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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绍文武:走出周公遮蔽的成王形象

http://www.newdu.com 2022-11-11 《孔子研究》 刘光胜 陈以凤 参加讨论
克绍文武:走出周公遮蔽的成王形象 ——以清华简《厚父》为中心的考察
    摘要:先秦时期“重文”现象大量存在,清华简《成人》比《厚父》更接近《孟子》引《书》,直接动摇了《厚父》“时王为周武王”说立论的基础。从人物称谓、用语习惯、咨政方式及思想线索等层面看,《厚父》“时王是周成王”的可能性居多。“周公辅成王”故事的广为流传,客观上弱化了周成王的政治形象。效法祖考、咨政耆老、自儆自诫、勤勉国事,积极参与封建诸侯,征伐淮夷、商奄,建构以德悦天的理论体系,新见文献使我们对于周成王的年少老成、雄才大略,获得了不同于以往的新认知。 关键词:清华简 上博简 周成王 周武王
    夏王朝是否存在,大禹究竟是人还是神,一直是学术界聚讼不已的公案。西周青铜器豳公盨的面世,将传世文献中大禹纾解水患的记载提早了六、七百年,是目前发现的关于大禹治水最早的青铜器铭文记录。豳公盨铭文极富德性色彩,在10行98个字的短文中,六次提到“德”,极为引人注目。豳公盨的时代为西周中期偏晚,而清华简《厚父》为周代《书》类文献,它将大禹治水的文献记载上溯至西周初年,一篇460余字的简文中竟然九次强调“德”,“明德”“经德”“虔秉厥德”等道德术语大量涌现,可谓是竹书中的“豳公盨”,其在夏史研究及早期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
    欲梳理清华简《厚父》的史学与义理价值,必须要先判定该篇中时王的具体所指。《厚父》13支简,保存状况较好,但首简残损四个字,没有时间纪年。由于关键性线索的缺失,致使该篇的时王具体是谁,成为学界聚讼不已的疑案。李学勤、程浩等学者认为时王是周武王,郭永秉、王坤鹏等强调是孔甲之后的某位夏王,福田哲之、张利军则主张是商汤。清华简《厚父》篇说:“(后)王乃竭(失)其命,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若,乃坠厥命,亡厥邦。”后王背离先王之德,颠覆孔甲的典刑,招致邦丧身亡。《厚父》篇时王向厚父请教之时,夏代已经覆亡,则时王自然非夏王可知。
    大禹欲让位于皋陶,皋陶来不及即位便去世了。《史记•殷本纪》载商汤说:“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皋陶和大禹一起劳作于外,可知商汤认为皋陶与大禹为同时代人。同一人对历史著名人物的时代定位是固定的,商汤将皋陶定为大禹时代,而《厚父》时王将皋陶定位为夏启时期,从两人对皋陶生活年代定位的明显错位看,《厚父》时王可能并非商汤。
    在学界诸说之中,黄国辉的意见非常富有启发性。他说目前只能确定是“周王”,具体何王,还有待进一步研究确认。笔者沿着黄先生的思路,试对《厚父》篇时王具体为西周哪位天子展开考察,进而管窥周成王的治国谋略。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赐正。
    一、《孟子》引《书》与清华简《厚父》篇相似中存在差异
    为论述方便,我们不妨先将相关内容征引如下。《孟子•梁惠王下》说: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又清华简《厚父》云:
    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乱(治)下民之慝。王乃竭(失)其命,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若,乃坠厥命,亡厥邦。
    从上引划线部分看,《孟子》引《书》与《厚父》相似处主要集中在前半句,而后半句(加着重号)内容不同,差异也较为明显:
    (1)帝王与大臣语气不同。“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的“我”,是指周武王,《孟子》引《书》为武王本人的言论,而《厚父》篇“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乃厚父所言。《梁惠王下》朱熹注曰:“有罪者我得而诛之,无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则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者乎?”有罪者诛伐,无罪者则予以赦免、安顿。我今在此,天下谁敢违背上帝的意愿呢?武王惩罚暴政、拯救黎民的帝王霸气,是厚父难以比拟的。换言之,《梁惠王下》所引武王之言“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身为臣子的厚父,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
    (2)治民与保民截然相反。清华简《厚父》说:“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乱(治)下民之慝。”“乱”,当训为“治”;“慝”,邪恶。“惟曰其助上帝乱(治)下民之慝”,厚父强调设立国君、官吏的目的,是为治理百姓的恶习,如嗜酒等。
    《泰誓》为武王征商的誓辞,反映的是武王的思想。《孟子•万章上》引《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上天所见,来自民众之所见;上天所听,来自民众之所听。天、民互感,民意即是天意。从这句话中,可知武王是爱民的典范。《厚父》强调君、师是协助上帝治理下民、加强对民众统治的,是典型的治民说。《孟子》引《书》“惟曰其助上帝宠之”之“宠”,爱也。武王为救百姓于水火,怒而欲诛伐纣王,和《孟子》所引《泰誓》契合,属于典型的保民、安民说。一是治民,一是保民,两者对于民众的态度迥然不同。
    (3)清华简《成人》比《厚父》更接近《孟子》引《书》。明儒朗瑛指出“秦汉书多同”,清人章学诚强调古书存在“言公”现象。先秦古书成书过程复杂,同样的内容,会在不同的篇章中出现。清华简《成人》说“古天砥降下民,作寺后王、君公,正之以四辅,……惟曰助上帝乱治四方之有罪无罪”,与《孟子》引《书》的相似度高于《厚父》。尤其是《孟子》引《书》“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在《厚父》中找不到丝毫踪迹,但“四方有罪无罪”却在清华简《成人》篇中出现了。
    《孟子》引《书》与清华简《厚父》相似,是“时王为周武王”说立论的主要证据。语气的差异、治民保民之别,或许还可用传本的差异来解释。但清华简《成人》《厚父》均是《书》类文献,清华简《成人》比《厚父》更接近《孟子》引《书》,则证明孟子所引确为当时常语,并不必然引自《厚父》。这就从根本上动摇了“时王为周武王”说立论的基础。
    综上,学者只注意到《孟子》引《书》与清华简《厚父》篇的相同之处,却忽视了两者之间的差异:帝王与大臣语气不同,保民与治民的态度相反。先秦古书多“重文”“互见”,要充分估计到文献来源的多元性、复杂性。因此,仅凭《孟子•梁惠王下》引《书》与清华简《厚父》篇的前半句相似,并不能坐实《孟子》引《书》必定出自清华简《厚父》篇。特别是清华简《成人》篇比《厚父》更接近《孟子》引《书》,此为《厚父》“时王为周武王”说提供了强有力的反证。
    二、文献资料对《厚父》“时王为周武王”说的否定
    欲判定清华简《厚父》时王是不是周武王,必须确立相应的参照。反映周武王言论思想的材料,不仅在《孟子》一书中有,其他如《尚书•牧誓》,《逸周书》中的《克殷》《世俘》《商誓》《度邑》,清华简《系年》《耆夜》,以及利簋、天亡簋等青铜器铭文,都是研究周武王思想的可信材料。我们主张突破《孟子》一书的局限,将有关武王的可信文献资料都纳入评判的依据,在更大的文献学视野下,考察《厚父》篇时王到底是不是周武王。
    我们将相关内容列表对比如下:
    表1:周武王可信资料与清华简《厚父》常用术语对照
    
    (1)用语习惯差异。在上述可信的周武王文献资料中,武王称下层民众为“庶民”“百姓”,不使用“小人”一词。《厚父》篇时王称之以“小人”“庶民”,未见使用“百姓”。武王称天子为“王”,不用“后”。《厚父》时王多次用“后”指代天子。武王称夏为“有夏”,而《厚父》时王称“夏邦”或“夏邑”。《厚父》时王使用语气词“如台”,而武王未使用此语。武王讲“德”,为单音节语词,而《厚父》时王说“明德”“经德”“敬德”,其对德的叙述,多以双音节复合结构词语为主。客观地讲,由于目前所见武王资料有限,存在些许用语差异是可以理解的。但学者以“明德”“经德”“敬德”等语词力证时王为武王,为何这些语词鲜见于武王时代,却大量见于周成王时代的文献(详见下文)?
    (2)咨政艺术的不同。不同的问政方式,可管窥提问人的素质如何。清华简《厚父》时王曰:“其在时后王之飨国,肆祀三后,永叙在服,惟如台?……兹小人之德,惟如台?”时王看到夏代大禹治水的显赫功绩,急切地向厚父请教前人之“明德”。询问先王之德如何?后王执政若何?小人之德如何?《厚父》时王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方式,暗示着他懵懂无知,缺乏治国的经验,是一种年幼者向耆老“求教式”的提问。
    《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已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恶,以存亡国宜告。武王亦丑,故问以天道。”箕子为殷人,不愿说殷人之恶。因此武王有意问以天道,以免箕子难堪,展现了高超的咨政艺术。武王与箕子政治智慧在伯仲之间,是一种“平等式”的咨询。《厚父》载时王就具体问题再三请教,说明其涉世未深,而武王超越具体问题而问天道,政治阅历极为老到。“求教式”与“平等式”咨政方式的差异,是我们怀疑《厚父》“时王不是周武王”的重要缘由。
    (3)天命观建构明显有别。清华简《系年》第一章:“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商王怠慢上帝,祭祀时不恭敬。武王则设立籍田,恭敬地祭祀上帝天神,最终克商灭纣。在周武王看来,恭敬祭祀上帝,乃决定朝代兴亡的关键性因素。
    《逸周书•商誓》篇武王说:“我闻古商先哲王成汤克辟上帝,保生商民,克用三德,疑商民弗怀,用辟厥辟。今纣弃成汤之典,肆上帝命我小国曰:革商国。”唐大沛曰:“三德,刚、柔、正直也。”三德,分为刚克、正克、柔克三种,指三种治理国家的方法。《逸周书•度邑》云:“我维显服及德之方明。……乃怀厥妻子,德不可追于上,民亦不可答于朕。”按照清儒朱右曾的解释,前“德”字指“德教”,后“德”字为“祖德”。武王虽然注意到道德与巩固政权之间存在些许联系,但他英年早逝,并未将道德与天命真正联系起来。
    清华简《厚父》篇九次提到“德”,“德”是时王思想体系的核心。《厚父》篇时王说:“闻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启惟后,帝亦弗(恐)启之经德,少(乎/呼)命皋繇下为之卿事。兹咸有神,能格于上,知天之威(注:降灾),(闻)民之若否,惟天乃永保夏邑。”大禹恭行明德,纾解水患,有大功于天下,所以上帝赐予其百姓,授意其建邦立国。夏启有恒常不变之德,因此上帝派皋陶辅助他,以永保夏邑。天子有德则膺受天命,无德则失去天命。在《厚父》篇时王那里,德决定天命移易,已经成为常识性的思想观念。
    天命是商人政权合法性的最终依据,纣王迷信天命,说“我生不有命在天”(《尚书•西伯戡黎》)。这不只是纣王个人的想法,而是代表了当时大多数商人的意见。商人纠结的是,他们一直在虔诚地祭祀,为何天命却“改降”周人?西周初年,对天命观变革做出里程碑式贡献的是周公。《尚书•召诰》篇说:
    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
    以周公为代表的精英阶层为反制商人的命定论,提出了新的天命观:我不知道夏人受命是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夏的大命会延续多久,我只知道夏人不敬其德,结果过早地失去其大命。商人亦然。
    周公对夏、商天命观的变革,最重要的是把“德”与“天命”紧密联系起来,将道德定为决定天命转移最为关键的因素。天命无常,皇天无亲,天子只有“疾敬德”,敬天保民,明德慎罚,才能实现国家社稷的长治久安。周公摄政,是殷周之际从“命定论”到“天命转移论”思想转进的分水岭,道德决定天命转移乃周公首创。如果认可《厚父》时王为周武王,便会剥夺周公对“道德天命论”的发明权,从根本上动摇周公在思想史上的“元圣”地位。
    总起来说,周武王与《厚父》时王的差异表现在:一是用语习惯差异;二是咨政艺术的不同;三是天命观建构显然有别。《厚父》篇语词较少见于武王时期,而大部分见于周成王时代的文献。武王问政极为艺术、高妙,与箕子近乎“平等式”交流,而《厚父》时王咨政,是经验浅显者向耆老的求教。武王认为恭敬祭祀上帝,乃决定朝代兴亡的关键因素,而在时王那里,天命有德,道德决定天命转移,已经成为一种常识性的思维观念。《厚父》时王对道德的强调、凸显,以及德与天命之间的理论衔接,远远超过了武王所能达到的思想高度。种种证据表明,《厚父》时王可能不是周武王,他所处时代应在武王之后,处于思想史发展的更高阶段。
    三、上博简《成王既邦》与周成王咨政耆老
    《尚书》中《多方》《无逸》等篇所体现的,是周公教诲成王,而不是成王主动地向周公请益。上博简《成王既邦》记载成王即位之后,主动向周公咨政、垂询的情形,为我们考察周成王的咨政方式提供了重要的参照与依据。该篇云:
    王在镐,召周公旦……成王曰:“请问天子之正道?”周公曰:“……皆欲俗(豫)其新(亲)而亲之,皆欲以其邦就之,是谓天子之正道。弗朝而自至,弗审而自周,弗会而自剸。”成王曰:“请问其事?”[周公曰]:“㭙、市明之,德其世也。……而贤者能以其六藏之兽(守)取新(亲)焉,是谓六亲之约。”成王曰:“请问其方?”周[公曰]:“……先国变之修也。外道之明者,少(胥)于身,非天子……”
    上博简《成王既邦》与清华简《厚父》篇的相同点,可以归结如下:
    (1)王的称谓相同。《厚父》:王曰:‘钦之哉,厚父!……兹小人之德,惟如台?’厚父曰:‘呜呼,天子!’”《厚父》篇时王的称谓非常有特色:一是王;一是天子。上博简《成王既邦》“王在镐”,这里的王是指成王。成王曰:“请问天子之正道”,周公曰:“是谓天子之正道”,这里的天子皆暗指成王。在上博简《成王既邦》中,成王既称“王”,又称“天子”,与清华简《厚父》时王的称谓密合。
    (2)周公、厚父皆以资政耆老的角色出现。上博简《成王既邦》周公回答天子之道如何,天子之事如何,天子之方如何,展现出他老成持重,富有治国经验、经营谋略。《厚父》篇厚父依次回答时王后王之德若何,小人之德若何。厚父与周公扮演了同样的资深老臣角色。
    (3)都对夏人治国经验颇为关注。上博简《成王既邦》成王曰:“夫夏缯氏之道,可以知善否,可以知亡才(存),可谓有道乎?”少康之子曲烈封于缯,以国为姓,所以文中的“夏缯氏”,指的是夏禹后裔。武王咨询夏亡的教训,不见于文献记载。但从周成王问周公夏缯氏之道如何,可以明确肯定他借鉴过夏人治国的经验教训。
    (4)问政的方式层层推进,皆属于“求教式”。周武王不明言商亡之教训,而问以天道,咨政方式含蓄、高妙。上博简《成王既邦》周成王问曰:天子之正道如何?周公回答说,百姓愿意聚集自己的家族亲近他,到他执政的国家中居住。成王接着追问其事如何?其方法如何?由道至事、至方,由宏大到具体,其咨政的方式是开门见山,追根问底,层层推进式发问。清华简《厚父》时王问厚父:后王之德如何?小人之德如何?同样也是直奔主题,连续提问,寻根究底。他们不像武王那么避讳、委婉,皆属于缺乏经验者向耆老“求教式”请益。
    关于周成王咨政周公的时间,上博简《成王既邦》:“成王既邦(封),周公二年,而王厚(重)其(任),乃访[周公旦]。”“邦”与“封”皆东部字,双声叠韵,可通假,故原句读可调整为“成王既邦(封)周公二年”。《尚书大传》:“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如果是成王分封周公,时间当在践奄之后、致政成王之前,即成王三年至七年之间。在《尚书•立政》、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等篇中,成王被称为“孺子王”,盖指年幼即位而言。周成王践祚之初,政治经验缺乏。他担心自己不能绍文武之业,“访予落止,率时昭考”,于即位之初便大兴咨政之风,积极向老臣请益。武王咨询箕子天道,委婉含蓄,而成王访谘于耇老,开门见山、刨根问底。两种咨政方式之所以不同,很可能与成王年幼继位、懵懂无知有关。
    总之,上博简《成王既邦》提供了周成王向耆老咨政的典型例证。杜勇先生以“天子”称谓,作为时王为武王的证据。实际上,《成王既邦》篇成王既称“王”,又称“天子”,与《厚父》时王的称谓密合。周武王问询夏亡的教训,不见于传世文献记载,但成王向老臣请益,明确咨询过夏人(夏缯氏)的治国经验。他咨访政事,连续发问、层层推进、追根问底,与《厚父》时王咨政皆属于“求教式”。这些都拉近了成王与《厚父》时王之间的距离。
    四、清华简《厚父》篇时王可能为周成王
    清华简《系年》第四章云:“周成王、周公既迁殷民于洛邑,乃追念夏商之亡由,旁设出宗子,以作周厚屏。”周成王、周公迁殷顽民到洛邑之后,反思夏商灭亡的教训,开始大规模分封诸侯。又清华简《封许之命》成王说:“余既监(鉴)于殷之不若,童才(在)忧,靡念非常。”整理者指出,“”为心母脂部字,疑读为“稚”,“稚童”为成王谦词。周成王鉴于商代败亡,自己年幼在位,忧虑如何引以为戒,避免重蹈商人覆辙。
    由清华简《系年》《封许之命》可知,西周初年反思前代亡国教训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思潮,非独武王,成王、周公、召公皆是如此。特别是《系年》周成王追念“夏之亡由”,与《厚父》“时王反思夏亡教训”主题尤为密合。
    《尚书》之《康诰》《召诰》《无逸》《顾命》,以及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何尊铭文等,皆是反映周成王时代思想的可信资料。除却厚父之语,我们将清华简《厚父》剩余部分与成王时代文献比较,列表如下:
    表2:清华简《厚父》与周成王时代文献相同内容对照
    
    清华简《厚父》与周成王时代文献的相同之处,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面:
    (1)词语互见,大量语词见于周成王时代文献。清华简《厚父》篇时王“问前文人之恭明德”,“明德”一词见于《尚书》之《康诰》《梓材》。《厚父》时王说“乃虔秉厥德”,“厥德”见于《尚书•召诰》。《厚父》“经德”,见于《尚书•酒诰》。“敬德”见于《召诰》《君奭》。《厚父》时王又曰“兹小人之德,惟如台”,武王未曾言说“小人”,但“小人”一语多次在《尚书•无逸》出现,而且该篇出现“小人之依”这种复合语词结构形式。
    (2)文句接近。清华简《厚父》说“以庶民惟政之恭”,《尚书•无逸》作“以万民惟正之供”,万民即是庶民,两者语意及结构形式极为近似。《尚书•无逸》说:“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不敢沉湎于安逸享乐,使归附的诸侯勤于政事。清华简《厚父》时王曰:“不盘于康”,不贪图安乐,与《无逸》篇相同。有学者发现清华简《厚父》文辞与周代文献接近,其实更准确地说,是与周成王时代的文献更为接近。
    (3)思想脉络衔接紧密。《周公之琴舞》成王云:“弼寺(持)其又(有)肩,(示)告余显德之行。”弼,纠正、辅佐。寺,当读为“持”,扶持、护持。又(有)肩,有所承担、担负。弼持,指重臣。成王年幼即位,愿学、好学,在他看来,辅弼老臣肩负的职责,是教导他践行德政的方法、路径。厚父向时王讲授后王、小人之德若何,明示司民教化、戒酒的重要性,其情形正合于清华简《周公之琴舞》成王践祚之初对辅臣的期许。
    《尚书•西伯戡黎》纣王说“我生不有命在天”,商人信奉的是命定论。从商代晚期的卜辞看,祭祀祖先格外隆重。商人希冀以祭祀祖先的隆重,来保持国祚的恒久。以周初八《诰》为代表,周公针锋相对地提出新的天命观——“惟命不于常”:天命是会转移的,上天不会永远眷顾某一部族(暗指商人)。那么,决定天命转移的根本因素是什么呢?是德。为永葆天命,世世代代享有国祚,周天子必须时刻保持“疾敬德”的政治警醒与自觉。
    成王是周公思想的忠实追随者,在周公循循善诱之下,他接受了这种新的天命观——“道德天命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成王曰:“惟克小心,命不(歇),㚄(对)天之不易。”天命转移不定,不会停歇,自己要倍加小心。成王又说“讫我敬之,弗其坠哉”,只有自己恭敬戒惧,才能葆天命不失。周成王反复强调“(弗)敢荒德”“德非墮帀(思)”“罔克用之(德),是坠于若”,说明他已充分认识到敬德对于国祚长久的重要性。
    何尊为周成王五年器,其铭文云:“助王龏德谷(裕)天,顺(训)我不每(敏)。”(《集成》6014)成王告诫宗族小子,要协助他恭敬行德,以顺应上天。上天降德,天子践行政德,臣下辅助天子以德取悦上天。在成王时代,明确建构了“天”“德”“人”之间的理论连接。在《周公之琴舞》篇中,周成王作琴舞九絉(卒),其中五絉(卒)都在强调“德”。天是德的来源与依据,道德决定天命移易。武王不曾建构道德与天命转移之间的理论联系,在周成王时代此才真正成为社会意识形态的主流。
    清华简《厚父》时王曰:“启惟后,帝亦弗(恐)启之经德,少(乎/ 呼)命皋繇下为之卿事,……惟天乃永保夏邑。”夏启有恒常之德,所以上天命令皋陶为其卿士,永保夏邑。《厚父》篇九次凸显“德”,明德、敬德、经德等术语涌现,“有德得天下,无德失天下”已成为时王思想体系建构的主线。这种思想突破不会发生在周武王时期,而在成王时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总起来说,反思夏商亡国的教训,乃周初时代之风气,非武王独有。从清华简《封许之命》《系年》看,成王确曾借鉴过夏商败亡的教训。清华简《厚父》篇“明德”见于《康诰》,“经德”见于《酒诰》,“以庶民惟政之恭”见于《无逸》。可以说,《厚父》语词、文句更多地见于成王而非武王时代的文献。武王未曾以德作为天命转移的依据,自周公摄政之后,“道德决定天命移易”才成为西周意识形态的主流。清华简《厚父》宣扬“有德得天下,无德失天下”,这种理论突破很可能是成王、周公时代的产物。从术语使用、文句接近及思想脉络衔接三方面考虑,《厚父》时王或许不是周武王,而是成王的可能性居多。
    五、余论
    《诗经•周颂•执竞》云:“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成康时期,是西周社会发展的黄金时代。周成王孺子践祚,“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为后儒津津乐道,可谓难得的圣主。但周公协助武王克殷、平定三监之乱、分封诸侯、营建洛邑、制礼作乐,功勋冠绝于当世。在周公高大身影的遮蔽之下,成王的形象一直黯然不彰。何尊、禽簋、清华简《厚父》《封许之命》《周公之琴舞》、上博简《成王既邦》等文献的陆续面世,为我们梳理成王的治国功绩及思想体系建构,提供了宝贵的契机与线索。
    (1)借鉴夏商灭亡的经验教训,积极向耆老咨政。成王年幼继位,“孺子王”之称,暗示着他缺乏治国理政的经验。清华简《系年》记载周成王“追念夏商之亡由”,清华简《封许之命》成王“监(鉴)于殷之不若”,上博简《成王既邦》成王询问周公夏缯氏治国之道,清华简《厚父》成王请教厚父“后王之德”“小人之德”。武王有鉴于商,但不幸早逝。成王继承其父遗志,既鉴于商,又鉴于夏,积极借鉴夏商亡国的教训。成王向周公、厚父等耆老咨政请益,汲取治国智慧,则是“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的生动写照。
    (2)感念周公“勤劳王家”之德,勤勉国政。清华简《金縢》篇成王曰:“昔公勤劳王家,惟余沖人亦弗及知。今皇天动威,以章(彰)公之德,惟余沖人其亲逆公,我邦家礼亦宜之。”武王去世,成王嗣位,周公摄政。管叔等人播流言于国,说周公将对成王不利。成王误信流言,怀疑周公。于是周公东征归来,成王不去迎接。此时天降威,雷电以风,成王开启金縢之书,方知周公“勤劳王家”之艰辛,顿释前嫌,郊迎周公。成王自此处理国政之时,与周公紧密配合,夙夜不懈,国势日渐鼎盛。
    (3)积极参与分封诸侯、营建洛邑等重大事件。清华简《封许之命》成王曰:“呜呼,丁,戒哉!余既监(鉴)于殷之不若,童才(在)忧,靡念非常,汝亦惟淑章尔虑,祗敬尔猷,以永厚周邦,勿废朕命。”清华简《系年》记载成王分封诸侯,而清华简《封许之命》命吕丁“侯于许”,以“永厚周邦”,则提供了成王封建诸侯的直接例证。
    《诗经•鲁颂•閟宫》云:“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叔父指的是周公,则伯禽之封,是由周成王主持完成的。清华简《四告》伯禽说:“今皇辟天子图厥万億之亡后嗣孙,乃建侯设卫、甸,出分子。”对照《閟宫》篇,可知建侯设卫的皇辟天子,乃指成王而言。克罍、克盉铭文记载燕国为成王所封,何尊、德方鼎、柬鼎等器铭文言成王亲自前往洛邑,主持祀典。大至鲁国、燕国、晋国,小至许国,成王以时王的名义,积极参与分封诸国、营建东都等活动,以巩固周人的统治。
    (4)平定商奄、淮夷叛乱。成王年幼继位,周公摄政,因此周初文献“王”指成王还是周公,学界众说纷纭。禽簋铭文:“王伐(奄)侯,周公某(谋),禽。禽又(有)振,王易(赐)金百寽(锊),禽用作宝彝。”(《集成》4041)这里的“公”指周公,和周公相对应,“王”自然指周成王无疑。由此可知,成王曾参与过平定商奄的叛乱。《书小序》记载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奄”,可知他多有战功于东土。
    (5)作诗自儆自惕,建构以德悦天的理论体系。《周公之琴舞》乃周公致政成王,成王亲政之时所作。周公旦保文武受命七年,接下来的路怎么走,是摆在成王面前艰巨的任务。清华简《周公之琴舞》成王云:“其余沖人,服在清庙,惟克小心,命不(歇),㚄(对)天之不易。”天命不断改降,延续天命实在不容易,惟有小心翼翼。成王又曰:“弼敢荒德,德非(惰)帀,纯惟敬帀。”帀,句末语气词。德行不可荒惰、懈怠,要以敬为先导。成王接着说“遹我敬之,弗其坠哉”,“敬”读为“儆”,训“戒”。成王认为只有谨慎戒惧,“弼敢荒在位”,勤勉德政,才能“懋敷其有悦”,愉悦天心,永葆天命。
    颂诗的体例特点是“以其成功告于神明”,但“自儆自毖”“以德悦天”却成为贯穿成王组诗的思想主线。作为治国理政的施政纲领,清华简《周公之琴舞》涉及周成王思想体系的诸多方面:担心天命转移的危机感,“惟克敬之”的自儆意识;“(孜)(孜)其在位”“弼(弗)敢荒德”的勤政精神;“日就月将,(学)其光明”的认知自觉;“思型之”,效法先王文德的尊祖理念;“自求悦”,践行德政以取悦于上帝的天命观;“乃禔惟民,亦思不忘”的保民理路,“享答余一人”,号召群臣尽心辅弼自己的政治期许。简言之,《周公之琴舞》是周成王亲政前期执政观念的集中展现,充分彰显了他夙夜不懈、勤政修德的少年天子形象。
    综上所述,清华简《成人》比《厚父》更接近《孟子》引《书》,直接动摇了《厚父》“时王为周武王”说立论的基础。清华简《厚父》九次强调“德”,“敬德”“明德”等道德专用术语大量涌现,有德得天命,无德失天命,道德决定天命转移成为常识性的观念,只能是周公道德天命观确立以后才会呈现的思想史图景。种种迹象表明,清华简《厚父》时王为周成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周公辅成王”的事迹广为流传,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成王的政治形象。依据新见金文、简帛等文献,我们看到成王对内广建诸侯,主持新邑落成的祀典;对外平定淮夷、商奄的叛乱,稳定东方局势。“萧规曹随”的故事为后儒所艳称,西周兴盛自然离不开文王、武王、周公等人的开创之功。但只有礼乐制度开创,没有后继者鼎力落实、积极推进,则成康之治难以出现。效法先王、咨政耆老、自儆自诫、勤勉国事、以德悦天,成王身上彰显着周人走向盛世的实干精神与政治自觉。质言之,新见文献为我们全面、多角度认识周成王的治国方略,开辟了不同于以往的新境界。
    (为方便阅读,本文已略去注释和参考文献)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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