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代以来,中国哲学的发展以世界哲学为其背景。对中国哲学而言,世界哲学在广义上包括阿拉伯哲学、印度哲学、日本哲学等等,但更为具体的形态则与西方哲学相关。从历史的衍化看,世界范围内,中西两大哲学传统在中国彼此相遇,显然是哲学史中的重要事件,今天的研究哲学问题如果离开了这一前提,便难以切实地展开。 追本溯源,便可注意到,凡是哲学,总是包含哲学之为哲学的一些共同之点,这些特点普遍地存在于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之中。当然,它们也存在个性的差异,表现形态也不完全一样:从语言风格,到命题形式,等等,不同的哲学系统都并不雷同。就个体研究而言,探索哲学问题,每一个研究者都可以有所侧重,或主要关注西方哲学,或首先指向中国哲学,但是在研究的时候,所面对的问题又都具有共同点或普遍品格。同样,从哲学形态考察,中西哲学的追问,也具有相通之处。 对哲学这一大家族中的普遍性品格,需要给予充分关注,如果离开了这些普遍性,研究哲学的意义就会减弱甚至不复存在。从这一角度看,“以中释中”的主张显然难以苟同:这一看法过度地强化了中国哲学与其他哲学形态的差异,以致将其视为孤悬于哲学家族之外的另类。事实上,中国哲学从先秦开始,其衍化过程便一直包含哲学之为哲学的普遍品格。尽管philosophy(哲学)这个词来自西方,但philosophy所面对的基本问题,诸如何为世界,何为人;如何理解世界,如何理解人,等等,则具有普遍性;中国哲学中“性与天道”之学所追问的,也是这一类问题:“性”关乎人的本质,与人的存在紧密相关,“天道”则表现为世界总的原理,从而,“性与天道”之辩所涉及的,也就是何为世界、如何理解世界以及何为人、如何理解人等根本问题,对这些问题的追问和探索在中国哲学中一直绵绵不绝。总之,表述方式、语言形式诚然不一样:西方名为philosophy,中国则是“性道之学”,但关切的问题则具有相通性。 不过,“性与天道”这一表述更多地具有古典哲学的形式,现代中国哲学无需执着于此。事实上,若与世界哲学展开对话,以此为话语形态,显然很难彼此沟通。自中西哲学相遇之后,从语言形式到论述方式,等等,都应取得现代的形态。相关命题涉及的问题固然古老而常新,但如果要使围绕这些问题展开的探索成为现代学术共同体中讨论的对象,则其表述方式、概念运用、命题推论,等等,都需要在传统的基础上加以转换。以“话语”而言,中西各自的传统中确实有不同的话语系统,后者同时关联着相应的知识体系。不同的系统之间的对话和接触,既无法出现于彼此隔绝的状态,也很难在互不理解的形态下展开,表达形式的现代转换,是避免这类情形的前提。 如何使中国哲学在世界哲学之林中获得一席之地?这一问题涉及今天常说的中国哲学的话语权,其中涉及两个要素。一是背景性要素:一种文化形态之获得国际话语权,与这种文化形态背后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等综合实力无法相分,这几年中国哲学受到某种重视,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国综合实力的大幅提升。二是内涵性要素,即真正形成具有创造力量或原创造意义的思想系统,并为其他文化形态所承认。从后一方面看,中国哲学除了取得现代的形态之外,还需要为这种形态注入新的内容,也就是说,应在现代的话语形态下,形成新的哲学内涵。为此,应当充分吸取西方哲学的理念,并使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哲学获得理论上的参照背景。同时,创造性的研究工作也不可或缺:不能仅仅停留于观念层面的呼吁、主张之上。唯有通过切实的思与辨,才能形成为人所注重的思想系统,并进一步与世界范围内的其他学派展开对话。话语权并不是靠单向之“争”而获得,唯有真切地展现自身文化创造的意义和内在力量,才能得到其他文化形态的尊重和认可。就不同文化形态的互动而言,这里重要的不是俯视或漠视其他文化价值的“自作主张”,而是入乎其中而又出乎其外。可以看到,这里的关键在于:基于人类文明形成的多重智慧资源,踏实地从事实际的创造性工作,形成既具有历史价值、又呈现世界意义的成果。这是获得国际话语权的基本前提。 杨国荣《成己与成物:意义世界的生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这里,需要避免几种情形:其一,完全忘却自身传统,如同邯郸学步,自身既无可以肯定的内容,则只能被动地追随西学;其二,以复归传统为取向;其三,空喊“自作主张”的标语口号,拒绝通过具体的研究工作以形成新的思想系统。与之相对,比较切实的进路是沉下心来,通过创造性的思考,形成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哲学观念,后者不仅应上承中国哲学的传统,而且须吸取包括西方哲学在内的人类文明的共同成果,同时,又对人类普遍面临的历史问题以及现代困境作出回应、提出应对之道,从而既兼容诸种学说,又范围各家而进退之,由此成一家之言。这种自成一系的学说不同于观念层面的美好的愿望,而是由建设性、创造性的思考而形成的话语系统,这种话语具有默然不语声如雷的特点,即使不发声,也是其他哲学系统所无法忽视的。 在尊重并承接自身传统的前提之下,应当以开放的视野去看待西方哲学。在这方面,近代以来的中国哲学做了不少工作;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熊十力、梁漱溟、冯友兰、金岳霖等,已提供了较好的学术范例。熊十力、梁漱溟基本上以传统儒学为依归,但同时又吸取了一些西方哲学的观念。这里需要区分两种对待西方哲学的方式,一种哲学家的方式,一种专家的方式。从专家的角度来看,熊十力、梁漱溟等中国哲学家对西方哲学知识似乎十分有限,甚至不值一提,但事实上,他们对于西方哲学总体上的把握,远超一些仅仅关注细枝末节的专家。梁漱溟的《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在今天看来也许对西方哲学的理解比较粗疏,但该书对中西哲学之间差异的总体把握上,又有其独特的见解。后来的冯友兰、金岳霖,都有留学海外的经历,对西方哲学的了解自然也更为深入、系统,但同时,他们并没有远离中国传统的哲学。概要而言,以比较开放的视野,把中西不同传统的文化成果加以融会贯通,构成了这一时期中国哲学家的特点。 20世纪80年代,西学东渐呈现再度复兴的之势:20世纪末和20世纪初在这方面似乎高度重合。与20世纪初相近,20世纪80年代也可以看到介绍、翻译西学的热潮。伴随这一现象的,是冯契、李泽厚、张世英这样的哲学家逐渐在哲学舞台上显山露水。他们在中国哲学领域做了不少建设性的工作,并试图作出某种理论建构,冯契提出了智慧说,李泽厚提出了历史本体论,张世英提出“万有相通”之论。对此当然可以从不同层面加以评说,但这些思想都无疑构成了当代中国哲学的内容。至20世纪90年代,则出现了所谓“学术热潮”,随着“国学热”“儒学热”的纷纷登场,传统思想也得到了比较多的关注,有人将这种文化现象概括为“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到了21世纪,从哲学的角度来看,也有一些学人开始试图从“照着说”转向“接着说”,希望在学术上有所建树。晚近的所谓“超越学徒状态”“自作主张”的要求和呼吁,也从一个方面表现了这种建构意识和趋向。 然而,尽管呈现有所建树意向,但相当一部分学人还主要停留在口号、主张之中。从学术的角度来说,理论建树须基于中外哲学的发展:从古到今,哲学的发展都是以历史上形成的思维成果为前提,无法仅仅从现在或当下开始。进一步看,理解哲学史中已有观念的意义,也以形成深沉的理论素养和开阔的哲学视野为前提。就中国哲学史而言,其中的很多观念、概念、命题确实包含深刻的智慧,但是如果没有相当的理论积累,没有开阔的视域,往往很难读出其内在意义。在对中国哲学深切理解的同时,又需要以开放的视野吸纳人类文明创造的各种成果,包括西方哲学的成果,并对时代问题给予自觉关注和积极回应。由此建构的思想系统不仅可以获得学术内涵,而且将形成哲学的影响力。 从中国当代哲学的衍化看,以下学术趋向也值得关注,即从事西方哲学研究的学人,逐渐转向中国哲学。从前面提到的张世英,以及叶秀山、王树人,到刚刚辞世的张祥龙,都表现出这一趋向。他们本来主要以西方哲学为专业,但后来又从不同方面关注中国哲学及其理论资源,从学术的发展这一角度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积极的现象。学术需要多样化,如果过于单一,便容易受到限定。就哲学的建构而言,能够以开放的视野理解西方哲学和中国哲学,运用多重资源加以探索,显然应当肯定。 二 在中国哲学的具体研究方面,既需要关注哲学家,也应当分析相关的哲学论题。以当代中国哲学而言,牟宗三与冯契显然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尽管两者哲学立场不同,但牟宗三重良知坎陷,冯契讲智慧说,这种观念在某种意义上有相通之处,其共同特点在于不满足于知识之维而表现出追求智慧的趋向。但两者的进路又存在重要差异。牟宗三在哲学上具有比较明显的思辨性、抽象性。坊间一直流传着一段公案,内容涉及冯友兰与熊十力关于如何理解良知问题的争论。据说,冯友兰认为良知是一个假设,熊十力则表示:良知不是假设,而是呈现。这一分歧和论争的哲学意义究竟何在?对此似乎很少有人作具体研究。人们往往习惯于人云亦云,重复牟宗三的转述:良知是呈现,而非假设。然而,为什么良知是呈现?这一说法的理论涵义体现在何处?从哲学的角度说,这里事实上涉及道德直觉。道德直觉主要表现为:对行为的选择或对行为结果的判断,常不假思索,当下决定,“良知呈现”可以视为对这一现象的描述。这种情形类似《中庸》所说的“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也与孟子所说的看到小孩快要掉到井里去了,便会近乎本能地前去救助这一情形相近。以上这一类行为体现的便是道德直觉,所谓良知呈现,即肯定了道德意识(良知)的直觉性。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