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喜欢什么样的枕边书? 江弱水:在我看来,“枕边书”跟“案头书”应该是有区别的。“刚日读经,柔日读史”,说的是单日子读经,双日子读史。如果引申一下,应该“刚日”读的是“案头书”,“柔日”读的是“枕边书”,因为经书要正襟危坐地读,而史书往往是讲故事,可以卧读。我们一般人读书也是这样,有一些是正经书,要花大精力去对付;有一些则是闲书,等一天的疲劳过后,躺在床上翻一翻,可以解乏。我们做研究要读的书,应该叫正餐,但临睡之前就要看一些比较轻松的书。说是零食也好,说是甜点也行。 一般的杂志,总是临睡之前选其中自己最感兴趣的文章去看。杂志一样的书,如中华书局所出的《掌故》,已经出到七辑,每一辑都有很精彩的人和事,也适合做枕边书。那是舒坦的享受时刻,我不想用大部头的理论著作来考验自己了。而微信朋友圈里经常能遇见有深度的好文章,也适合在临睡之前刷刷屏。 作家也可以分“案头”型和“枕边”型。你要从字面上去理解,“刚日”可读杜甫、鲁迅,“柔日”可读张岱、汪曾祺。比如我过去这一年里都在读杜甫。桌上摆满了不同版本去读,读完一首杜诗,要参考很多的解释。因为一旦有想法,就要追根究底,看看别人怎么说。还要做笔记,准备写论文。这些都不是在枕边能干的活儿。 但张岱的小品文就不用这样拉开架势去读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都已经很熟了,重新翻读,也就是像听老朋友谈心。如果出来了新版本,比如《陶庵梦忆》的栾保群新校注本,《琅嬛文集》的沈复灿抄本,我也会买了来,在枕边重读。 可即使是同一位作家的写作,也有他的“案头”时刻和“枕边”时刻。再拿张岱来比方。写《石匮书》的他跟写《梦忆》的他不像是一个人。《琅嬛文集》里面的《家传》,跟别的小品文也不一样,给人非常震撼的事实,如写他父亲考科举的可笑复可悲的形象,特别是他母亲因过门时嫁妆不足而备受歧视和虐待的悲惨遭遇,可以窥见这位翩翩浊世之佳公子的内心隐痛,张岱的形象也就立体化了。 过去一年中,您读了哪一些枕边书? 江弱水:去年从疫情开始,我就一直在读杜甫的诗。从《杜甫全集校注》到仇兆鳌《杜诗详注》,属于研究型的读法,所以杜诗不能叫做我的枕边书。但是对我们这样一种以教书和写书为业的人来说,恐怕连枕边书读起来也会成系列吧? 比如去年,我就读了陆建德先生的《戊戌谈往录》和《海潮大声起木铎》,看他谈辛亥革命时期的四川保路运动,谈林琴南的渐进式改革的思想,澄清了许多历史的成见。 陆建德的主要观点,就是现代的民族国家首先要有一个有效的政府,然后才谈得上一个“善治”的政府。有了这样一个前提,才可以谈个人的发展,个体价值的实现。我们要知道,作者是在剑桥拿博士的,英国可以说是现代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原产地。所以他近年的写作,也算是从故垒里的反戈一击,说的话特别值得我们反思。如今我们面对的一幕,恰恰就是新冠病毒利用了欧美强调的无边界的个人自由,才造成了目前愈演愈烈的灾难。 我说我读枕边书,也常常是一个系列的阅读。所以我接着买来陆建德的《自我的风景》,里面有几篇,应该是他另外一个研究计划的零散文章。他认为,从《史记》的《屈原贾生列传》开始,中国文化中就形成的一个“感士不遇”的传统。文人们有时倾向于把自己看作是人类中独一无二的最优秀的一员,执迷于自己的“内美”与“修能”,一旦在现实社会中不能一展所长,就恨天太矮,恨地太窄,就郁郁不得志,埋怨“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天生我材必有用”,没用就要怪社会。在中国文学的语境中,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比较复杂。 您读书是不是有计划? 江弱水:研究型的读书当然有计划,要读的基本典籍都事先安排好阅读时间表,还有牵丝引蔓的各种相关材料。比如我现在做杜诗研究,就不能光读老杜。前一阵子论文写到杜甫与陶渊明的一个巧合,又把陶渊明的诗文从头再读了一遍,还随喜花了一千三百块钱,买了广陵书社新刻的《陶渊明集》,整书是集的苏东坡字,非常惹人遐想。可是我搜书而不为藏书,家里也没有什么珍稀的版本。 对于读书人来说,现在图书网购的发达,的确是莫大的幸福,没有什么书是你得不到的,哪怕绝版已久的旧书。像邓绍基先生的《杜诗别解》,1987年版,只印了四千册,我就是从孔夫子网上买到的,还居然是作者的签名本。我最近通过这种方式买到的杜诗论集,就有成善楷的《杜诗笺记》、邝健行的《杜甫论议汇稿》,等等。 如果有一个研究计划,当然要按部就班地去找书,看书。可是读枕边书,就没必要搞计划经济了,都是随缘。比如,某个出版社出了一本新书,一看就是感兴趣的,不可不读。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钱锺书选唐诗》,我第一时间就买了,读了。又比如,看到有人推荐的书目,而这个人的品味你是信得过的,就不能漏掉。比如前一阵看到乔纳森的2020年书单,他点赞的书当然好奇,如“六合丛书”新出的几种,袁一丹的《此时怀抱向谁开》、陈志远的《慢读漫笔》,还有袁凌的《生死课》,等等,就马上下单。 您的读书跟您的专业关系紧密么? 江弱水:要说紧密也可以。我的专业,虽然笼统地说是文学研究,然而现代文学、古代文学、比较文学,我都有兴趣。我本是无可无不可的人,有时候让我担任什么课,我就把那门课当专业。开现代诗的课,就去写《中西同步与位移》。接古典诗的课,就去写《古典诗的现代性》。但这些算是我写的“案头书”,“枕边书”我也写,比如《湖上吹水录》和《十三行小字中央》,都属于随笔性质,题目很杂,许多是我一度有过的学术雄心泄气后的碎片吧。但是,应该说我写起来更愉快。 一个人如果只读专业书,那是非常无聊的。我读书,是因为我喜欢。小时候我家住在图书馆里,这样的环境怎样影响到一个人的深层意识,博尔赫斯那儿就有答案。我当然不会像他那样,认为图书馆是世界的完美形式,读的书也没有他多,但兴趣爱好是完全一致的。我就是一个书虫吧,书籍之外的世界不怎么去理会,就像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所说的,“甘心老是乡矣。” 专业其实就是职业,像我的职业就是读书。我很感谢我选择了读书作为职业,而且有大量的时间可以任性,去读书与写作。冬天的时候,总要读一本俄罗斯的小说吧,让自己沉浸在风雪弥漫的街头,看男人们怎么疯,女人们怎么痴,让泪水在苦难中升华。有一些书就是这样,适合读了再读。像唐诗,像十九世纪俄国小说,长时间不读,心里就会空落落的,人都干枯掉了。 可是,读这些书有用吗?人们不禁要问。读书有用还是无用,却不能问我这样百无一用的人。但这个问题我也有所思考。读书还是有用的吧?因为你能够借此知道,别人是怎么个活法,有怎样的想法。一个雷打不动、水泼不进的自我是可怕的,他很少有同情心和同理心,因为他对除自己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主持:宋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