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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秉元】德性与工夫——孔门工夫论发微

http://www.newdu.com 2023-01-27 儒家网 newdu 参加讨论

    
邓秉元

    作者简介:邓秉元,原名邓志峰,西元1974年生,吉林农安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经学、经学史、思想史,著有《王学与晚明的师道复兴运动》《孟子章句讲疏》《周易义疏》等。
    

    德性与工夫——孔门工夫论发微
    作者:邓秉元
    来源:《中国经学诠释学与西方诠释学》,中西书局2016年4月
    儒学以成圣为职志,故圣人可学、可至与否,实儒门第一要义。[1]依经学传统之见,自文明肇始以来,历代哲王递兴,以其全幅生命发为事业,蔚为大观,后世宗之仰之,以为受命于天。盖混沌初辟,百物肇兴,事物常有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然以意逆之,乃于冥冥之中见其所以合辙之迹,故以之为自然,以之为法天。或以人格化之主宰者拟议之,则云有所谓授命者在。当此之时,人未必皆能成圣,则圣之与否,尚无工夫之可言。故上古所见,《诗》《书》所传,古代圣王之降生及历世每多神迹,此固人类德性尚未自觉之时也。 
    自孔子出,世人始有作圣之途辙可循,是即夫子所谓学也。盖孔子之前未尝无学,惟普通人尚罕因学而觉者耳。故孔子云:“我非生而知之者也,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又云:“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及其知之,一也。”是孔子以学者自居。其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命,乃至六十而耳顺、七十之从心所欲,皆未尝离此学也。故夫子自状,亦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盖其念兹在兹者,惟学而已。夫“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不知也。”(《白虎通·辟雍》)因学而觉,即所谓“下学而上达”,以人道而通乎天德,然则学即孔子成圣之工夫也。[2]故欲明孔子成圣之工夫,必当求之于孔子之所谓学。
    一 孔子之求仁
    《论语》一书论好学,略有数处。《公冶长》:“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此好学乃孔子之所自处。《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无,未闻好学者也。’”(《先进》篇季康子问,孔子答之略简。)《学而》:“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可知孔子所谓好学亦有不同层次,当孔子之世,来学者众多,如子张辈初以干禄为学,樊迟之欲学稼穑,自孔子视之,尚非好学者也。倘与众人相较,其能以君子为职志,“谋道不谋食”,已属好学;与圣贤相较,则惟弟子颜回之“三月不违仁”,“不迁怒,不贰过”庶几近之。故孔子于颜回,每有不如之叹,甚至以《周易》之复卦拟之。《系辞上》:“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所谓“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即与《论语》之不迁、不贰相应。[3]
    顾孔子之好学,初不以知性之学为职志,此知性之学略当后世理学所谓闻见之知。盖知性之学,以人我分立为进路,虽于质测之术不无所见,抑且通微;然既失一体之道,则无以体认宇宙於穆不已之生机。知性之学惟因果是务,因果者,古人所谓故也,[4]犹孟子所云“故者以利为本”。[5]此利非世俗所云功利,乃万物各成其是,而又各是其是之境也。故孔子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孟子亦本此而言义利之辨。盖天地万物,莫不共此宇宙之大生、广生,自达者观之,固统体为一;然自不达者视之,则未尝不肝胆楚越。[6]故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于是合于己者为利,异于己者为否(《周易·否卦》之否),臧否辩难之术兴矣。在先秦诸子,此墨辩与名家之所长。以世俗论,则马迁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者近是。(《史记·货殖列传》)
    知性之学,其理境虽为孔子所非,然固非否定之也。盖德性与知性之别,亦先秦所谓小大之辨。自小大之义不明,传统经学乃成晦途,黄茅弥望,榛莽丛生。小大之义贯穿群经:《易》卦屡言“小往大来”“大往小来”,以阴阳分喻小大,而以扶阳为本务;《尚书》以元首统百工,而君臣交儆,责难于君,君臣亦为小大所摄;《诗》分风雅,统合于颂,固寓小大之别,而风雅复分正、变,亦小大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有经有曲,则小大之义正可由《礼》觇之。至孔子作《春秋》,以匹夫行天子之事,而进退诸侯,固持其大者也,是董仲舒所谓“以元统天”。孟子有见于此,因有“小体”“大体”之说,予昔尝论之,兹不具引。[7]虽然,自天道之本体言之,固不必分小大,《系辞传》所谓“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其“旁行而不流者”未必非正也。然自人道之工夫言,则小大之区分正不可无。 
    孔子扶大而不斥小,故于樊迟之学农学圃,虽指为小人,然既欲其问诸老农、老圃,固不废农圃之学也。顾农圃虽不可废,倘必以此为务,终未免习于一偏,此犹庄子所谓“方术”耳,(《庄子·天下》)非如君子之学,可以通方也。故子夏云:“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子张》)孔子则云:“君子不器。”(《论语·为政》)何谓不器?《系辞》:“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老子》云:“朴散而为器。”朴者无名,亦形而上之境,则器者,形名已分,失其一体之义者也。故君子不可定于此道。然君子处世,学为大人,有其德者或无其位,岂居下位或无位者即无职分之可守?是曰不然。故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周易·大象》有云:“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论语》载曾子所言与此正同,知必孔子所传也。思不出其位者,即小道也,然亦艮卦之德,盖天时处艮,即当以艮卦之德应之,以是知孔子必不废小道。然倘以此为极则,亦非,盖知小而不知大,知艮而不知震矣。[8]此如政治本有政事之别,政者得其大,事者得其小:冉有为季氏之家臣,虽执鲁国之政柄,而孔子贬之为事;及夫子自处,则以友于兄弟为为政,盖虽无位而未尝不得其大也。[9]予故云,孔子之学欲君子习于通方,然固非否定一曲之方术者也。此所以为全体大用之学也。
    求其大者,此孔子之素志。然小大本以形为喻,倘究其底里,是即所谓求仁也。《诗经》:“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欲达此不已之境界,即当体仁。当孔子之前,世间引为通义者,君子之所以能治民,乃因其祖先尝为天之所命且有功于后世;[10]及至孔子,君子之所以能临民,乃因其有以“体仁”。《文言》曰:“君子体仁所以长人。”不体仁,虽未必非君子,然不足以言成德。故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由此勇猛精进,以达精纯如一之境,是《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者也,《易》所谓“贞固”。故《诗》云:“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周颂·维天之命》)文王之德,“纯亦不已”。(《中庸》)所谓纯德,儒先多以为即《尚书》所谓“一德”也。
    东周以前,国野之分尚严,周人本有世官之制,文化亦为其垄断,是有位者自居于有德也。文化乃德之显现于外者。无位者则视同无德,故称小人。及春秋以降,礼坏乐崩,文明下移,故德位之不侔乃成时人所习见之事实。孔子有鉴于此,故于在位者之仁否,常持论甚严。以令尹子文之忠、陈文子之清,皆云“未智,焉得仁?”(《公冶长》)然孔子所以与他人不同者,端在其于人类能持一体之见,故无论身份高低,皆能“有教无类”(《卫灵公》),一视同仁。所谓同仁者,即人人皆同此天命之仁也。故孔子云:“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者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里仁》)又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故仁之为物,乃人所本有,无待外求。《雍也》:“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颜渊》:“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故孔子所谓仁,乃一普遍性之关联,且由此而圆成一牟宗三所谓即活动即存有之理境,万物因此一普遍性之关联而分有宇宙本有之生生不息。其后孟子遂以人性善为言,并由此证成一种普遍之人性论,与性善恶混、性三品诸说有别。后二者,或可以分立之人性论名之。此一普遍性之指明,孔子厥功甚伟,此孔子所以为大也。倘以《易》学言之,正与同人卦所谓“同人于野”相当,盖君子所以能无分国野与人同者,在人类皆共有此“同”也。予故云,“同人之同,乃万物一体之大同也。”[11]大同,亦《礼运》所云孔子之政治理想。故《同人·彖》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乾行也。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乾者,元也,仁也。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故万物之志有别。然君子所以能通之者,即因其秉元而行,先立乎其大也。诸经所言可谓密合。 
    仁乃天道之本体,求仁乃成圣之工夫,明儒罗汝芳“即工夫即本体”之论可谓得之。[12]观孔子自述,一则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再则曰“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述而》), 故孔子之为学即可以行言。此阳明知行合一之旨也。虽然,仁之于孔子,非后世所谓口头禅可比。孔子为学之工夫,不惟言之有物,抑且层次井然,可以持循。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子罕》)观《论语》所记门人问仁之语,亦不为鲜,当系门人事后追记。因所答深浅不一,故先儒多以之为指点语。如司马牛问仁,孔子答以“仁者其言也訒”。又云“刚毅、木讷近仁”。另如《子路》:“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子张问仁于孔子。曰:恭宽信敏惠。”(《论语·阳货》)《颜渊》:“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其大旨在恭敬、宽和而不事表暴。与《诗经》所谓“肫肫其仁”可以互参。兹以工夫浅深之视角析之,则求仁之次第约有如下数端。简言之,曰立志、博学、自省、好恶、依仁、入圣。 
    求仁之方法,最重要者端在立志,此犹佛家所谓发心。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其所以成其为一体者,即所谓仁。然世俗之民视仁常甚于水火,“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其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卫灵公》)故生机潜销,“小人长戚戚”,(《述而》)患得患失,终至于无所不为:“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大学》)然“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卫灵公》),故有志于为君子者,当幡然猛醒,有以自反,而志于仁矣。 
    子曰:“苟志于仁矣,则无恶矣。”(《里仁》)志即是心之所之,此处所谓志于仁,当指能定于好仁之境界而言,与《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之志士相当。[13]此一境界,犹孟子所谓“必有事焉”,必无不仁之意念羼杂其间,故云无恶。但此道极难,故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 
    志于仁即是好仁。其未能定于此境,而有恶意萌生,则必以恶恶之功去之。其能恶恶者亦本心之仁也。故云:“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里仁》)盖好仁者“所好唯仁,无物以尚之也。”[14]倘若熟极而流,能使意念自仁根流出,则可渐至“依于仁”之境。恶不仁者则知何者为合宜于仁,宜者义也,如能痛自刮磨,则仁体之发露不复阻隔。故好仁与恶不仁实有仁义之别存乎其间。其恶不仁而未至于好仁之境者,即孔子所谓君子而有未仁者也。 
    既恶不仁,当知何者为可恶,盖“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此则有待于学养之扩充以及义理之圆熟。而博学与自省实乃孔子求仁之良法。二者内外交养,互为补充。子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又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卫灵公》)贤者献也,以贤为师乃博学之一义;然博学除亲贤之外,尚含博文与约礼二义。故颜回有言:“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子罕》)博文、尊师、隆礼,此皆博学之途径,亦子夏及荀子一系学术之先声。博学而外,尚有自省之法。“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公冶长》)此处所谓“内自讼”者,亦自省之一义。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人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与此略同。孔门四科之中,德行与文学二科于后世经学最有关系,以自省为进路,故有孔门德行科之开出,此即后世思孟之学。然自省之目若何?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中庸》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审问、慎思、明辨皆自省之目。
    以《论语》孔子所言通之,则自讼、思、三省即分别与审问、慎思、明辨相应。《中庸》为思孟一系经典,故独详于自省之法而略于博学。在经学上孔子乃道之化身,经学之基本问题端在如何通向孔子,孟、荀两大学术系统因工夫论而分派,学者可深长思之。 
    好仁者虽已难能,然距“依于仁”之境仍有一间之隔。盖虽以仁为好,尚未亲证仁体本身,未能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亦容或有失。如人虽诚朴无机心,而未能洞明事理,故古往今来,以良知为职志而结恶果者所在多有。孔子有见于此,故点出“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好知不好学,其弊也荡……”(《阳货》)所谓“六言六弊”之论,诚千古之卓识。
    此论亦与《礼记·经解》所谓“温柔敦厚者诗教也,其失也愚”可以相应。其进学之法,即与上文所论博学与自省诸义无别。好仁者如能破愚,则入依仁之境矣。孟子所云依仁由义,即《中庸》所谓笃行也。 
    以上所云求仁之工夫,如立志、博学、自省、好恶诸义,多就学者自身心性之变化指点,然尚非其了义也。盖仁者与物同体,非自了者可以证成,必推己及人而后可。及高第弟子如仲弓、颜渊问仁,孔子乃尽发其底蕴。《雍也》:“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所谓克己者,即立己也。克,能。昔明儒王襞尝本此为说。仁者不惟立己,亦须立人;不惟己能上达天道,亦当使天下同风,故云天下归仁。此依于仁之效也。故孔子与颜渊及仲弓所言堪称密合。
     儒家所论圣人本有不同等第,孔子教人,必以求仁为先务,盖仁者虽不必为圣人,然圣人必自仁者出。[15]“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雍也》)故求仁乃工夫之本。然求仁自好学来,能好学,则仁与圣当亦可期。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述而》)入圣之理甚微,孟子论之始详,盖有孔子为楷式也。观孔子一生之行迹,与孟子所论颇可相参:“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立志、博学、自省,此充实之道也;能好恶与依仁,则入乎大;能大,或将过化存神,优入圣域矣。
    二 释三达德
    求仁固然是孔子进学之主要工夫,然孔子教人,常当机指点,于儒家根本范畴皆有提示,为后学开无穷法门。其中诸般学术进路,在孔子处固是圆融无碍,因时代、地缘及人事诸多因素之不同,常被不同学派奉为宗旨,而递有发挥。倘以思孟学派为断限,则最重要者厥为三达德与五常。 
    三达德之说,《中庸》论之最详: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朱注:“达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谓之达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一则诚而已矣。达道虽人所共由,然无是三德,则无以行之;达德虽人所同得,然一有不诚,则人欲间之,而德非其德矣。”依此,则达道即所谓五伦,而三德则尽此五伦之分之工夫。然则,此所谓三达德与孔子之求仁以及诸般范畴究系何种关系? 
      
    马一浮先生曾云:“从来说性德者,举一全该则曰仁,开而为二则曰仁智、为仁义,开而为三则为智、仁、勇,开而为四则为仁、义、礼、智,开而为五则加信而为五常,开而为六则并知、仁、圣、义、中、和为六德。” [16]此见解甚为精辟。诸德皆性之所具,故云性德;诸德皆以仁为根本,以次相分,故有仁智、仁义、三达德、四端、五常、六德之别。就中惟六德之说未成儒者共识,其余则儒书所习见。然此判分之理据尚待阐明,兹为之略发其覆。
    经学以天人关系为通达宇宙实相之基本架构,故有天道、人道之判分。先秦学者,其名相之使用容或有别,而此架构则系诸子所共通。所谓天道,乃宇宙统体之轨则,为天行之本。虽然,本无所谓轨则也,以轨则喻之耳。天行乃天道之显现于具体时空者,或名天时,即孟子所谓“天时不如地利”之天时。在道家,此境希微,惚恍难识,强而名之,则字之曰道。在上古及墨家,则以人格化之上帝、天志拟其形容。在孔子及早期儒家,“此天非即其阴阳、寒暑、晦暝者言,乃宇宙之统体,使万物遂性者也。《易》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17]此天乃义理之天,后世儒者(尤其汉儒)或有不识,而以自然之天当之,非也。所谓人道,亦非就人事之理言之,盖此浑然一体之天,必待人而始现分别相。顾事物之分别未必从人始,必曰人者,天生万物人为贵,以人指代万物,即佛家所谓有情也。后世学者,或于此义未能了然,故横生搅扰,常起无谓之争。 
    明此天人开合之架构,始能明经学(此括儒道二家)上道、德两范畴之所指。道、德之含义甚广,层次亦颇有别。惜近世以来,学者依傍西学者众,以彼域之微渺加诸此土之玄虚,一障未解,一障又生。兹故剪其葛藤,直探问题之本原。盖道、德之名,本非定义,皆描摹之语。宇宙之实相不可思议,言语道断,故不可名。不得已,以人所共由之路以及言说为之拟议形容,故老子所谓强名也。德则就万物而言。万物既生,而能示现其与宇宙统体之不一不异,是所谓有得也。然何以有此得,乃因其内在之有德也。故德乃人道之本,即人道可以上通于宇宙统体之天道者。以心体言,可谓之德;以道体言,则谓之性。《中庸》:“天命之谓性。”命者,名也。此境界已属有名,故学者或以德之境界释名。[18 ]
    《老子》:“失道而后德。”老子之立场在道,所谓无名之朴,乃宇宙本有之渊冲。“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故德之自觉,老子以为失。孔子下学上达,天人合一,故“志于道,据于德”,(《述而》)其立场在德。故德之于儒者,亦求道之工夫,其可以上达于天道者,是所谓达德也。孔子以前,德之名目已极复杂,盖渊源已久。如《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所云“《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类此者众。本文虽着眼于孔门之新见,然此种议论皆可视为远源,未可轻忽。 
    后世儒家所言诸德,如仁、义、礼、知、信、忠、敬、恕、圣、中、和、勇、刚、直等,孔子皆曾论及。诸德虽层次迥别,境界亦异,但在孔子,皆当以仁为归宿,此所以孔子为儒者所宗也。仁乃天德之浑然,即由德之进路所体验之天道统体。[19]《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论语·阳货》:“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盖儒家所体验者乃是健动不已之生命宇宙,而生命必显现其时间相,此所以儒家不以超越性之存在或绝对的幽暗及无为极则,而归宿于浑沦不已之天道。言於穆,是因其浑然一体;言不已,是已显现其分别相矣;言百物生焉,乃见天道之大用。故天何言哉者体也,其四时行焉者相也,其百物生焉者用也。体用相三者如如,密合无间。[20]夫子一言而括三义,此所以为圣人,为万世师。 
    由此於穆不已,可见天道之仁;由此仁之因时变化,变动不居,可见天道之知。由万物秉仁而生,有条不紊,可见天道之礼;由万物之各正性命,各得其宜,可见天道之义;由万物变化之不失其时,不失自性,可见天道之信。故自天道言,诸德皆仁之显现及发用。仁者体也,诸德者相、用也。以本末言,则仁为本而诸德为末、为用。 
    《论语》中除单言诸德以外,亦颇有并论之者。如《阳货》篇与子由论“六言六弊”,其六德为仁、知、信、直、勇、刚。《学而》篇所言温、良、恭、俭、让,《阳货》篇所言恭、宽、信、敏、惠,《公冶长》篇论子产之恭、敬、惠、义。《卫灵公》:“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亦义、礼、逊、信并提。类此者众,兹不详及,仅就其与三达德及五常有关者稍加论列,余则俟诸异日。 
    其二德并提,如仁知:“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雍也》)“仁者安仁,知者利仁。”(《里仁》)如仁礼:“人而不仁,如礼何?”(《八佾》)如仁勇:“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宪问》)惟仁义未见并提,盖失记或别有故。《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此艺或亦可作义解。以仁知并提,盖知乃仁之显相;以仁礼、仁勇并提,因礼、勇乃仁之发用。 
    知、仁、勇三德并提,《论语》中凡二见。《子罕》:“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宪问》:“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公冶长》篇子张问令尹子文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下文问陈文子,孔子论之,以为清而未仁,其理据正同。顾仁知皆有不同层次,所以孔子论“六言六弊”,特别点出“好仁不好学”“好知不好学”之弊。另如《述而》:“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亦显与孔子所尝言之“知德”与“知言”不同。然孔子既以不忧、不惑、不惧论仁、知、勇,且许之为君子之道,《中庸》复名之为三达德,则此处之三德皆属相关性德之最高层次。由上引“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宪问》)可知勇当为仁德所蕴涵,则三达德之勇非勇者之勇,乃为仁德之发用。另如《卫灵公》:“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则此知亦当为仁德所蕴涵。
    三达德之知当系仁德之显相。然则,三达德亦当与前所谓体相用相应。故三达德之知、仁、勇决不当以孤立之德用,如知者、勇者云云,限制之也,否则无以称达矣。必如熊十力先生所言,“智、仁、勇本唯一德,而析说为三;虽分三德,究未尝不一”,[21]始为无弊。盖未尝不一者,就其得以上达之本体言也;析说为三者,就上达之工夫言也。三达德已为孔子所重,然阐发最力者则为《中庸》及《孟子》。前引《中庸》之文,以仁、知、勇与生知、学知、困知相应,实则后者亦孔子所指明者。《季氏》:“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也。”其以知对应学知利行,最为易解,惜深邃如朱子尚未透参,[22]则生知与困知之难明盖尤有过之。
     
    生知之义,向来聚讼,然要当以《中庸》为准。夫子之前,所谓历代圣王皆可称生知。夫生知者,性知也,盖其性情之中自有一段不容自已之精神,有合于於穆不已之天命,此天命即于华夏之历史文化之中展开。此精神乃由圣贤之活动为之承载,所谓安行也,然尚无以自觉。故历代圣王之精神即相应于吾华夏文化之历史精神,惟华夏文化至春秋之世始臻于大成,[23]历代圣王之精神虽若相反,而实相成,非得孔子集群圣之大成,则道脉不明。世俗之见,每谓天生不假修持为生知,或欲导人于盲从,而为神道设教之厉阶;或由此而反疑生知为伪托,以圣贤为虚妄。此皆不明生知之真义。不知就经学所言,历代圣王其所处时空虽异,而大归则同: 
    “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离娄下》) 
    虽然,孔子所以能集大成,端在其以学知为进路,故对此於穆不已之浑沦能做一系统反思。由孔子学而知之,遂有中国文化之自觉。故孔子与此前群圣有别,在其学;孔子与此后学者有别,在其圣。此所以孔子为贞下起元、继往开来。故生知、学知、困知不必做高低看,《中庸》所谓“及其知之,一也。”朱子盖因孔子以学自处,而己则以生知为上,因尊孔子之故,以三德之知对应生知,故致此误。不知有子所谓“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者也”诚是,然正不必以生知尊之,孔子总群圣之集大成已无以上之,故后世许为至圣。然前圣后圣,各随其时耳,孔子亦不以圣者自居。此《易》终未济之义,与天道合德者也。 
    困而知之与勇相应。孔子论勇,以不惧为特征。然仁者之不惧,因其自省无咎:“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咎,夫何忧何惧?’”(《颜渊》)由不忧不惧连言,则知此处孔子所谓君子乃指仁者为言。至于勇而未仁者之不惧,或因其善能养勇,能持守有恒,《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顾所止未必与仁者同耳,如侠者及墨家是也。孔子故云:“勇而无礼则乱”;(《泰伯》)“好勇不好学,其弊也乱”(《阳货》);“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阳货》)《孟子·公孙丑上》颇以养勇为言,即发挥孔子此义也。
    所谓困者,其义源于《周易·困卦》。《彖传》:“困,刚掩也。险而说,困而不失所亨,其惟君子乎?”君子所以亨者,以其有耻。若小人则无耻可言,孔子所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乱也”。盖小人无恒心,“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孟子·梁惠王上》)“知耻近乎勇”,君子幡然猛省,有以自反,是能勇也。故困而知之者,必于勇者求之。此所以熊十力先生有云,“勇为刚德,自由意志才是勇。”[24] 
    至孟子,则以三达德为君德之本,阐发儒家之政治观,并进而发其以志帅气及养勇诸论,其义理深邃绵密,令人叹为观止。且三达德之义,源出《尚书·洪范》之“乂用三德”,所谓正直、刚克、柔克,予昔言之已详,兹不具论。[25]
    三 五常与易道
    五常之义,学者习焉而不察,故鲜有穷其根底者。然其说不惟与传统之五行观大有关联,且与三达德交徧互摄,而成孔门工夫论之结穴。  
    五常本名五性。《白虎通》:“五性者何谓?仁义礼智信也。仁者,不忍也,施生爱人也。义者,宜也,断决得中也。礼者,履也,履道成文也。智者,知也,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著也。信者,诚也,专一不移也。故人生而应八卦之体,得五气以为常,仁义礼智信也。”(《性情·五性六情》)智与知通。此所谓五气,乃五行之承载,非可以古希腊之四元素视之。“五行者,何谓也?谓金木水火土也。言行者,欲言为天行气之义也。”(《白虎通·五行》)故仁义礼智信即分别与木金火水土相应。盖因医学等方术之发展,汉人以五行为既定之事实,并由此上窥天道。顾此天道与直观之自然宇宙(即所谓天地)相混淆,故独多异义可怪之论,此所以汉儒之说不尽可宗也。 
    五行之生克可以对应最基本的生命系统,此先秦学术所体认之天道观,亦吾华夏文明对人类最伟大之贡献,在今日尚且不可易。[26]近代以来,学者震于西学之威,于中国传统必欲除之而后快,而五行说尤为集矢之地。倘究其底里,则多未明五行之所指,甚或以古代印度及希腊之四大说相比附。其致误之由,兹不具论。此所欲言者,端在天道之五行既已指明,何以人道必以五性,即五常之德以应之。
    儒家所体认,亦即经学所研究者,乃一生命宇宙。此宇宙因人类自身之生命意识可以默识,非可由分析而后得。故人类与此生命宇宙之相通者端在生命,“生生之谓易”(《系辞》),由生生可以领悟天道之仁。夫生命以生为诉求,以死亡为归宿,由生死之超越乃知天地之大生、广生。或以生死为对待,此未知大生者也,亦焉能知死。此孔子所云“未知生,焉知死”之实义也。圣人由生命之变化及死亡领悟生命之变易,由生生之超越生死而悟生命之不易,由生死所蕴涵之生命的系统性而悟易简之道。故《易》有三义,曰变易、不易、易简。《周易》以乾元统天,故三易之义可由乾卦之德见之。予故云:“乾之卦德健而能健,健者健也,所以御物者也;健健则御物而得其中,因时而有恒也。……因时者,变易也;有恒者,不易也;健者,易简也。《易》有三义,合健、有恒、因时三义者,乃可称统天也。然则统天者,乾卦之卦德也。”[27]以体相用言之,则分别与不易、变易、易简相应。马一浮先生曰:“《乾凿度》云:‘易者,其德也;变易者,其气也;不易者,其位也。’位字若改作理字,其义尤显。自佛氏言之,则曰:变易者,其相也;不易者,其性也。故《易》教实摄佛氏圆顿教义。三易之义,亦即体相用三大:不易是体大,变易是相大,简易是用大也。”[28]然则三达德者,即与《易》之三义相通。人与天地虽大小迥别,既同此生生,则亦禀五行之常,此天道也。人既能尽性致命,达 此天道,则必有一内在之德性与此相应,是即所谓五常,此天德也。圣人证其常,贤人或未能有恒,士君子以下或失其守,人道渐形澌灭,此中庸所以为难也。此二种五行不一不异, 故郭店楚简《五行篇》有言:“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以行与德之行相区别。天地万物同此五行,而未能自觉,故但名为行;若圣贤则自得于内,故曰德之行。为示区别,故名此德之行为五性或五常。
    五行之系统性可由其生克见之,战国以后言五行者或主其生,或主其克,此人所习见者。另如《尚书·洪范》所言水火木金土之序,颇为学者所疑,予业已证明其与《周易》及《老子》密合。[29]五常之间亦有相互之关联,顾因视角不同,经学史上凡见二种四类五常说,前人言之未详,兹为之略发其覆。
    《荀子·非十二子》杨倞注曾言五行指仁义礼智信,近人疑之。及马王堆帛书及郭店楚简皆有所谓《五行篇》(今人所定名)出土,乃知先秦确有此类五行之说。惟易信为圣耳。《中庸》“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孟子·尽心下》:“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或云皆与此一五行之义相通,良是。[30]或以仁义礼智信之说出于汉儒,非也,此可由经学义理之隐微处求之。
    予尝云,此二种五常说虽异,然“在根本上有以相通,惟言信者自天道性体处言,言圣则自人道心体处言耳。”或云仁义礼智圣无道理可言,其言似甚轻易。考据之功大矣,然倘不明义理,吾知其必无以通于上达之学也。治古人之学而不以其道,此古学所以亡。盖古人以通释圣,通则明矣。《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孟子亦言:“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所谓信者,定也,诚也,思诚即所谓明也。[31]孟子之学以尽心知性为法门,以自明而诚相指点,故特重于圣之一德。然孟子亦必承认诚(即信)一进路,否则其四端说亦难安立。 
    五行虽其数有五,实则其显者仅四行,是《易》所谓四象也,四象乃五行之坎陷。盖“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合太极而五,犹火土金水合木为五行。所谓象者,即显现于人者也,四象可见,而太极不可见。此犹一年有春夏秋冬四时,四时可见而岁则不可见,岁固所以统四时者也。知此义者可与论五行矣。木者,于方位配东,于四时属春,于五常配仁,生命之象也,可当太极。故中土何以言五行,而印度、希腊则言四大者,彼之四大地、火、水、风可分与土、火、水、气相密合也。然则古代中印希之哲人所证未尝不有以相通,惟此重于德,彼重于物,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后世学术遂尔分途矣。
    与五行之显为四象相类,五常亦发为四端,见诸四时。故虽同一仁、义、礼、知、信,而生二种不同之五常说,且分别为《孟子》及《周易》所本。兹先论四端。《孟子·公孙丑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依朱子之意,四端属情,而五常属性,“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孟子章句集注》)孟子言四端,而惟于恻隐之心乃详析之。盖人之救孺子,倘非求利(纳交),亦非求名(要誉),亦非厌恶其声,则其救人必出之于不忍,此恻隐之心乃心体自然之涌动,无丝毫间隔者也,故可与仁之浑沦不已相应。至于羞恶以下,或可以类推。简言之,羞恶者知所宜也,倘有不宜,在己则羞之,在人则恶之,故为义之端;辞让者自卑以尊人,以期有条不紊,合上下之道,故为礼之端;是非者,求天下所以然之故,而知事物之因时变化,故为智之端。顾何以止言四端而不言五端,“盖惟诚可以合四端为一体,而成其为相生相克之五行。以心性言,心之所发为意,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皆为有意矣,而信则非意,盖其了无指向,惟在持守四端之意耳。是即所谓诚意,意能诚则心自正。昔人于《大学》诚意、正心诸义所以未得的解者,盖皆未审四端之义也,必得孟子之旨而后此义明。”[32]诚者,定也,信也。故以信统摄仁义礼智四端,与以圣统摄四端,皆当为孟子所宗。另,孟子自言,“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予尝论之,以为:“所谓诐辞者,偏而不公,仁之失也,故蔽;所谓淫辞者,荡而无本,礼之失也,故陷;所谓邪辞者,惟无私曲,义之失也,故离;所谓遁辞者,惟务自谋,信之失也,故穷。统之者即智也,由智故能知言。”此处所言五常之德与大《易》相通,是《周易》之五常说也。然则三种五常说皆孟子所认同者也。荀子曾批评子思、孟子,“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非十二子》)不知宗《周易》亦可云造说欤?吾故知荀子于《周易》所得未能大备也。
    何以云《周易》之五常说?《易》:“乾,元,亨,利,贞。”所谓元亨利贞者四时也。《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合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然则元亨利贞当与仁礼义信四德相配。贞者,定也,信也。而统之者则为智。[33]盖易道“周流六虚,变动不居”,由智之进路以上通天道者也。《白虎通》以五经配五常,即以《易》配智,是其证也。 
    盖尤有说。倘以信统四端为孟子之五常说,其与《周易》之五常说亦可相成。“盖四端于五行实配木火金水,而以土贯之。所谓‘土王四季’是也。土者信也,诚也,水者智也,明也。大《易》言天道,故由上贯下,自明而诚,以天而教人也;孟子言人道,故扩而充之,自诚而明,尽性而知天也。《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尽之矣,是之谓中庸也。”[34] 
    仁义礼智圣之说西汉中叶以后已颇罕见,故五常当以仁义礼智信为准。倘详绎之,五常既可统于知、信,依孔门求仁之论,仁为体而诸德为用,则义礼智信亦可统摄于仁也。上引《卫灵公》:“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逊犹巽也,其所谓逊者,盖如《巽卦·大象》之“君子以申命行事”,此智者之所为,故可通于智。但以君子称之者,以其尚未能仁也。倘能仁,则逊变而为智矣。由此,五常之义大归有三,或统于仁,或统于智,或统于信。信者定也,故可通于勇。然则五常之三义可括三达德,上所言三德与五常交徧互摄者,此即其一端也。虽然,尚不止此。 
    《周易》渊源甚古,所谓“世历三古,人更三圣”,自伏羲以来,历代哲人递有纂述,而经文则成于孔子,此由经传之密合可以推之。然则《周易》之五常说,亦当为孔子所肯定。孔子固由智之进路以上通天德者也。以工夫论言之,则孔子由智以达于仁者也,是所谓“学而知之”。上引《论语》所论三德,或云仁智勇,或云智仁勇,意尚难测,及《中庸》乃径以智仁勇为三达德,其所以首智者,盖亦有深意存焉。
    《孟子》云:“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昔康有为已指出其与三达德相应:“夫浩气,大勇也;知言,大智也。惟大勇、大智,而后能扩充其不忍人之心以保四海,所谓大仁也。”(《孟子微·总论》)康说虽稍存枝蔓,然大旨已不可易。实则浩然之气本可括仁勇二德也。故孟子此言,虽非明言三达德之目,而隐然以智仁勇之次序存乎其间。
    且上文已言及,三达德之义原出《尚书·洪范》之“乂用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刚之大者为勇,柔之大者为仁,执其两端而叩其中者则为智,此三达德之大智也。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以空空如也之智,始能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夫子此言深矣。然则以本体论言,三达德固当以仁为本,以括智勇二德;以工夫论言,则当以智为本而括仁勇矣。此所以三德以智为首也。
    三达德既可首智,五常亦可以智综括四德,三德与五常之关系颇值推敲。仁义礼智信诸名相,因其所指甚多,层次极为复杂,昔人鲜有以工夫论之视角析论之者。兹举一例。如仁,既可指天道之本体,亦可指仁德之不同层次,亦可指求仁之方,即所谓工夫论之仁。倘执其一端,以为仁之本旨,鲜有得其是者。工夫论之仁,上文虽已略述之,然剩义尚多。如樊迟、子张、仲弓问仁,孔子答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恭宽信敏惠”;“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其大旨以恭敬守礼为主。至颜回问之,乃径以“克己复礼”为言。盖仁乃心体自然之涌动,然现实中人,陷溺既深,心体尚有待刮磨,不敢必其仁也。其刮磨之法,在内则立己,在外则复礼,恭敬持守,以变化气质,宋儒所言不可诬也。故以工夫论言,仁固可以摄礼。四端之礼以辞让为言,亦所谓恭也。 
    至于义、信,则为三达德之勇所摄。所谓信者,定也,诚也,其为勇所摄上文已言。然勇之摄义,则学者罕闻。上引《白虎通》所言“义者,宜也,断决得中也。信者,诚也,专一不移也”,以断决言义,[35]以专一言信,其可相通者在有所持循也。有所断,必于能定者求之。故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论语·学而》)皇侃以为“复,犹验也”,可复者,可以覆按,即因有所持守也。故邢昺疏以覆释复。朱注以践行为言,非也。以四端言,此断决表现为“羞恶之心”,能羞者,知耻也。故孔子云,“知耻近乎勇。”另以孟子所言证之。公孙丑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上言浩然之气可配仁勇,既“配义与道”,然则所谓道者通乎仁也,[36]义则通乎勇也。 
    五常之仁可以摄礼,义信则与勇相通,然则三达德与五常之关系岂不一目了然矣乎?由三达德可以摄五常,智可以摄三达德,则五常可视为以智为进路之易道展开。言易道者,所谓智者太极也,仁勇者两仪也,仁礼义信者四象也,两仪合太极为三,四象合太极为五。然则三德与五常实与阴阳五行之义相通。观“学而知之”之智、三德、《周易》之五常观可由易道通之,近世学人或谓夫子无关大《易》,则吾不敢知也。数十年来,因简帛文献之出土,学者于孔子与《周易》之关系已不甚质疑,然于其内在学术关联之探讨,尚有所待也。明此义,则于吾上所言三德与五常之交徧互摄,当知其宗趣矣。
    孔门工夫论博大渊深,而三德、五常则其尤要者也,学者倘非深造自得,鲜能食髓知味,非可以戏论出之。战国以降,儒分为八,除思孟外,学者皆各安一隅,贤如荀子,迄未能领会斯旨。然既以孔子为宗,得其博文、尊师、隆礼诸遗教,尚能开汉代六艺学之一脉。其功亦伟矣。及宋儒崛起,独尊颜孟,与夫子内圣之学悠然神会于千载之下,惜末流乃习为躐等空虚之教,于往圣之工夫皆灭裂不为,而自尊曰圣贤。不有船山、梨州诸子之救正,则吾道荒矣。后此者不足论,近世以来,学者或主复性(仁),或倡会通(智),或宗实践(勇),途辙虽异,要之皆圣学无疑。倘能会归一是,则吾夫子智仁勇三学之上通下遂,当亦可期。道远而任重,学者其勉旃。
    癸巳立冬后二日写定于沪上,涣斋谨识
注释
    1、孔孟皆以圣人为可学可至,至汉代性三品之说甚嚣尘上,此义反成遗珠。此犹佛陀教人,一往平等,而“一阐提不能成佛”之论亦尝大彰于中土。此皆与汉魏以降之历史情境有关。关于宋以前圣人可学、可至与否之争论,可稍参汤用彤《谢灵运〈辨宗论〉书后》,《魏晋玄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2、《帛书周易·要》:“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矣。”此篇论之者众,兹不具引。然依笔者所见,此孔子自承其与巫史易(括伏羲易与文王易)之别。盖自夫子作十翼,易道乃由趋吉避凶、谨慎自保之人道,一变为刚健笃实之天德,此予所谓孔子易也。参拙作《周易义疏》卷首,序卦上义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4页。 
    3、此义在古代固是常识,然近世以来,学者于《周易》与孔子之关系横生异议,能持守此说而不失者并不多见。 
    4、《墨子·经上》:“故,所得而后成也。”《经说上》:“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体也,若有端。大故,有之必然。若见之成见也。”谭戒甫《墨辩发微》以故为因果律,甚是。然云“《说》分小故、大故,经只言故,即斥大故而言。”恐非。参该书《上经校释第三》,中华书局,1963年,第75页。梅荣照《墨经数理》以小故为必要条件,大故类充要条件,可从。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页。然则故者,犹充分条件也。 
    5、另如《周易·杂卦》“随,无故也”、《庄子》所谓“去故与智”皆同。参前揭《周易义疏·杂卦传》,第464页。 
    6、《庄子·德充符》:“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7、拙作《孟子章句讲疏·梁惠王章句下》第三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3-54页。 
    8、震可以统艮,详参《周易义疏·艮卦》,前引书,第 308页。 
    9、《子路》:“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为政》:“或问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10、如楚昭王与观射父对答,观射父言古时以“民之精爽而不携贰”者为巫觋,以“先圣之后”有功烈者为祝官,以“名姓之后”“心率旧典”者为宗官。继言“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其后代则世守之。可知诸官原本皆出于巫,乃原初之圣人,庄子所谓“天民”也。奕世之后别为名姓,此与华夏文化之起源乃一体之两面。引此以见古人于文化起源之认知有极深邃处。参徐元诰《国语集解·楚语下》,王树民、沈长云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第512-516页。
    11、《周易义疏》第105页。《孟子章句讲疏》卷二第二章论儒家大同、墨家尚同、道家玄同之义可参。 
    12、此说亦本之阳明:“阳明先生曰:‘戒慎恐惧,人皆以为工夫,我则以为本体;不睹不闻,人皆以为本体,我则以为工夫。’正谓本体之外无工夫,工夫之外无本体”。罗怀智《近溪罗先生庭训记言行遗录》,方祖猷、梁一群、李庆龙编校《罗汝芳集》,凤凰出版社,2007 年,第425页。关于罗氏思想,可参拙作《师教与博学:罗汝芳与晚明王学的精神转折》,《复旦史学集刊》第三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
    13、关于志士仁人之探讨,可参《孟子章句讲疏》卷六,滕文公章句下,第222-225页。
    14、此皇侃《论语义疏》所引李充之说。参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七,里仁上。中华书局,1990年,第238页。钱穆先生云:“无以尚之有两解。一说:其心好仁,更无可以加在仁道之上之事物存其心中。又一说:其心好仁,为德之最上,更无他行可以加之。今从前解。”《论语新解》,三联书店,2005年,第89页。钱说是,盖好仁者即唯仁是好,无须臾舍离,然尚非德之最上,盖尚未依于仁也。
    15、程颐云:“盖仁可以通上下言之,圣则其极也。……若今人或一事是仁,亦可谓之仁,至于尽仁道,亦谓之仁,此通上下言之也。”可参。《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伊川先生语四,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182页。
    16、《马一浮全集》第一册,第18-19页。虞万里整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
    17、《孟子章句讲疏》卷一,梁惠王章句上,第11页。
    18、如吴澄《道德真经注》释“名可名,非常名”,乃径云:“名,谓德也。”此类例证不烦枚举。黄曙辉点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页。
    19、马一浮先生云:“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总相),即此实理之显现于发动处者。”与本文所言可以相参。《复性书院讲录·论语大义·诗教》,《马一浮集》第一册,第161页。
    20、体相用诸名相,佛家所惯用,学者或以为乃后世儒家有取于佛教之结果。此论非,予撰《周易义疏》,业已辩之。参睽卦及《系辞上》第五章义解。昔熊十力先生尝云其义本出大《易》,甚是。简言之,干元者,体也;六十四卦卦德者,用也;卦象及爻象者,相也。故虽未明言体相用,而其义固在其中矣。
    21、《明心篇》,收入氏着《体用论》,中华书局,1994 年,第252页。
    22、如朱子于《中庸章句》此条下注云:“生知安行者,智也;学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以生知安行三句与智、仁、勇三德相应,予业已指出其盖未尝深考孟子之说。实则张载《正蒙·中正篇》已以生知、学知、困知分别对应仁、智、勇三德。可从。参《孟子章句讲疏》第56页注释。
    23、此义甚深,拟于他日另详之。
    24、前揭《明心篇》,《体用论》第251页。
    25、参《孟子章句讲疏》卷二及卷三相关疏释。
    26、参《周易义疏·说卦传》,前引书,第433-435页之相关讨论。
    27、《周易义疏·干彖义解》,前引书,第23页。
    28、《复性书院讲录》卷二,《论语大义·易教下》,前引书,第一八八页。元按:汉儒以位为不易之见甚陋,盖因误认义理天为自然天,拘泥于《系辞上》“天尊地卑,干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之文而致误。后儒颇有识其非者,如晚清沈善登《需时眇言》即其中之一例。参《周易义疏》第2页注8之相关讨论。
    29、参《周易义疏》坎、离二卦义解及卷首《易范合图》。
    30、庞朴《竹帛〈五行篇〉与思孟五行说》,《竹帛〈五行篇〉校注及研究》,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2000年。此说潘雨廷先生亦发,惜其遗作出版甚晚。参氏着《邹衍与易学》,《易学史丛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62-163页。
    31、参前揭《孟子章句讲疏》第129页。
    32、《孟子章句讲疏》第130页。
    33、史征《周易口诀义》引周氏之言曰:“若以五行言之,元,木也;亨,火也;利,金也;贞,水也;土则资于四事,故不言之。若以人事言,则元为仁,亨为礼,利为义,贞为信,不言智者,谓此四事因智而用。故《干凿度》云‘水土而行,兼智兼信,是也。”元按:《干凿度》盖欲调和两种五行说,此大可不必。以四时配四德,当从人事言,盖德乃人道也。
    34、《周易义疏·文言义解》,前引书,第30页。
    35、此义宋儒亦颇赞同,宋陈淳《北溪字义》卷上“仁义礼智信”条:“义就心上论,则是心裁制决断处。宜字乃截断后字。裁断当理,然后得宜。凡事到面前,便需有剖判,是可是否。文公谓:‘义之在心,如利刃然,物来触之,便成两片。’”熊国祯、高流水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19页。
    36、《孟子·尽心下》:“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可为一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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