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首篇《曲礼》开篇即言“毋不敬”,这就开宗明义地提示我们,“礼主于敬”,“五礼皆须敬”,也就是说礼的核心在于敬。 “敬”的产生可以追溯至上古时期祭祀天地的仪式,在对天与神的礼敬中,实际上蕴含着深沉的“忧患意识”,这是一种由警惕性而产生的谨慎、认真地对待事物的心理状态,是中国人文精神最早的呈现形式之一。伴随着此后道德的觉醒和人文理性的高涨,“敬”的精神下贯于人的内心,成为衡量自身德行的标准。孔子就曾讲君子应该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天命,代表的是天道运行的规律;大人,代表的是道德人格的完善;圣人之言,代表的是人生哲理和智慧。这些都是社会、人生的基本规则,君子对此心怀敬畏。可见,“敬畏”并非是畏惧之义,而是指一种因敬重而产生的警惕性情感。“敬畏”既使人因自觉己身之微渺而生谦卑之心,又能够使人自觉德业之重大而生责任之感。 礼能够涵养人的敬畏之心。古人云:“礼有五经,莫重于祭。”中国人的传统信仰是人文信仰,体现为敬天、法祖、崇圣,主要通过对“天地君亲师”等祭祀之礼来培养敬畏心、建构神圣性。祭祀社稷,是对天地的敬畏;祭祀山川,是对自然的敬畏;祭祀祖先,是对生命的敬畏。中国传统社会还会在全国范围内通祀孔子,这是对圣贤及文化传统的敬畏。文庙祭祀所尊崇褒扬的,是由孔子开创并由历代贤哲传承下来的仁义之德和中庸之道,这些大道植根于人的天性和内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依据,历世皆推崇服膺。试想,当我们身处庄严肃穆的文庙中,置身于祭祀礼乐所营造的庄重氛围里,回望孔子及历代圣贤对于中华文明传承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斯文在兹”的责任意识得以融入到“优入圣域”的精神追求中,那么我们的敬畏感就一定会油然而生,内心也因此得到净化与提升。 反过来,如果一个人不能依照礼的要求行事,就会被认为是不敬。古人会根据“守礼”与“非礼”来窥见人内心的状态。一个人内心缺乏敬畏感,必然反映在行为上。《孔子家语·好生》记载,鲁国公索氏正要祭祀的时候,祭祀用的牲畜却丢了。孔子听闻此事后说:“公索氏不到两年就会衰亡。”过了一年以后,预言应验了。为什么孔子会“料事如神”?其实,孔子不过是根据公索氏的表现来判断其内心状态。孔子不是说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吗?祭祀如此神圣庄严,居然能够将祭祀要用的牺牲弄丢,那对其他事你就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散漫了。 “敬”是“礼”的内在精神。要做到“有礼”,必须首先做到“持敬”。早在春秋时期,君子致敬以勤礼就已经成为共识。《左传·僖公十一年》中提到:“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如果说礼犹如人的躯干,敬就是人所站立的地面。若没有敬意,那么人将难有立足之地。在日常生活中,“敬”非常重要。比如见到尊长时,有礼貌是最基本的要求,我们要用敬语打招呼,应当说“您好”而非“你好”,二者虽然仅有一字之差,但有礼与失礼却显而易见。从言语上注重“敬”还仅仅是个开始,而想要做到彬彬有礼,就应该时时刻刻将敬放在首位。这就是《礼记·玉藻》中所讲的:“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足、手、目、口、声、头、气、立、色等“九容”含括了人们日常行为的各个方面,重、恭、端、止、静、直、肃、德、庄则是对“君子九容”的基本要求,能够指导人们在生活中保持高雅的姿态。这些就是所谓的文明修养,是人格高贵的体现,不论是中国的君子还是西方的绅士,对此都有严格的要求。很显然,这些要求归结为一个字,就是“敬”。 在人际交往中,“自卑而尊人”是需要坚持的基本原则,这也是礼敬精神的突出表现。《礼记·曲礼》说:“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而况富贵乎?”“自卑”即自我谦卑,以谦和、恭敬的心来待人接物。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了著名的“心理需求层次理论”,他将“获得尊重”置于生存、安全、情感之上,是人的高级需求。礼的所谓“自卑尊人”,就是表达对他人的尊重。 尊重他人,在中国文化中有诸多表现。比如尊师重道就是一源远流长的传统。《学记》强调“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在源远流长的“尊师重道”传统中,留下了太多动人的故事,“程门立雪”大概是算是最有名的了。在朱子编的《二程遗书》卷十二、《近思录》卷十四中都记载了这个故事:“游、杨初见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觉,顾谓曰:‘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这个典故后世流传甚广,但是据我寓目所见,很多关于这个故事的解说、绘画都是望文生义,误导读者。亡友石立善教授曾专门考辨甚详,可以说拨去迷雾,正本清源。故事大体是这样的:北宋游酢、杨时两人一同去拜谒大儒程颐,而恰巧程颐正在静坐。静坐是理学家“收敛身心,持敬定本,涵养体察”的修身工夫。因此他对二人的到来未予理会,游、杨不敢惊动老师,更不敢离开,就恭敬地侍立一旁。等程颐静坐结束,睁开眼睛时发现二人仍然站在旁边,此时天色已晚,他就命二人先回去,出门时外面的积雪已有一尺。最后一句是形容二人恭候的时间甚久,以此显示弟子对老师的恭敬之心。 我们一般以为,中国古人强调对尊长的礼敬,这是等级思维的体现。其实,真正尊重别人的人,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不同而差别对待。尊重尊长,是欣赏,更是大度;尊重弱者,是慈悲,更是善良。我们乘坐公交车或地铁时,时常会遇到“让座”的问题。每个人上车都会购票,按照经济上的原则,当然就拥有了落座的权利。但是礼的原则却要求我们,应该尊敬长辈、照顾弱势群体,所以我们理应将座位让给他们。从根本上讲,这是一种人类的美德,体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高贵之处,是无法用经济指标来衡量的。所以孟子会说:“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懂得尊重他人的人,会以礼待人,人们会因为感受到尊重而亲近他;不懂得尊重他人的人,则常与人交恶,人们也会因此而远离他。 有人以为礼敬仅仅是一时之事,此一时敬,彼一时不敬,或在此事上敬,它事上却又不敬。这种看法实际上并没有认识到礼敬的真谛。南宗大儒朱熹就曾提出,不论有事无事,“敬”都是不能间断的。这就如同接待客人,在接待客人的过程中要体现出恭敬谨慎,客人已经离开了,仍然应保持恭敬谨慎。由此可知,礼敬不仅体现为外在恭敬之行为,更体现为有内在的恭敬之心,而发自内心的礼敬才能持久。以孝为例,子游向孔子请教孝道,孔子回答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我们时常认为,所谓“孝”不过是养活父母而已,但是孔子却在提醒我们,人们连犬与马都能够养活,如果对待父母缺乏虔敬之心,那与饲养动物有什么区别呢?又怎能给父母带来真正的幸福呢? 这种内化于心、外显于行且一以贯之的“敬”,正是“诚敬”。朱子说:“凡人立身行己,应事接物,莫大乎诚敬”。任何人修身、做事都要坚守“诚敬”二字,“诚”就是不欺人、不自欺,“敬”则是指不怠慢、不放荡。孔子正是“立诚以致敬”的典型,他时时处处以礼的规范要求自己,展现了极高的修养。据《论语》记载,有盲人乐师师冕前来拜访,孔子见到师冕,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当走到台阶时,孔子温馨地提示说:“这儿是台阶。”进屋到了坐席旁,孔子彬彬有礼地对他说:“这儿是坐席。”等大家都坐下来,孔子耐心地为师冕逐一介绍。这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记载,但是明代大儒薛瑄在《读书录》中却认为:“观圣人与师言,词语从容,诚意恳切,真使人感慕于数千载之上。常人见贵人则知敬,见敌者则敬稍衰,于下人则慢之而已。圣人于上下人己之间,皆一诚敬之心。”圣人之所以为圣,恰恰就体现在日用常行、举手投足之中。细微处见品格! 著名学者刘梦溪先生格外重视“敬”在今天的意义。他认为,敬与诚、信等价值观密切相关,是“一个人作为生命个体的‘自性的庄严’,指人的内在性格、性体、本性”。我们常说“尊严”,其实我们的尊严,首先来自“自尊自爱”。如果我们内无诚敬之心,外无庄重之貌,尊严就无从谈起了。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就是强调为人要庄重,孟子批评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也是在强调人应该有内在的敬畏才会有外在的庄严。刘梦溪先还认为,敬的价值理念,“进入了中华文化的信仰之维”。可以说,“诚敬”就是一座通向信仰的桥梁。史料记载,程颐被贬涪州期间,有一次乘船渡汉江,不料中途遭遇风浪,船濒临倾覆。此时满船的人都惊慌不已,大声哭叫,唯有程颐“正襟安坐如常”。安全上岸后,同船的一位老人问程颐,为何“君独无怖色”?小程子回答到:“心存诚敬耳。”我们常讲“心诚则灵”,这当然只是一种经验意义上的感通,甚至需要经由特定的礼仪形式才会有所显现。但在现实中,诚敬是一个人的“精神总动员”,能够坚定人的心志,使之不随外部情势所动。所以说,“诚敬”既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又是一种提升境界的途径。 礼乐文化要想在现代社会更好地发挥作用,依然要围绕“敬”来做文章。科技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在为社会带来巨大便利和财富的同时,也给人心带来重大冲击,造成世态浮华、人心浮躁。在当代社会重建礼乐,就要把涵养敬畏之心作为重要目标,力求以此化解社会中的傲慢与虚娇之气。同样的,在进行制度设计时,我们也一定要秉持诚敬之心,避免流于虚伪。“敬”能够让“礼”体现出生命的温度,所以,学“礼”须重“敬”。曾国藩就说“敬”是“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聪明睿智,皆由此出”。既然如此,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