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您在《美文》上开“再读圣贤”专栏,引起很大反响。您是从什么时候起意“再读圣贤”的? 鲍鹏山:90年代初,我在青海,一个朋友在《青海青年报》做编辑,我那时主要读诸子。我们喝酒聊天。他就建议把我酒桌上议论诸子的话写成千字文,在他那里开个专栏。 再后来,我写庄子的文章《庄子:永恒的乡愁》被一个在单位编内刊的同学发在他的单位内部刊物上。然后他自作主张把这篇文章寄给台湾的《中国文化月刊》,竟然发表了。题目他们改成了《永恒的迴思:庄子及其书》。我另外一个在出版社做编辑的同学看了这篇文章,很喜欢。就鼓励我写出一组来,结集做本书。可是她报出版计划的时候,社长说,这是一个无名的作者,他最好能找一家杂志把文章连载出来。 我脑袋大,找谁呢?想到了贾平凹先生任主编的《美文》编辑穆涛先生。我没见过穆涛,只是按照《美文》版权页上编辑的名单给他寄过两次稿子,他都编发了。那时他还不是副主编,之所以在几个编辑名单中选他,是觉得起这个名字的一定是男性,且有一种静穆之气。他把我文章发出来,都没有通知我,我是收到稿费单才知道文章已经在好几期前刊出了。 我给穆涛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明了我的写作计划,还列出了从老子到屈原的文章的标题。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作者,要在《美文》上开专栏,简直是异想天开。但是,没想到,穆涛先生上午接到我的信,中午就把电话打到家里来:您把稿子寄来,我下一期就开始给您连载,专栏名字都替您想好了,就叫“再读圣贤”! 据说很多作家都收到过无数退稿。我不是。我不勤奋,写得少,投得少,但投中的比例很高。给《美文》投稿,作为陌生人,又是“未名人”(贾平凹先生后来在我的《寂寞圣哲》书序中对我定位)却百发百中。这里有贾平凹先生和穆涛先生对我的赞赏和提携。 您读得最多的是哪些书?哪些成为您的枕边书? 鲍鹏山:我读得最多的,当然是和我研究和写作相关的专业书。我对闲情逸致的书没有兴趣,读晚明小品文都厌烦,更何况今人的那些叫做“散文”的无病呻吟的东西。能成为我的专业书的,一般都是非虚构的。所以,比如我这一代人几乎人人都沾染甚至浸淫其中的武侠书,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我一本都没读过。某一次易中天先生说我的《新说水浒》文风很像古龙,我很吃惊。我告诉他,我没读过古龙,他又很吃惊,一桌子吃饭的人都很吃惊。他们不是吃惊我没读过古龙,咋文风相近,而是吃惊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咋会没读过武侠呢。 其实,我当年在高中,理科成绩年级第一,后来决意要读文科,就是在数学课上偷看小说,数学老师是我大哥,很生气,说:有本事考上中文系,天天看小说。我一听,那好,我读文科去,考中文系!后来就上了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这个系据说当年整体实力在全国大学里排名前五。我就天天看小说。第一年寒假,我带了七八本老厚老厚的外国小说回家,一路上累得半死。但是,非常有意思的是,大一的下学期,我读到一本杂志,叫《读书》,此后,每个月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去邮局的小书刊售卖点,买到后,一晚上读完。自此,对小说兴味索然。老实说,连中国四大名著的《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我在大学里都没认真读。我的读小说的兴趣,大概是来得早了,也去得快了。 因为不读轻松的、闲情逸致的、虚构类的书,所以,基本没有枕边书的概念,枕边书必须是轻松的不需要做笔记的,不然笔墨弄脏了被子,老婆要骂的。但我有“厕边书”。我记得我儿子小学时还写过一篇作文,好像题目叫“我家特别的图书馆”之类的,就是写我家的厕所,总是放着一些书。但我记得他老师给这篇作文分数很低,大概他老师不理解为什么要在厕所读书。 厕边书,就是一些轻松点的,因为专业点的我要勾勾画画做记录的。这些轻松一点的“厕边书”,比如《笑林广记》《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等。有一年一个台湾来的作者,写了一本谈《红楼梦》的书,送给我,我就在厕边看完了。后来开了一个小型座谈会,我开口就说我是在厕所里读完的,他一下子有点尴尬。我解释说,能在如厕时读的书,是比较好玩的。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读还是慢读? 鲍鹏山:我读书一般会做笔记。以前在大学,图书馆借书读,主要就是记笔记,因为舍不得丢下重要的内容,很多书都有几乎一半抄下来。读到好的论文也是这样,几乎全文抄录。这习惯是在中学养成的,比如数学和物理,当时同学们找各种题目做,我不耐烦做题目,就抄书,把数学书物理书至少抄一遍,数学公式定理物理定律等等的,我都相当于自己重新论证证明一遍,从而各种公式定律定理,我都能在逻辑上搞得很清楚。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理科全年级第一了吧?靠的不是做题,是抄书。 现在书都自己买了,一般我看上的书,我都自己买回来,尤其是专业必备书,我已经有十来年基本上不利用图书馆了。需要什么书,叫我儿子帮我网上买,有时候上午买,下午就能送到家,所以,我对网购没有意见。既然是自己的书,就不用再去抄了,但我会在书上勾勾画画,旁注批注,写下自己的想法,也是为了将来翻检方便,看到自己标记过的,一眼就找到了。后来我写《鲍鹏山新批水浒传》(岳麓书社2018年)那种批注法,既是受古代批注本的影响,也是我自己一直这样做的。 您会有自己的读书计划吗? 鲍鹏山:当然有,因为我是专业读书人。但这几年,计划不如变化,常常是外力在推动着我的读书。比如,我原先的读书计划里,没有《水浒传》,但央视“百家讲坛”让我讲,就只好拿出来读了。现在,我还在想着,等我退休了,我就列个计划,像“新批水浒传”一样,去批一批其他古代小说。 您完成了《风流去》《〈论语〉导读》《中国人的心灵》《孔子传》“孔子三来”等著作,同时在央视《百家讲坛》、上海电视台《东方大讲坛》、上海教育电视台《世纪大讲坛》、山东教育卫视《新杏坛》等栏目担任主讲。对您来说,写作和讲演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鲍鹏山:最大魅力是:交流。写作也好,演讲也好,都是要有对象感的。当我们心中有所想,有所得,能有对象来交流,是很快乐的。所以,一般而言,只要是我愿意的写作和演讲,我都会感到快乐。 选自您的专著《寂寞圣哲》的《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和《庄子:永恒的乡愁》被选入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能概括一下您对庄子的理解吗?很多学者对庄子都有自己的解读,您认为自己的解读有何独特的价值? 鲍鹏山:谈不上独特价值吧。只能说是我一个人的理解。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一千个读者对《哈姆雷特》的意义在哪里?在于他们让一个哈姆雷特变成了一千个哈姆雷特。文化的增值,是靠读者完成的,如你所说,“很多学者对庄子都有自己的解读”,这很多学者的解读,其价值,就是造成了“很多庄子”和“很多《庄子》”。庄子丰富了,深邃了。庄子不是战国那一个“庄子”了,《庄子》也不是战国那一个“庄子”的作品了。所以,每一个读者、学者对庄子的解读,都是有价值的。我写庄子,不是去探究庄子“是什么”,而是庄子“可以是什么”;不是庄子“说了什么”,而是庄子“可能说了什么”;不是庄子“怎么说”,而是庄子“可以怎么说”。这,是我的角度。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先哲,您最想见到谁?您希望从他那里知道什么?鲍鹏山:如果可以有很多选择,那我想见到尽可能多的古圣先贤,中西先哲。但如果只有一个选择,我想见到孔子。因为,孔子是最好的老师,我需要这样的老师。人生如果能遇到孔子这样的老师,那简直太神奇了。遇到孔子的瞬间,你的一生就价值无限了。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要说,孔子这样的老师,早上遇见,夕死可矣。 选择孔子,还有一个特别重的附加价值:那就是可以见见他的那些生龙活虎个性鲜明的学生。谁不想见见颜回子贡子路冉求子张子夏? 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鲍鹏山:第一本,《论语》;第二本,《庄子》;第三本,喔,一套《莎士比亚戏剧集》。顺便说一下,是莎士比亚,让我知道什么是文学。 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鲍鹏山:庄子、孟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苏轼、辛弃疾、施耐庵、鲁迅、胡适。正好一桌。外国的就不邀请了,他们互相听不懂。邀请这十个人的理由是,我喜欢热烈热闹热血的人。我给他们做服务生,斟酒添茶,听他们高谈阔论。(主持:宋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