究、地域的研究。这会涉及很多问题,会有很多空白等待我们去开拓。近来有研究者发表文章,说古代文学批评的研究,从构架到史料的开拓,后来者恐怕很难有新的突破了。这一说法是极不准确的,是对于文学思想潮流、文学观念的历史实际知之不多的表现。事实是:不少的原始材料都还有待清理,出土的新材料将要改变我们对先秦文学观念的一些看法就不用说了,历代经注中反映的文学观念我们都还没有认真地清理,大量的别集都还没有认真全面地细究,大量的诗话包括流传于地方小范围内的本子,都还没有清理出来,明清两代尤其如此。近年蒋寅、张寅彭、吴宏一等先生都在做清代诗话的搜集、整理工作,听说数量极大。这其中可能会有非常精彩的、有价值的东西。总之,无论是文学批评史还是文学思想史,研究的空间都还非常广阔,空白的研究领域是大量存在的,并不是到此为止,问题是要往细里做。
    当然,文学思想史研究的最终目的,是要弄清我国古代的文学思想潮流演变的整体风貌,弄清文学思想潮流演变的诸种原因,弄清它们和文学创作或繁荣、或衰落的关系,弄清在文学思想发展演变的过程中,有些什么样的观念是最有价值的,发展的主线是什么?至今,我们对于什么是我们的文学思想的主线,什么是最为优秀的传统,什么样的文学观念是推动我们的文学发展的真正力量,都还并不清楚,或者说,都还没有深入的探讨。梳理当然是为了继承。这可能就涉及到文学思想理论遗产如何继承的问题。
      张毅:研究古代文史的学者,多就个人的禀性和兴趣爱好决定自己的学问路数,有的偏重于史料的收集考辨,以竭泽而渔的方式整理文献;有的擅长理论思辨,每借助现代观念来结构著作;还有的倾向于审美感悟,以灵心慧性感知文学的妙趣真谛。您的著作,可以说是以上三个方面的有机结合,既有强烈的实证精神,又充满浓厚的思辨色彩,还兼备审美把握的细腻准确。请问这是不是一种有意识的学术追求?
      罗宗强:是有意识的追求,但是还没有做好,心向往之,力不能至。研究文学思想史的人,如果离开坚实的史料基础,他就不可能去感知、去把握文学思想的真实面貌。他对于一个人、一个流派、一个时期的文学思想的描述,就不可能有历史实感。以自己的理论框架去套古代的文学思想现象,就好比给司空图穿上西装、结上领带,显得不伦不类。但对于研究文学思想史的人来说,只停留在史料上同样不够,还有一个理论把握和理论表述的问题。应该说,在描述文学思想现象时,如何处理理论表述问题,是很难的。我非常不喜欢摆理论面孔,特别不喜欢把简单的问题作深奥的表述。我在描述文学思想现象时,力图把理论色彩淡化,把它藏在描述的行文中,藏在行文的内在逻辑里,让思辨的力量从行文中自然表现出来。表述时要淡化理论色彩,又要把理论问题说清楚,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现在也还在探索之中。至于审美感悟,这可能跟个人的气质、经历和素养有关系。怎么讲呢,我是个重感情的人,爱激动,爱感慨。我较早受到古诗词的熏陶,十五六岁时就爱写诗,和一些好朋友,常在一起写一些感伤的诗,有这么一个善感的气质。我读古代的诗歌、古代的散文,对感情浓郁的作品很容易引起共鸣,有一种生命的感发和激动。所谓审美感受,恐怕主要是对古代作品的那种感情的共鸣,我注意在书中把那种感情的共鸣传达出来,这可能就是我在研究过程中要把个人的感情注入到里面去的原因。当然这里有一个审美积累的问题,由于我从小读的古诗比较多,自己也写一点,所以对诗词、散文在艺术上的好坏,有一种比较敏锐的感受力。但是这种感受力偏向于自己所爱好的东西,比如我读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他选的诗中有一些是写得很活泼的,我却不喜欢这样的诗。我喜欢人生感慨深沉的诗、感伤的诗、悲愤的诗,这可能跟个人的爱好有关系。
      张毅:个人气质和审美感受应该是很主观的东西,易表现为才华横溢;但是您的著作却具有很强的历史感,在叙述事件时抱定一种客观的态度,注意对历史文献资料作认真的清理和考辨,决不只依据古人的只言片语作随意发挥,杜绝不切实际的无根游谈。这种严谨的学风和认真的态度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对文学研究有什么帮助?
      罗宗强:这可能跟我个人的经历有关系。我少年时代是很毛躁的,学习也不认真,中学老逃学。但是在考入南开之前的上世纪50年代初期,我在海南岛的橡胶种植场工作了几年,做计划统计工作。那时是计划经济,每年都要制订下一年的生产、管理、财务计划,总有六、七大本,每一本都几十页,有很多表格和一系列的数字,每个数字都和前后有联系。开始做的时候总是出错,只要错一个数字,全部表格就都要从头返工。那时没有计算机,全靠算盘。通宵通宵地返工,越返越乱;所以必须每做一步都很细心,丝毫不敢马虎。这段经历,训练出了一个细心的习惯。后来把这个习惯带到了文学研究里面来,在研究一个问题时,没有把应该看的材料看完了、想清楚,不敢动笔写,总是胸有成竹了才写。这样,工作习惯的严谨就跟个人气质自然地结合起来了。我现在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做什么事情都要有条理,井井有条,乱了绝对不行。我读大学本科的时候,四年级时曾提前毕业,在文艺理论教研室工作了一年,后来才又念研究生的。这一年认真看了几本理论书,例如,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我就看了半年多。这书很不好懂,我就一段一段地读、想,一行一行地拆开来读,看他的逻辑思路,看一遍不懂,就看第二遍、第三遍,直至大概弄明白了。读西方的哲学著作,对于理论思维的训练很有帮助。读理论著作,不在于同不同意理论家的说法,更不在于搬用他们的理论,而应当是一种思维能力的训练,训练思维的敏锐性,训练思维的逻辑层次感。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对于研究文学思想的人来说,仅有严谨的学风,对史料作认真的清理是不够的。文学思想的最为基本的东西是文学,面对大量的文学现象,就有一个审美感受的问题。要有审美能力,才能分辨优劣,才能分辨审美趋向的细微变化。我最近在好几篇文章中都提到这一点。现在一些年轻的研究者,比较缺乏审美能力,一首诗艺术上好在什么地方看不出来,只能从思想上来分析问题。搞文学研究,若没有敏锐的审美能力,没有感情的共鸣,只靠纯理性的分析是不行的。文学不是哲学,也不是历史。现在研究文学的人,有的光搞史料清理,或者光搞历史背景研究,历史背景的种种问题,当然对于全面了解当时的文学有必要,但是研究完这些问题以后,一定要回到文学上来。假如不回到文学本身,那就不是文学研究,而是历史学研究、社会学研究或别的什么研究。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是大家都公认的一部学术名作,利用文学来研究历史。我们往往容易产生错觉,以为陈先生那样一种学问的路子是文学研究,其实不是。所以要回到文学上来,要尝试新的路数,用科学的方法,而不是沿用过去的方法,过去的方法只是鉴赏呀、风格呀,等等。到底如何解读文学作品,应该利用新的途径、现代的途径,来解剖各个时期、各个流派、各个作家艺术上的成就,把它说清楚了。文学研究应建立在审美感悟的基础之上。
      张毅:现代社会是个讲功利的社会,流行实用主义,所以研究古代文学和古代文论的学者,不太愿意回答文学研究有什么用这样的问题,因这问题本身就蕴含着研究文学无用的世俗观念,以为文学不能当饭吃,没有什么实用价值。您一向对“古为今用”有不同看法,又不太赞成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是否含有要脱心志于俗谛的意味?是不是主张以非功利的态度来对待文学,注重文学自身的审美属性,赞赏用“为学术而学术”的态度来从事文学研究。
      罗宗强: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很长时间,也写过文章,我看这与社会文化的发展有关,不能简单地说有用与无用,也不能简单地说功利与非功利。我认为社会文化构成是分层次的,有普及的大众文化,有精深的高层文化,还有处于中层的文化。高层文化只能是少数人来研究,不能大家都来搞。我想,古代文学研究应该是属于高层文化研究的范围,所以搞古代文学研究的人只能是少数,多了没有必要。真正的研究、高层次的研究只能是少数人的事业,中间有大量的过渡式的承传,如大学、中学里的古代文学教学、各种讯息媒体。通过学校教育和文化传播,把古典文学知识和优秀作品普及到社会上去,满足大众的审美文化需要。只有普及了才谈得上发挥社会作用。但是普及性的大众文化并不能完全反映我们民族的精神、民族文化的整体特点,所以注定还要有高层次的文化研究包括文学研究,以提高整个民族文化水平的层次。比如说对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哪些是精华的东西,哪些是应该留下来的,要通过高层次的研究来清理、探讨,再经由中间的传递,就逐步地渗透到一般社会民众中去了。
    文化传统的继承和吸收是无形的,如春雨之润物。在我们的思想行为里,如果追究起来,有许多就是文化传统的遗存。对于古代文化的研究,就是要辨明哪些是有益的,哪些是有害的,我想,这关系到国民性的塑造,是民族发展、民族生存的更为根本的东西。不能把对文化传统的利用和继承,局限在当前的政治需要和商业利益上,不能只着眼于当前需要,而应有一个长远的目标。就拿古代文学研究来说,古代文学在今天的作用,主要在情操的陶冶和人格的塑造上。我们的古代文学作品里,有许多非常高尚的值得珍视、值得自豪的思想情操;但是从情操熏陶和人格塑造上来看待古代文学的作用,我们似乎还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这里我要讲一点题外的话,因这涉及到有用与无用的问题。近些年来,报纸上可看到一些让人惊心动魄的报道,如说有四个青少年,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六岁,抢劫了一辆出租车,杀死了司机,抢得了一百元。四个人商量如何处理尸体,其中的一个说,煮来吃了,不留痕迹。又一个报道,说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因为奶奶没有满足他的一个要求,就用榔头把奶奶砸死了。还有砸死亲生母亲的。没有人性、没有亲情、没有爱,只有欲望。这些当然是个别现象,但这个别的现象却告诉我们,在我们的教育中缺少了什么。我想,就是缺少善良的感情的熏陶,缺少健全的人格教育。光是知识教育是不够的,光是思想教育也是不够的,一个人要成长为一个有健康人格的人,感情教育就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在这个时候,古代文学就有它的作用了。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保存的善良人性,在文学里有充分的反映,乡土的爱、亲情、友情、爱情、同情心等等,都有非常真诚、非常生动的表述,都能在健全的人格塑造、丰富的健康感情的培养中,起到很好的作用。但是这作用不是立竿见影的,不是今天讲了,明天就起作用的,不是拿来就用的。它是长期的无形的熏陶,是细雨润物。要讲眼前功利,它做不到,它的作用,是百年树人,是世世代代,是缓慢的改变民族性格。从长远看,它又是很有用的。
    古代文学思想的研究也是这样。一些研究题目,在当前看来,可能是毫无用处的,既不能配合当前的政治需求,也没有商业利益,但是对于我们认识我们的传统,对于文化积累,对于提高文化层次,却可能是不可少的。从目前看,它可能毫无功利可言,是为学术而学术;但从长远看,它在文化建设中又是有用的。功利与非功利,有用与无用,在于你怎么看。简单化的实用主义的功利目的,结果可能是帮倒忙。继承文学批评理论遗产,也不是简单的“话语转换”就能做到的。一定的话语都是当时当地的话语,都与当时的文化环境有关。比如说“自性良知”,我们就会想起明代的心学;说“斗私批修”,就会想起“文化大革命”。古代文论也一样,像“意境”,讲情景交融;可你读海子的诗,用“意境”是绝对解释不了的。海子诗那种心灵的自白,那种意象的组合,是一种观念性的组合,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没有完整的意境,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在奇怪的意象组合里,分明又可感受到生命本能的冲动,一种宿命的悲愤、苍凉。古代文学思想、文学理论遗产的继承,应注重精神实质,而不是简单的“话语转换”。关于这方面的意见,我在1999年第3期《文艺研究》杂志上发表的《古文论研究杂识》中有论述,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们对古代文化遗产的继承,往往用非常简单的方法来对待,比如我最近听说,有些地方让小学生读《四书》《五经》。他们的目的可能是好的,是要继承优秀的文化遗产,但是什么是优秀的文化遗产呢?目前不是还在讨论吗?曾经有一种说法,新儒学能救中国,我对此一向很不以为然。提倡新儒学的人,对于我们的国情恐怕知之不多。退一步说,就算儒学能救国吧,那么《四书》《五经》中哪些是好的,哪些就不很好,也还是大可讨论的问题。小孩子还没有分辨这些的能力,小学的老师要说清这些问题怕也不易。在这种情况下,让孩子们读《四书》《五经》,这种作法我以为未必妥当。我以为这是一种极简单化的对待文化遗产继承的做法。你让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孩子,摇头晃脑地读“子曰”、“《诗》云”,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滑稽。没有分辨力的读经,和现实生活对照,只会造成孩子性格、人格的扭曲,造成他们价值观的无所适从。我想,这是一件近于荒唐的事。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把我们的文化传统中优秀的遗产通俗地传达给我们的孩子,而不是简单化地读经。从研究的功利与非功利,说了这么多题外的话,是不是把问题说远了!其实我要说的只是一点,就是:应从长远看功利,不应只看眼前利益。总而言之,古代文化的研究、古代文学的研究和古代文学思想的研究,是一种少数人的很专门的事业,但它是一个民族文化建设中最基本的东西,从长远来讲,它终究还是非常有用的。
      张毅:记得您在《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的“后记”中说:“青灯摊书,实在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以读书为乐,视荣华富贵如浮云,这样才能真正静下心来做一点学问。可当今的社会充满了急于求成的浮躁之风,追求时尚,玩学术,有将学术庸俗化和世俗化的倾向。对此您有何感想,学者如何才能保持心的宁静而甘于寂寞。
      罗宗强:在古代文学研究日益边缘化的今天,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没有点个人爱好是不行的,你自己非常喜欢这个行当,非常喜欢这个事业,你才会专心致志地去研究它。如果著书都为稻粱谋,只是把学问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不但总会使得自己有很大的压力,也容易把学问搞走样了,结果两败俱伤。如果你出于个人爱好,热爱学术研究,当你发现一条新材料,解决一个新问题,就会有无穷的乐趣,读书就不会感到有多少的压力。当然,人不能够脱离社会,在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之后,才能够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做学问。人文科学的研究有许多是要长期积累的,一时半会出不了好成果。我对人文科学研究以量化的标准来衡量一个人的成就非常反感,为什么呢?学术水平是不能够量化的,一些大师一辈子才能有多少著作?钱钟书先生一生主要的学术著作,不就是《管锥篇》《谈艺录》两部书吗?两部书就传世了,就不朽了。可是现在有些学者,一年就出三、四本书,还有人自称写了四十多本学术著作的,我就不知道他是怎么写出来的!著作不在多,关键在于你的著作是不是原创性的精品,精品一本也就够了,也能传下去。你匆匆忙忙写了十本书,可是过了几年,一本也没留下来,风吹过马耳,与草木同朽。制造文字垃圾,有什么意义?目前这个浮躁的学风,与学术评价的体制有关系,也与研究者的心态有关。急于求成,是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的。学者要能够真正坐下来,以平静的心态,凭自己的爱好,不管外界的干扰,一心一意地做学问,这样才可能会有所成就,不只是浪得虚名而已。将来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真正有大成就的人,一定是能够坐冷板凳的人,肯下笨工夫的人。五年、十年、二十年,能在某个领域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人,必成大器。
      张毅:“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您对道家思想素有研究,尤其对《庄子》一书情有独钟,照理应有几分逍遥旷达的至人之心,无可无不可。但您却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在学术上一丝不苟,常告诫我们:“出书要慎重,白纸黑字,是无法收回的。”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寄希望后辈心存远大?
      罗宗强:我喜欢《庄子》一书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向往它所表述的任自然的人生态度,一方面关系到对中国文学发展的基本看法。我认为在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中,特别是诗、词、文方面,真正有成就的作家,多数受庄子思想的影响。要真正了解中国传统诗文的艺术特质,了解中国文学创作的思想基础,《庄子》一书不可不读。至于我个人对《庄子》这本书的喜好,主要是生活情趣的问题、精神归宿的问题。怎么说呢,就是对生命的理解,对人生的感悟,《庄子》这本书讲得非常好。是是非非,可与不可,方生方死,说出了很多很深奥的道理。随着时间和条件的变化,当年可的,后来变成不可了,当年不可的,后来变成可了。是与非也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类社会就在可与不可,是与非的反复中不断地前进。庄子的很多思想,特别是对人生的感悟非常到位。
    庄子所向往的那种自然境界是很难达到的。儒家讲的宁静致远是一个道德境界,而庄子讲的是自然人生的境界。王阳明及其弟子们讲无善无恶心之体,讲良知的虚灵,心境的平静,已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了,但也还是道德是非判断,达不到天人合一的自然境界。庄子“心斋”的虚静就没有道德意味,没有是非判断,“天地与我并立,万物与我为一”,天人是融为一体的。我什么牵挂都没有,无所待,吾丧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种境界是非常难到达的。记得张世林先生编《学林春秋》第三集时,让我写篇谈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文章,要求要有一个题辞。我写的题辞是:“自强不息,易;任自然,难。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 现在我已七十二岁了,依然可以刻苦奋斗,凭自己的爱好,朝着既定的目标日夜工作,我自己觉得,自强不息是做到了,可是要做到任自然却非常的难。任自然是什么呢,就是不为物喜,不为己悲,随遇而安,不受外界的干扰,保持完全平静的心境,这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庄子的任自然是个很高的人生境界,我们过去对庄子有一些错误的看法,认为他的思想是消极的,是绝对的虚无主义,其实是不对的。从我个人的爱好来说,从对人生的感悟、对人生的体验来说,我是非常喜欢庄子的。但任自然非常难,我做不到,问题在于我往往喜怒形于色,爱憎鲜明,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从来不拐弯抹角。依我的气质和习惯,我达不到庄子那种理想的境界,所以只能是心向往之。理想化的东西,不容易做到;但做事要认真,要一丝不苟,却是经过努力可以做到的。
    我希望我的学生认真,是我七十多年来的一点人生感悟,要办成几件事,不认真是做不成的。但是认真之外,还要超脱,要拿得起,放得下,一切顺应自然。这恐怕就更难一些,能和认真结合起来,那就更好了。
      张毅: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来源:罗宗强, 张毅:”自强不息,易;任自然,难;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罗宗强先生访谈录[J]. 《文艺研究》2004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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