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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会通于”心”的知识与伦理——作为东亚精神文明重镇的阳明学

http://www.newdu.com 2022-11-11 中国孔子网 单纯 参加讨论

    内容摘要:儒家特色的知识论发源于“心”,而“心”的功能则不限于“思”,还扩充于“性”、“情”和“命”,是中国文化传统中“格物致知”和“安身立命”的思想基础,其特色是具有伦理性的知识论。具有“思想”和“伦理”双重功能的“心”发用流行为“天地良心”,其“知行合一”的目的则是“修、齐、治、平”;而人“作为天地万物之心”,不仅能思考“天地万物”的物理,而且能体会“天地大德曰生”的伦理,是所谓“尽性命之学”。王阳明将儒家心性学的传统发扬光大,以“致良知”为其思想“大端”,揭示了儒家心性本位的知识论所独有的主体性、公平性、实践性和伦理性,映射出了中国人生气勃勃而又多姿多彩的精神世界。
    主题词:心性,知言,致良知,安身立命
    “心”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要高于“思”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究其原因,大抵在于“心”蕴含伦理性知识,即“良知”,而非价值中立的“思想”或“智慧”。就其生命意义而言,中国人亦说“哀莫大于心死”,犹如西哲苏格拉底言“没有反思,生命即无意义”。鉴于人人皆有心,能发乎思想,感于情理,故“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中国哲学或儒家思想构成了“尽心、知性、立命”这样的“三位一体”思想文化类型,其中尤以王阳明标举的“致良知”而尽显儒家知识论的主体性、公平性和实践性特征,构成了伦理取向的知识论。
    一、良知:心性的价值取向
    在当代学科谱系中,知识的目的是确定性,一如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逻辑规则所追求的客观必然性知识;而伦理的目的却是应然性,一如宗教、人文或艺术所追求的主观必要性。这种学科谱系来源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学科图谱”(Aristotelian discipline),是西方本位的思维方式和学问体系。在这种“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的思维定势中,源自于东方犹太希伯来的文化已被摄入其中。但是,在更遥远的东方,“轴心文明”时代的中国则发展出了独特的“天人之学”,其思维模式与西方正相反对,可以名之曰“天人合一”,天与人中所蕴含的确定性知识和应然性伦理并无间隔且交融互摄,互相发明且交相辉映,是所谓“尊德性”与“道问学”二者互为“体用”之学,其精神尤见于儒家的“良知”之旨。
    儒家学者之中,最早阐发“良知”者是亚圣孟子,而发扬光大,定为格式者则是“心学巨擘”王阳明。从孟子发端,经程颢、陆九渊弘扬,至王阳明而卓然鼎立,再到熊十力别开时代生面,“良知”已成为儒家“心性之学”的“思想引擎”,不仅推动着儒家思想的返本开新,而且成为中华文明传统中最具生命气息、最有思想活力和最能表达民族情感的核心概念。
    孟子曾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这里所标举的“良知良能”是中国人关乎生命的智慧,不是对外在客观世界现象的经验性观察和逻辑总括,与知识论意义上的“知”和机械论意义上的“能”有本质的区别,是人对自己生命体验的主观感悟,具有伦理学意义上的“应然性”,如其不然,则人即等同于动物或机器。西方人喜欢从科学的角度定义人,或称其为“高等动物”,或喻“人是机器”(L'homme-Machine),而孟子则从“伦理应然性”方面强调人的社会特性,以示其与动物性和生理机能性的区别,揭示儒家学说人伦价值优先于生物事实的哲学特征。
    不仅如此,儒家心性学脉确证,知识论的“知”在人的生命里没有客观独立的“自体性”,总是与“应然性”的主观判断相联系的。孟子的学生公孙丑问:“敢问夫子恶乎长?”孟子回答说自己仅长于两个方面,其一“我知言”;其二“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所谓,“知言”就是中国术语的知识论,对应的西方语言是“epistemology”,相应的佛学概念是“般若”(prajnā),近代中国人将西方的“epistemology”翻译成“知识论”大体上撷取了儒家“知言”的“知”和佛教“唯识”中的“识”,对于儒家“知言”中所蕴含的伦理信息以及佛教所蕴含的宇宙生成信息皆刻意略除。孟子在解释“知言”时说,“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对“言辞”所表达的思想的确定性并不在意,而是专注于其伦理性方面的“蔽、陷、离、穷”;西方近代哲学的“转向”可以称为“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或“知识论转向(epistemological turn)”,而中国近代哲学的转向却离不开儒家的“修、齐、治、平”基调,无论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还是共产党人的“新民主主义”,即便学院气息较浓的“新理学体系”,也仍然将“新知言”的知识论与“新原人”的人生境界论有机融为一体。这也可视为孟子“知言”和“养浩然之气”的“大丈夫”思想的近代哲学转向,其间,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已作了“别开生面”的历史性阐发。
    关于“良知”,王阳明解释说:“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他认为,这种带有伦理意味的知识,是人的普遍本性,是心的自然功能,也是人的社会使命感。相对而言,西方人的知识论可以停留在“认识客观世界”或“逻辑”的“爱智慧”层面,而中国人的知识论绝不会停留在“格物致知”层面,而阻断于“治国、平天下”,一定会“发用流行”于天地间;心性知识,言善行义,即如江河奔放,沛然莫之能御!
    另一方面,“知”既然不离于“良”,就说明它不是“价值中立的”(value-free),而是人表达其确定性知识的一种价值诉求,是中国人“致力于学”的伦理动机,而非西哲对于客观事物或逻辑规则的“好奇”(wondering),其“格物、致知”总归以“修、齐、治、平”为其“大端”,无此“究天人之际”的“大端”,势必落入枝枝节节的窠臼:“圣人之学,所以至简至易,易知易从,易学易能,而以成才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儒家“道问学”的传统,自来讲究“先立乎其大者”;孟子在解释“大人小人”的差别时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照他的判断,人的认知器官有两大类:一类为耳目,以其聪明接物,易得物体之表象知识,即“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则知之,非内也,今之所谓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闻见。”另一类为心,心知则通天命之性,是德性之知,即《周易》中的“天地之大德,曰生”。无论从构字皆有“心”为基底或“竖心”为旁侧,还是表意—立、走、路径、生命等,“心”字或形旁皆具人伦旨趣,其所谓“大者”,是对“知识”的伦理约束,即“明体”,无此伦理约束的“知识”,则易沦为“奇技淫巧”。近代西学进入中国以及洋务运动中的“船坚炮利”和变法图强、改制立宪等努力,曾引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激烈辩论,在思想本质上也折射出心性良知的独特品质,尤其在与“价值中立”的西方知识论传统相对照之际。
    相对于佛教知识论的“因明”逻辑性和西方知识论的物理性,中国儒家知识论的特征表现为“心性”或“良知”,凸显的是伦理性。按照西方中世纪犹太哲人迈蒙尼德在《逻辑技艺论》(Treatise on the Art of Logic [Millothahiggayon])的知识类型说,哲学可分为两大部类: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理论哲学再细分为数学、物理学和神学,而实践哲学则可细分为修身(man’s governance of himself)、齐家(governance of the household)、治邦(governance of the city)和治理大民族或(多个)民族(government of the great [numerous] nation or of the nations)或“天下”这四个基干部分。类比之下,儒家的心性学和良知论则是典型的实践哲学,其心性和良知的发用流行,正是“修、齐、治、平”之旨。王阳明曾以“良知”二字提炼出儒家思想的精义,他说,“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此者,方谓之知道;得此者,方谓之有德。异此而学,即谓之异端;离此而说,即谓之邪说;迷此而行,即谓之冥行。”他是深谙中国实践哲学“大端”的“三立完人”,以“致良知”为其生命宗旨,以之警示学者莫入旁门左道,自陷于穷途末路。
    二、良知:知识的公平性
    在心性学的知识伦理中,良知发端于心,激荡于心,观照于心,大成于心。这与西方价值中立的知识论来源大不相同;西方文化认为知识发端于头脑,是头脑思索的结果。头脑有思索的逻辑功能,对外在客观世界是“观察(speculation)”,对内在的主观世界则是“反思(reflection)”,集思广益则被称为“头脑风暴”(brainstorming)或“聚首(putting heads together)”,在此“头脑”智力下获得的知识都有多寡、正误、深浅等特性,唯独与“善良”或“邪恶”的特性无涉,即“价值中立(value-free)”,以示与“伦理”或“道德”之别。不过,按照儒家“心性论”的传统,头脑的诸功能是由心驱动的,不惟“心之官则思”,而且“思想”,“意念”,“志愿”等“头脑”功能都以“心”字为其构字基础,其它举凡与人的生理和心理相关的概念,亦多为“竖心旁”,如“性”、“情”、“感”、“遗憾”、“怠慢”、“愤恨”、“怜悯”、“惊惧”、“恐怖”等等,这些人的主体性功能的概念或知识的表达,这些心字构造的词汇都是不可或缺的,否则中国人的生活画卷一定会“死气沉沉”,了无情趣。特别是作为伦理核心的“愛”,要是失去了其中的“心”,那就不成其为人伦了。
    这些“涉心”的文字,既是中国知识分子或者儒家哲学的思想载体,也是中国“愚夫愚妇”的生命内涵,因为它有个生命的逻辑假设,即陆九渊强调的“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所贵乎学者,为欲穷此理,尽此心也。”西方人讲“机会只青睐有准备的人”(Chance favors only the prepared mind),此“有准备的人”原意是“准备好的头脑”,即“头脑灵活和训练有素的人”,是“知识就是力量”或“知识改变命运”的一种转喻说法,但获取知识的头脑亦依赖于许多外在的机会性条件,强调的是机会的偏爱性,而非知识的自然公平性。而中国百姓更喜欢的说法则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其中“心”和“志”都富有自然的公平性和伦理的主体性,不分圣贤、智愚,是所谓“心性面前,人人平等”。
    照孟子的说法,“人皆有四端之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发源于“四端之心”的知识都是伦理性的,自然性的和公平性的,其中“是非之心”,倒是有价值中立的知识论意味,其它三项则明确属于伦理性的,因而是公平的。及至陆九渊讲“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则是将“心”的知识功能转化成了公平的伦理,以至于中国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百姓也知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或“将心比心”的人伦日用之理。
    贯穿于生活经验中的知识,既有自然的公平性,又具实践的伦理性。西方文化中所信仰的“上帝以自己的形象造人(the creation in the image of God)”,因而人人身上都有神性,在情感上西方人相信“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反观中国文化,儒家的宇宙生成论则是自然取向的,所谓“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生万物,万物皆具天性,因而也是“天道面前,万物平等”,正所谓“天道敏生,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孔子将自然与社会中的平等生存权利解释为“敏”字,与犹太-基督教传统中的“神性见证”或“道成肉身”十分相类,不过犹太-基督教传统中“神性的自然公平”有很大的局限性,往往到“先知”或“耶稣”为止,不像儒家“敏感”到自然万物和社会每一分子。根据儒家宇宙生成论,每一种自然生命都代表着一种道德知识,即《周易》中的“生生之德”;它不是一种“神迹”,用不着先知的“启示”,也无须在生活实践之外另寻对“恩宠”的神学解释,完全是对生命的直觉体验。这种关乎生命的伦理知识公平地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王阳明用两段诗文对此给予简明扼要的阐释:
    其一曰: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其二曰: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歧更何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王阳明对学生的不断提示表明,他首先强调的是“良知”这种知识性伦理的自然公平性,在圣贤和愚夫愚妇心中具有同样的“自然神性”,那就是生命的“自然基因”,有了这个基本的生命自信,剩下的功夫就需要在生活实践中去磨练了。他说“路之险夷必履之而后知”,即是承认“良知”对人具有天生的公平性,也有后天的实践性,必然通过生命过程中的实践性,而体会天生的公平性,故当在此“下一转语”,将“良知”与“致”结合起来。春秋时,鲁国的贵族叔孙豹以不朽之论,提示生命知识的自然性和伦理性,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他以立德为不朽之首,激励儒家的人在生命实践中不断丰富伦理知识的内涵和权威,遂有信诚、廉耻、辞让、忠恕、仁爱、存敬、体谅等一系列德目进入中国人的“良知”领域,形成中国文化特有的伦理性知识论格局。在下自凡夫俗子、愚夫愚妇,上达圣贤贵人的生命实践中,“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让其功夫尚多鹘突者,正是欠此一问。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人活着,都有心思,都有生命实践,因此也都有心去反思生命实践,这是不受外界其他条件限制的公平权利,西方人认为这是区别于神和法律的“自然权利(natural rights)”,实际是信仰权利,而在中国人看来,这是“良知”权利,道德权利,生命权利和思想权利,故而中国人以“天人合一”的思维定势将之翻译为“天赋人权”,表现出丰富的人文、道德和主体知识,这或许是当下西方客观知识体系、宗教启示性知识体系进入中国社会时,王阳明的“良知”说更受中国人的青睐、更能表达中国人民族文化情怀的原因吧?
    三、致良知:知识的实践性
    “良知”概念,自孟子提出,经陆九渊阐发,到王阳明臻于完备,而标出“致良知”的实践性和鲜活的生命力,中国儒家学问的“修、齐、治、平”特色益加光彩粲然。它来源于“日用常行”,也回馈于“洒扫应对”,是儒家“安身立命”的学问,以别于西方“寻根究底”的价值中立的知识之学。
    自宋学道统中心学与理学相互攻讦以来,理学的“支离”多被诟病陷于“格物致知”,自隔于“修、齐、治、平”,流于“烦琐”而不得儒家“经世致用”之真谛;同样,心学的“先立乎其大”,亦容易流于“大而无当”,没有“格物致知”的经验基础,难逃“空疏”之讥。照理学家讲,道理“森然于方寸之间”,乃是“方寸之心”一点点动心思量的结果,没有“格物”的功夫,如何能把握“充塞宇宙”的道理呢?宇宙“万象森然”,充满自然而公平的生命信息,由心体会于此,必得“大公无私”的宇宙知识,“大公”是以“宇宙生命”的公共伦理为大,是一种认识的价值取向,可以分辨出“动心思”者的“良莠贤愚”层次,“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大体上言,在宋儒道学中“理学”、“心学”两派正反攻错,经过两派后学的争辩,至王阳明标出“致良知”,已经见到了突破“支离”和“空疏”互为樊篱的曙光。及至冯友兰新理学体系以“心学”为道学的“目标”,“理学”为道学的“手段”,目标和手段毫无冲突之必要,而且是相互为用的统一,故“新知言”与“新原人”、知识论与人生境界论交融升华为“新理学”,一如他说西方当代哲学流派中,“实用主义”可以成为发现真理的知识论,而“新实在论”则是真理的本体论,二者之间的冲突是多余的,而统一则是必然的。
    历史上孟子以“四辞”讲“知言”的知识论时,就有明显的伦理特色,惜乎在其他语境他于此并无深入阐发,以至于“心学”中“知言”的知识论在冯友兰以“新知言”祭出近代中国哲学的知识论之前,理学的“格致学”或近代张岱年气学特色的“致知论”成为更为引人注目的儒家特色的知识论。由于西方哲学传统中,知识论与认识论可以交互指代,而在当代中国语境中,认识论又成了马克思主义体系或某些西方哲学体系的专有名词,仿佛中国传统哲学或儒家哲学极少讲到知识论,而是独立于知识论在那里讲论理学或人生论。其实,这中间存在一个知识论谱系的误区,殊不知王阳明的“致良知”就是儒家特色的知识论,而且是儒家哲学中“承上启下”的知识论,特别是以人的社会伦理实践见长。相对于西哲经头脑观察现象或逻辑规律的确定性知识而言,王阳明强调经过“心思”而获得“良知”的应然性,他认为这是从孔子“思无邪”所作的引发。当学生问他:“‘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他说:“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在他看来,“思无邪”就是“致良知”,是知识论的全部实践奥义,是做圣贤的德性之知,而非耳聪目明的闻见之知。
    与孟子“四辞”的伦理蕴含不同,荀子的“知言”中则有“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之说,其蕴含既可以指伦理方面,亦可以指物理方面,但通常荀子被当作儒家传统中“气论”思想的重镇,将“气”置于水火、草木、禽兽、人这个自然进化系统的开端并贯穿始终,所以他的“言知”和“默知”更多地是从客观物的知识确定性而言的。而王阳明“致良知”的实践也会碰到“知言”和“默知”的问题,因此,他提出了“四伪”的说法,从更深的层次揭示了知识的实践性和伦理性:“夫默有四伪:疑而不知问,蔽而不知辩,冥然以自罔,谓之默之愚;以不言餂人者,谓之默之狡;虑人之觇其长短也,掩覆以为默,谓之默之诬;深为之情,厚为之貌,渊毒阱狠,自託于默以售其奸者,谓之默之贼;夫是之谓四伪。”这些解释都是从“致良知”的“负的方面”说明知识的伦理性,是围绕人伦社会关系而作的观察和推论,与西方知识论用“否定排除法”获取知识的确定性正相反对,亦显示出佛教知识论中“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辩证思维。三教互摄的中国哲学传统有“朱子道,陆子禅”的说法,陆王心学的知识论除了自身的伦理底色之外,思辨方法上亦见禅宗“有拟议即乖”、“第一义不可说”等“默照”的影响,不过王阳明的“四伪”却作了“致良知”的“孤鸣独发”。
    “致良知”的实践性还特别见于王阳明对“官制”的伦理限制性解释。王学门人徐爱曾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王阳明即答:“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知”不在事务上磨练,不推延至宇宙万物的生命伦理,那都不能算“尽性”,更不及“至命”,“心”自然也就限隔于事,流于见闻之知。20世纪40年代,以西方知识论见长的哲学家金岳霖在剑桥大学答问时,称“哲学是概念的游戏”,颇使中国的哲学家大惑不解,因为他是从知识论方面来定义哲学,只是“哲学在中国”,而不是“中国的哲学”,因为后者是建立在“致良知”的伦理性知识论上的。就像中国的官制一样,因为是按照儒家伦理的“科举制度”选派的官职,无论“知事”、“知县”、“知州”、“知府”,都受“知”的约束,即没有“良知”,官职的大小级别即失去了“政治正确性”和“程序合法性”,这是孟子“民贵君轻”和“天爵人爵”的政治伦理在制度上的反映。中国的社会实践和制度设计都是“致良知”的实践,中国历史上的官衔,从知事到天子,其“政治正确性”和“程序合法性”都体现在“天良”的伦理性知识之中,从“天民百姓”的“替天行道”到“天子”的“口吐天宪”、“奉天承运”,“致良知”所蕴含的伦理约束性处处显而易见,百姓或天子或许会“日用而不知”,但是王阳明的心里却照如明镜:“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百姓的人伦日用,政府的科层管理,无处不是“致良知”的“道场”,儒家哲学的“入世性”和儒学知识的“伦理性”于“良知”之“致”,而形成宋儒憧憬的“合内外之道”,其要旨是“俯而读,仰而思,起而行。”
    “良知”见诸于实践之“致”,最为基础的是“立志”,即儒家所谓做人当有志气。先秦儒道的哲人都以为宇宙万物统一于气,自周太史伯阳父讲“天地之气”,至《庄子》中的“通天下一气耳”,到张载的“太虚即气”,生机勃勃的宇宙不过是一大“气化流行”的过程,再到文天祥的《正气歌》,发端孟子的“尽心、知言、养气、大丈夫”的“良知”之说,至此已达志气高远的“极致”。读《正气歌》中列举的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志士仁人”的故事,这些思想情愫不能不对王阳明产生思想共鸣,及至他标榜“致良知”为“知行合一”的大间架,我们不能不赞叹其所激发的人生哲学是将宇宙论、知识论和人生观三者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中国特色的实践哲学体系,浸淫于其中的人,都是在“为天地立心”的人;王阳明十分自信地说:“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而又亲切简易。故不若言‘人之为学,求尽乎心而已。’”中国人喜欢以“心气”评价人的生命志向,背后也蕴含着丰富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圆融无碍的实践伦理,激励人想问题、做事情志存高远、大气磅礴。相反,心胸狭窄,总免不了“小家子”的俗气和晦气。照王阳明“致良知”的讲法,就是“主气”与“客气”之辩:“客与主对,让尽所对之宾,而安心居于卑末,又能尽心尽力供养诸宾,宾有失错,又能包容,此主气也。惟恐人加于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气。”“谦虚之功与胜心正相反。人有胜心,为子则不能孝,为臣则不能敬,为弟则不能恭,为朋友则不能相信相下。至于为君亦未仁,为父亦未慈,为兄亦不能友。人之恶行,虽有大小,皆由胜心出,胜心一坚,则不复有改过徙义之功矣。”他所谓“主气”,是指人“志于道”而有的那种“天地之心”的情怀,体会的是“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的“并行不悖”之道,是宇宙生命层面的“生生之德”,而非“你死我活,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其于美国人沾沾自喜的“Live and Let Live(与人共存,和平相处)”全球伦理精神不可不谓“先发”而“洞明”。相反,人生没有志气,行为斤斤计较,则为王阳明所责难的“客气”。本来儒家的“心性学”就是强调主体性、公平性、实践性和超越性的伦理本位的知识论,它的旨趣就是涵养“主气”,而超越“客气”,一旦落入“客气”,则人心就“自限”于“方寸之间”,失去了“天地之心”的伦理品质,成为自囚于“私心杂念”的小人。人生在世,当作“顶天立地”、“浩然正气”的“大丈夫”,这是“主气”;反之,“心胸狭窄”、“鼠目寸光”,脱不了“乡愿”“小人”的俗气,那就是“客气”;一个人自信、自立、自强、自尊就应当涵养“主气”,反之,“客气”则会寄生于他人的意志和施舍,是不自信、不自立、不自强、不自尊的表现,在生活实践中必然会“众叛亲离”,“寸步难行”。所以,“主气”是“致良知”的道德功夫,而“客气”是“致良知”的道德陷阱,于此,践履“良知”者,当知所取鉴。
    结语
    “良知”为中国文化的“心识”所体现,而非西方文化的“意识”所推论;它发源于心,重主体,重体验,重情感,重伦理之应然性,是中国人“开拓万古之心胸”的人文世界,而西方文化发源于脑,重客体,重思考,重理性,重科学之确定性,利于控制和改造自然世界,但其风险则是将主体的人客体化、工具化,此近代哲人康德之深为忧虑者,遂作西人思想的狮子吼:“人是目的本身,而不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这是人文价值取向的警示,西方近代的“知识论转向”之后再次受到罗尔斯“正义论转向”的挑战,出现了“后现代主义”矫正近代“启蒙理性”的伦理化趋势,这也间接激活了中国哲学界对儒家“心性学”的研究兴趣,不啻为寻求解决当代“文明冲突”方案的“全球治理”开拓了一个东方特色的思想路径:以“致良知”为号召,倡导心通,则理通;理通,则路海通;路海通,则财富通;财富通,则政治通;政治通,则命运通;命运通,则天下同。从近代思想家憧憬的“天下大同”,到当代中国政治家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烛照于“致良知”的伦理性知识,不可不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理有固然,势所必至。”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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