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就考入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您觉得主要原因是什么?读书较多?还是对学习有天然的兴趣?这种兴趣的开发主要来自什么? 吴国盛:之所以15岁就上了大学,不是因为我成绩好,不断跳级,而是那个时候“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造成的。我因为父亲是教师的缘故,5岁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开始上小学,那个时候小学5年制,所以我10岁(1974年)就小学毕业上初中。那个时候初中两年,高中两年,所以我1976年初中毕业,1978年高中毕业。1978年我参加了高考,没有考上,1979年复读一年之后,考上了北大。那一年考上北大的15岁孩子并不少见。我的少年时代,糊里糊涂地过,但的确天生喜欢上学,对读书有兴趣,可是没有什么书可读。除了课本之外,小学时我印象很深的是高尔基的三部曲连环画,是借同学的。中学有印象的是《水浒》,但是看不太懂。我有时在家里角落里能翻出几本文革前出版的纸张比较黑的旧教材,里面的文章基本上都被认为是“毒草”,比如瞿秋白的文章,不太敢看,也看不太懂。那个时候基本上就是玩。记忆中,我小学的语文和数学成绩都很好,初中都不突出,高中数学开始比较好,当然也只是相对于同班同学而言。 您小时候所读的书有什么特点?是完全凭个人喜好,还是受外界影响? 吴国盛:上大学之前,除了课本,根本就没有读什么书,因为无书可读。我的读书生活是从上大学之后开始的。我读大学期间和现在的中学生年龄差不多,就算是小时候吧。 我在北大读本科期间,一是读了很多小说,对那个时候激荡的文学思潮了如指掌,像伤痕文学、寻根文学、乡土文学,像肖文福、白桦、戴厚英引起争论的作品,我都很熟。还有一类我特别感兴趣的哲理思辨类文学作品,比如《公开的情书》《晚霞消失的时候》,印象最深。读文学作品肯定丰富了我的感性生活。北大图书馆北边二楼的文学阅览室是对我最具诱惑的地方。我有一次听说中文系同学的课业就是读小说,真是羡慕死了。 其二是读了一些哲学著作。我有一个同乡在哲学系读书,因为经常找他玩,就接触了哲学,感到很有趣。我记得1982年夏天我读了一本苏联人写的辩证逻辑的书,对于理论思辨有一些感觉。后来,我就决定改读科学哲学,考上了北大哲学系自然辩证法专业的研究生。 其三是读了不少科学家传记和科普著作,比如伽莫夫的《从一到无穷大》、马丁·伽德纳的《啊哈!灵机一动》《居里夫人传》,以及阿西莫夫的作品等。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秦关根的《爱因斯坦传》。这部中国学者撰写的爱因斯坦传记,完全没有那个时代中国书本通常会有的陈词滥调,即使从今天的眼光看,也写得非常好。我后来还建议中国青年出版社再版。 您在中国社科院读博师从哲学家叶秀山先生。他在读书方面会给您建议吗? 吴国盛:叶老师是大哲学家,也是读书高手。他写了不少读书的文章,比如《英伦三月话读书》《从哲学方面说“读书明理”》《读那总是有读头的书》《谈写读书笔记》《读书与写书》等。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关于读书的两点建议:一是要读经典,读“有读头的书”,人生在世,时间有限,不能把精力和时间用在读那些一般的书;二是对于经典,要常读常新,随着年岁阅历渐长、思想成熟,再读经典可以读出从前未觉察到的意思。我随他读博士的时候,他说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要常读。 有文章说,您是因为翻译了英国哲学家罗宾·柯林伍德的《自然的观念》才开始科学思想史的研究?那么,《自然的观念》算是对您影响最大的书么? 吴国盛: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书产生影响。《自然的观念》算是我硕士毕业刚刚迈入学术研究之门时影响最大的书。我那个时候,自然辩证法专业有哲学志向的学生通常有两条道路,一是做自然科学的哲学问题,就是研究科学前沿对哲学的影响,二是研究现代西方科学哲学家的作品和思想。我的硕士论文是写现代宇宙学的哲学问题,走的第一条路。后来我意识到这条路走不远,而我又觉得西方科学哲学家的东西太简单,哲学味道不足。《自然的观念》帮助我打开了科学思想史的新道路。 您的《科学的历程》一版再版,《科学通史》也曾被评为北京大学精品课程,您认为中国人对科学有“误解”,那么,如何才能正确理解科学,您能简单概括一下吗? 吴国盛:我2016年出版了一本《什么是科学》,专门回答你这个问题。简单说来,中国人对科学往往有系统性误解,主要表现就是“科”“技”不分,以技代科,过分以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眼光看待科学,忽略了科学超功利的精神层面。要想正确理解科学,首先需要回到西方思想史的语境中。 从上世纪90年代末,您对于环境保护、科学的未来与人类的命运等问题在各界展开深入讨论,对现代性问题也有深刻反思。这一新的学术思路的发展与什么有关?是受到什么图书的启发,还是您的学术研究和思考厚积薄发的自然转变?您的研究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变化? 吴国盛:90年代的这个学术思路来自于我对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思想的进一步推进。柯林武德认为,自然的观念不是孤立的,采纳了某种特定自然观念的现代科学也不是独自发展的,而是与哲学、宗教、历史等文化观念高度纠缠。从历史角度说,科学思想史不可能只是科学概念自身的演变史。从哲学上说,科学思维的合法性正当性不可能单纯地自我辩护。90年代前半期,我的《自然本体化之误》表达的是哲学不可能只依靠科学而发展,相反,科学倒是需要来自哲学的辩护。我的《希腊空间概念》表明,空间概念并不是一个古今中外都普遍共通的概念,即使从西方语境中看,古希腊的和现代科学的空间概念已经是不可通约的了。我的《时间的观念》则突破当时一般从物理学角度考虑时间哲学的路数,把时间问题变成一个广泛得多的文化和哲学问题。在这些作品中,我对科学主义有明确的反思和警惕,后来阅读和研究海德格尔使这种思想倾向更加坚定。 很好奇您为何能一直保有学术热情? 吴国盛:有可能是天性。我有幸经常能够体会到那种对事情获得了理解之后的快乐。我像希腊人一样相信,人人都有这样的能力,但是现实生活的压力有可能使许多人丧失了这种快乐。 您有“枕边书”吗? 吴国盛:我睡眠特别好,通常是躺下来就很快睡着;另外,我不喜欢躺在床上看书,我喜欢坐在书桌前看书。所以我没有枕边书。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是慢读? 吴国盛:我求学(本科和研究生)时代,喜欢写读书笔记,我认为那是一种好习惯。那个时候书少,适合精读细读,做笔记。我现在在清华给本科生上原著选读课,一学期精读五本书,就要求学生每本书都要记笔记,提出问题,在课上讨论。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书都需要精读。我现在读书的习惯就是在书上划重点线。如果这是一本非常重要、需要精读的书,我会再读一遍,边读边在电脑上做笔记。现在书太多,读不过来,所以还是喜欢快读但划重点,留下痕迹。我不习惯读电子书(查阅倒是经常,因为方便)。 您会有自己的读书计划吗? 吴国盛:作为一个职业化的学者,主要的读书计划是围绕自己的专业制定的。我在做一个研究计划的时候,就会列出一个必读书单,并且对其中的书确定权重等级,哪个优先读,哪个精读。由于我的学术兴趣比较广,而各专业领域的专业文献越来越多,实际上从90年代开始,就没有多少机会读小说了。 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吴国盛:重读是常有的,通常发生在两种情况,一种是授课需要对相关的书重读,第二种是写书写文章时对相关的书重读。要说纯粹为读而读的重读,还比较少见。那是比较高级比较奢侈的状态。从去年疫情开始,我在网上组织同行办了一个科学史读书会,每周日晚上腾讯会议直播。为了这个读书会,我就把过去读过的近五十本书都重读了一遍。 对您来说,做学问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吴国盛:就是能够解除自己的疑惑,体会理智上的快乐,更不要说,读书教书写作还能有工资收入,可以养家糊口。 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吴国盛:哥白尼《天球运行论》、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和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主持:宋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