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离娄下》第28章(亦即《孟子》8·28)可以分作三节(三段)。第一节从起句“君子所以异于人者”至“人恒敬之”,何漱霜(生卒年不详)《孟子文法研究·行为哲学编·对己篇》指出:“第一段为君子处常之道。言不爱人、敬人,何以见其以仁礼存心?不到人恒爱、恒敬,何以见我为爱人者、敬人者?层层从上脱出,即层层从下收转。”第二节从“有人于此”至“于禽兽又何难焉”,何漱霜《孟子文法研究·行为哲学编·对己篇》指出:“第二段为君子处变之方。先悬空立案,为以下数句‘自反’伏根,连下五‘必’字,正见仁礼存心之切要。‘于禽兽又何难’句,一面将横逆劈开,一面仍以仁礼自反。故下面直接‘是故有终身之忧’转入下段。”第三节从“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至收句“则君子不患矣”,何漱霜《孟子文法研究·行为哲学编·对己篇》指出:“第三段首二句结上生下,又分‘忧’‘患’作两层分说,结句洒然欲飞。”这一章各节的文眼分别为“存心”“自反”“忧患”,各节的主旨分别为仁礼以存心、横逆而自反、忧之则不患。下面就孟学史上或显或隐的若干问题略作解读。 本文作者杨海文先生主讲《孟子》 《孟子》8·28三言“存心”,心是本心,何谓存?一是《孟子正义》卷一七《离娄下·二十八章》录赵岐(?—201)注:“存,在也。君子之在心者,仁与礼也。”二是朱熹(1130—1200)《孟子集注》卷八《离娄章句下》指出:“以仁礼存心,言以是存于心而不忘也。”三是金履祥(1232—1303)《孟子集注考证》卷四《离娄下》“存心”条指出:“此‘存心’犹言处心,与上文‘存之’、后篇‘存其心’不同。(《孟子》8·19:“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13·1:“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四是吕留良(1629—1683)《四书讲义》卷三七《孟子八·离娄下·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章》指出:“仁礼即道心也。以仁礼存心,即吾心中提起道心,为人心之主,非外面别取个仁礼以强制此心也。但‘以’字说得着迹,‘存’字讲得粗疏,反做成义外矣。”“‘以’‘存’二字,人每以深求失之,犹云‘其居心以是’耳。”五是焦循(1763—1820)《孟子正义》卷一七《离娄下·二十八章》指出:“赵氏以‘在’释‘存’,盖以‘在’为‘察’,在心即省察其心。下文‘自反’皆察也。”所谓“在心”“存于心”“居心”之存,意谓存有而内在;所谓“处心”“省察其心”之存,意谓活动而工夫。本心即存有即活动,即内在即工夫,所谓我思故我在。我们可将此章的“存”字意译为“省察”,以与《孟子》8·19、13·1直译“存”为“保存”区分开来。 《论语》《孟子》均言“爱人”。先看《论语》三言“爱人”。一是《论语》1·5:“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二是《论语》12·22:“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三是《论语》17·4:“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再看《孟子》四言“爱人”。一是《孟子》7·4:“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二、三是《孟子》8·28:“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四是《孟子》13·46:“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两相对比,传诵千古的“仁者爱人”四字连用,见于《孟子》,而不见于《论语》;但是,《孟子》8·28所谓“仁者爱人”,又是温故知新、守正创新《论语》12·22使然。 《孟子》仅有8·28三言“横逆”。先看释义。一是《孟子正义》卷一七《离娄下·二十八章》录赵岐注:“横逆者,以暴虐之道来加我也。”二是朱熹《孟子集注》卷八《离娄章句下》指出:“横,去声,下同。横逆,谓强暴不顺理也。”再看演义。一是李贽(1527—1602)《四书评·孟子卷之四·离娄章句下》眉批:“或谓以‘禽兽’待‘横逆’,亦觉不忠厚。此假忠厚之言也。这正是君子大度量处。若犹视以为人,计较之念,决不能忘。况横逆者,原禽兽不如。我以‘禽兽’目之,亦太忠厚矣,何不忠厚之有乎?”二是唐文治(1865—1954)《孟子大义》卷八《离娄下·第二十八章》愚按:“君子非惧横逆也,惧伤其身以伤其亲也。‘我必不忠’四字最好。盖窃仁礼以作伪,最足取祸。忠者行仁礼之实,而绝无虚假也。妄人,昧其本心者也。禽兽则不可教训、不知话言,故曰‘又何难焉’。”这表明“横”与“逆”亦有差异,横暴(“横”)言其行为之特征,逆理(“逆”)言其行为之实质,再三蛮横、不讲理即禽兽;君子视“横逆”为“禽兽”,不独忠厚大度、绝无虚假,而且旨在自反、如舜而忧。 《孟子》之论“仁者爱人” 《孟子》仅有8·28一言“奚择”“何难”:“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先看《孟子正义》卷一七《离娄下·二十八章》录赵岐注:“妄人,妄作之人。无知者与禽兽何择异也?无异于禽兽又何足难也?”再看朱熹《孟子集注》卷八《离娄章句下》指出:“难,去声。奚择,何异也。又何难焉,言不足与之校也。”以“奚择”为“何择异”“何异”,“择”即“异”,意谓区别;以“何难”为“何足难”“不足与之校”,“难”即“校(较)”,意谓责难。译文可作:“这也是狂妄的人们罢了。如同这样,那么与禽兽何以区别呢?对于禽兽又何必责难呢?” 《孟子》8·28有三语,或者承继前哲,或者贻矩后贤。首先看孟子与墨子。一是《孟子》8·28指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二是《墨子·兼爱中第十五》指出:“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焉?”按:《墨子》“此何难之有”“此何难之有焉”,亦与《孟子》此章下文“于禽兽又何难焉”相近。其次看孟子与子思。一是《孟子》8·28指出:“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二是《礼记·檀弓上第三》指出:“子思曰:‘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丧三年,以为极,亡则弗之忘矣。故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故忌日不乐。’”三是焦循《孟子正义》卷一七《离娄下·二十八章》指出:“郑氏注以‘终身之忧’为‘念其亲’,‘无一朝之患’为‘毁不灭性’。盖‘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此二语当古有之,子思引以说人子之念亲,孟子引之说君子之待横逆,故下申言之。”最后看孟子与贾谊(前200—前168)。一是《孟子》8·28指出:“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二是贾谊《新书》卷八《劝学》指出:“谓门人学者:舜,何人也?我,何人也?夫启耳目,载心意,从立移徙,与我同性。而舜独有贤圣之名,明君子之实;而我曾无邻里之闻,宽徇之智者,独何与?然则俛而加志,我儃僈而弗省耳。”(《孟子》5·1:“舜,何人也?予,何人也?”)三是焦循《孟子正义》卷一七《离娄下·二十八章》指出:“此即用孟子之言而衍之。故下即言‘西子蒙不洁’,亦用孟子语也。”语辞之前生后世,即为思想之源远流长;溯源追流就是尽力了解《孟子》有哪些语句与前哲、后贤相似及其背后的原因,这类工作同样是在敞开孟学史自身。 《孟子》8·28与曾子相关。先看张九成(1092—1159)《孟子传》卷二一指出:“此一章乃孟子传曾子忠恕之学,其施之作用者如此。夫其所以无一朝之患者,行其所谓恕也;其所以有终身之忧者,行其所谓忠也。行其所谓恕,故不罪人之横逆,而自反己之不仁、无礼、不忠,其极待之以妄人而不责焉;行其所谓忠,故非仁无为、非礼无行,其极欲效舜为法于天下。以此而观,则孟子处陈臻之非,屋庐之间,陈贾之问,时子之疑,淳于髡之侮慢,公孙丑以比管、晏过孟贲,尹士讥不明干禄濡滞之妄,盖裕如也。深观其心,可谓知所缓急矣。”“呜呼!孟子能用曾子之道,见于待人处己之间,显扬忠恕之说,使人晓然日出、涣然冰解者,其于斯而见之矣。颜子之后,一人而已矣。其盛矣哉!”再看唐文治《孟子大义》卷八《离娄下·第二十八章》指出:“此章隐括《孝经》大义。孟子之学,得自曾子。故七篇中发明曾子微言甚夥,而此章为尤显。‘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此‘心’字即本心。明本心则为人,昧本心则为禽兽。仁者长人之德,礼者嘉会之源,孝之所推也。”“‘终身之忧’,孝子终身不忘其亲也。‘一朝之患’,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辱及其亲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所以必以舜为法者,舜大孝之士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所以兢兢业业以保其身者,跬步不敢忘其亲也。由是‘非仁无为,非礼无行’,如曾子所谓‘我知免’矣。盖孝之始终,赅于是矣。”依据张九成、唐文治的说法,《孟子》此章得自曾子,一则显扬忠恕之说,一则隐括《孝经》大义,借此亦可贯通全章。由此出发,孟子与曾子、子思的思想关联可望得到更符合《孟子》文本的认知。 《孟子大义》书影 《孟子》8·28三言“舜”、十二言“人”,提示读者当以舜为经、以人为纬,然后论其主旨。一是《孟子正义》卷一七《离娄下·二十八章》录赵岐注:“《章指》言:君子责己,小人不改,比之禽兽,不足难矣。蹈仁行礼,不患其患,惟不若舜,可以忧也。”二是张居正(1525—1582)《四书直解》卷二一《孟子卷八·离娄章句下》指出:“这一章书论君子存心之学,归在反己;反己之功,归在以大舜为法。盖圣贤处常而能尽道者易,处变而能尽道者难。舜父顽、母嚚、弟傲,处人伦之变而能成底豫之化,全亲爱之情,惟不见得父母兄弟有不是处,只是自尽其道,积诚以感动之,此其所以为可法也。是后,商汤以六事自责,成王以小毖省躬,周宣侧身修行,汉文罪己求言,皆帝王自治之学,有得于大舜之遗意者。君天下者,宜知所取法焉。”三是李贽《四书评·孟子卷之四·离娄章句下》尾批:“天下无难处之事,只要两个‘如之何’;天下无难处之人,只要三个‘必自反’。末后陡入舜来,亦文字最奇处。盖万古之善处横逆者,无如舜也。”(按:《孟子》8·28无“如之何”一语,仅二言“必自反”。)四是何漱霜《孟子文法研究·行为哲学编·对己篇》指出:“本章言君子以仁礼存心,处常处变皆得其宜也……‘人’字为通篇线索,有圣人,有乡人,有妄人。妄人则与禽兽无异矣。君子不与妄人校,亦不肯流于乡人,而必要学圣人,此君子之所以异于人也。” 综上所述,一方面,从《孟子》8·28看,仁礼以存心、横逆而自反、忧之则不患皆是舜之事业,“如舜而已矣”就是君子所以异于人、人所以异于禽兽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这可以称作一大经纬;另一方面,从《孟子·离娄下》篇看,《孟子》8·28言舜,8·29言禹、稷、颜回,8·31言曾子、子思,8·32言孟子,以上四章同于《孟子》8·19~8·22皆言尧舜之道统,这也可以称作一大经纬。前面一大经纬使其独立成章,后面一大经纬使其万法归宗。唯有洞察两大经纬之间的辩证关系,《孟子》8·28方能彰显自身全部的含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