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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文利】何心隐从难“朋友”考

http://www.newdu.com 2023-01-27 儒家网 newdu 参加讨论

    
任文利

    作者简介:任文利,笔名温厉,男,西历一九七二年生。哲学博士。现为北京青年政治学院东方道德研究所副研究员,弘道书院行政副院长。著有《心学的形上学问题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治道的历史之维》(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国学举要·儒卷》(合著)(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等。
    

    

  


    何心隐从难“朋友”考
    作者:任文利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三月廿日甲申
               耶稣2015年5月8日
    内容提要:何心隐的“讲学”生涯,多置身于“师友圣贤”之间。何心隐亦以讲学活动多有所遭际,并最终被逮而死于狱中,其弟子朋友身赴心隐之难者是大有其人的,唯以文献缺如,其人其事多已无闻。本文尝试稽考相关史料,钩沉索隐,以期对此一段曾存在于天壤之间可歌可泣的故事有所述。
    关键字:何心隐 泰州学派 侠 儒家
    本文所考之对象虽云“朋友”,实多系何心隐弟子,只是依心隐之用语而谓之为“朋友”。李贽尝借“病心隐者”之言而论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圣贤之间。”[2]今人亦或谓何心隐藉此以打破古代社会的伦常关系。以笔者所见,何心隐所言之“朋友”非五伦之中的“朋友”关系,而是超越于世俗社会“五伦”之上的新的宗教伦理关系。其人不以世俗社会之“身”、“家”为寄归,而归宗于孔子,以“天”下为其“身”、其“家”之所寄所归处。何心隐即是构建此一宗教伦理关系的践履者,此践履之核心在于“讲学”。心隐“讲学”半天下,因“讲学”所聚之“朋友”亦不在少数,然其人于今日多已湮没无考。本文所稽考的对象,则克就于从心隐之难之“朋友”。
    何心隐生平因“讲学”事多有遭际,“避遭”是其一生中“讲学”之外的另一主旋律,“护持”[3]心隐得以“避遭”者不乏其人,其中从其难而死者亦不乏其人。何心隐曾遭严嵩之“毒”,据耿定向,其时即有从心隐难而死者:“既冏丞丧归,狂(指何心隐——笔者注)附舟还。过白下,以刺投何少司寇。何公故前为脱难者,嗛狂刺不恭,麾之不见。狂遂遯,巡城台史捕逮其徒董姓者,甘心杖毙以卫狂。狂乃得潜,依钱主政游闽粤间。”[4]唯耿定向此处叙述略嫌简略,其前因后果亦交待得不够清晰。大意而言,则为程学颜病死京师,舟载其榇而还,何心隐亦附其舟离开京师。至南京以名刺谒何迁,何迁以其名刺不恭,挥而不见。心隐逃遁,其董姓之徒为巡城御史所逮,甘心毙于杖下以护卫心隐,使其得以逃脱。以叙事而言,不明心隐何以欲逃,巡城御史何以要逮捕心隐。因前此何迁仅止“麾而不见”,逮心隐事似不宜归诸何迁。故此我们仍将其事归因于被严嵩之“毒”。惟殉心隐此难而死者,唯留存一“董”姓,其人已不可考见。亦以耿定向叙事之蹊跷,难辨其真伪。
    “护持”心隐得避严嵩之“毒”者尚多,其较著者为钱同文、罗汝芳,其人亦为人所熟知,兹不赘。据何心隐自言,心隐遭逢严嵩之“毒”,仅孝感一地于其“避遭”足以成就一代“故事”者尚不乏其人,[5]然其人其事均已杳然无闻。其有朕迹可寻者,则为何心隐末年之死于狱事,殉心隐之难者尚有迹可寻。且看何心隐自身之叙事:
    今年如此而避,又不觉如此而遭者矣。如之何?如之何?闻孝感为我而避者有数十,惟未如径泉随我避之远也。又闻为我而遭者有十数,亦惟未如径泉先我遭之甚也。不忍言,不忍言。[6]
    据其所言,则何心隐之被逮,于孝感一地牵连甚广。因心隐而逃而避者“有数十人”,因心隐而“遭”而被逮者亦有十数人,其人其事亦已不可考见,惟留一“径泉”之字或号透露些许信息。据《遗言孝感》之下文,此“径泉”非徒先于心隐而“遭”,且先于心隐而“遭”而死,故而《遗言》请孝感之人将自己同“径泉”与程学颜“合为一坟”葬于孝感。疑此“径泉”即为焦茗,乃程学博之表兄,“径泉”或即焦茗之字。而何心隐“惟未如径泉随我避之远也”一句,则可以确定径泉应即焦茗其人了。
    其事可追溯到万历四年(1576)丙子七月,何心隐被以“大盗犯”名义缉于孝感。程学博亲弟听闻风声后,逼心隐登舟长往,出湖广境,后以其欲返乡“应试”,而转托表兄焦茗送心隐至泰州投奔程学博。程学博此后致书湖广两院、各道为心隐辩白,心隐自度事势危迫,决计归葬父母,而后拼身自辩于朝。万历五年(1577)丁丑七月,何心隐归永丰葬父母,焦茗亦相随。至十月,筑坟甫毕,“茗父又领德安府票来缉其子,并缉汝元”,[7]此次何心隐亦再度逃脱,“栖栖走徽州祁门”。焦茗从孝感随心隐避地泰州,避地永丰,《遗言》所谓“未如径泉随我避之远也”,庶几可以当之。
    心隐叙焦茗事至焦茗之父领德安府票缉拿其子及心隐而止,综合《遗言》可知,焦茗被逮(“先我遭”),且很可能即死于被逮(“先我遭之甚也,不忍言,不忍言”)。焦茗之被逮,何心隐虽未言在何时何地,然很可能即为此次被其父以德安府票而缉拿于永丰。[8]否则,何心隐可避于所缉,焦茗亦可避于所缉,既已避矣,其后亦无明知自己在被缉之列,再自投罗网之理。然何以焦茗被缉,心隐得避,其间必有一段“故事”,然其事已非吾人所可知。以常情测之,焦茗既闻领票缉者为其父,逃无可逃矣,遂使心隐逃遁,而自身就逮于其父。后竟死于被逮,而成殉心隐之难而死者之一人,其间故事,可留与小说家、传奇者陈说。
    心隐于《遗言》中嘱以合葬之人尚有一“德崇”,其人其事均已无从知晓,是否亦殉何心隐之难而死者则不得而知了。留此一字号,备他日之考。从相关史料可知,何心隐死后多年,终与程学颜合葬一处,与他们葬在一起的还有一人,非焦径泉亦非“德崇”。据《孝感县志》程学颜本传,程学颜“葬洪乐乡东里黄家山,与梁夫山、周明所合茔。”[9]此周明所即周复,《梁夫山遗集》附有其传,兹录之于下:
    周复字明所,三都霞山人,儒而侠。明嘉靖中以布衣上书请建储,世宗不悦,目为野人,复因以野人称。已而师梁汝元,读书匡庐山。
    初,张居正为司业,闻汝元名,往与语,不合,拂衣出,目摄汝元曰:“是欲飞不得者。”汝元谓此人他日能杀我。及张柄国,汝元游京师,屡私议张。其党诬汝元交通妖人曾光,笞杀之,肆尸都市。复走抱尸,大哭,守卒呵挞不能止。会张出,仪卫甚严,复犯前驱,声汝元冤,且[訁复]张,左右梃箠交下,断肋盭颈,辞益厉,于怀中搜得所上封事。张怒,下之狱。既而曰:“义士也。”出之。许敛汝元。复鬻衣装,备槥车,跣足三千里,至孝感,葬之程氏山,守庐三年。又师顾桂岩于蕲,几二十载。一日,忽归,其妻尚在也,命妇子行觞慰劳。酒酣,起曰:“吾久客归,何哉?欲与汝曹一诀耳。丈夫生世,必死儿女子手耶?”旋去,至孝感,指汝元墓,谓其子小明曰:“我死,启阡以我祔。”数日,示微疾卒,年八十四。[10]
    初见此传,以其叙事多于史无徵,以为纯然小说家之言,未以为意。然于《孝感县志》见与程学颜、何心隐合于一茔者尚有“周明所”之名,则知其不尽为小说家之言。然此传中所言其与何心隐、张居正事多与史实不合,如何心隐实被逮于祁门,转解至武昌狱中而死,非逮于京师死于京师。如此则周复之抱尸大哭与张江陵遭际事,当无其可能性。然其叙事之寥寥数语,人物刻画生动、形象饱满,不失为小说、传奇中之佳品。谓其事有不尽出于小说家言者,除祔心隐之墓外,其他叙事尚有朕迹可寻者。如传中称周明所此后师事顾桂岩几二十年,顾桂岩即顾阙,黄州府蕲州县人,嘉靖庚戌进士,官至福建副使,“年仅三十九,决意告归,里居四十七年”,与其兄顾问(号日岩)均以讲学名家。顾桂岩“治经,尤精《诗》《易》”[11]。据其孙清初顾景星所记,从其祖父顾桂岩游者“多颜、何弟子”,[12]则可知颜山农、何心隐门下从顾桂岩游者,当不止周明所一人。顾景星为其祖顾桂岩立传,所附《桂岩公诸客传》有周复之传[13],叙事与前引《何心隐集》所附几全同,唯谓周复“字明明”,为“江西金溪”人。所载周复收何心隐骸骨事亦同,唯其事兼及吕光午,谓“复与吕光午鬻衣裯,备槥车,跣足三千里,至孝感,葬程氏山”。此外尚载有嘱其子小明将其与乃师合葬时的一段话:“昔梁鸿死,皋伯通为葬之要离冢傍,曰:‘要离烈士,伯鸾清高,可令相近。’况我亲事夫子,我死,破夫子墓入我。” 并录有其在顾桂岩门下时所作一诗:“锄山饥了捧脐摩,放下锄头漫漫歌。新地坦平茅草少,旧山磊落石头多。”颇足彰其人之精神气质。云从龙,风从虎,顾桂岩之讲学与泰州颜何一脉相较如何已难考究,[14]然其尚义轻财,则有与颜何同者。耿定向与顾桂岩为同郡人,曾与其有书信往还,叙及顾氏一事:
    近谂桂岩倾家赀产不盈数百金,计筑堤工费几万锾矣,乃欲不烦官府,不劳民力,而独任其成,无惑夫乡人之姗笑,以我桂岩为愚公也。[15]
    准此可知,顾桂岩曾因家乡水患,意欲筑堤,且欲不烦官府、不劳民力,不惜倾家财以独任其成。亦可见顾氏行事之一斑。以上围绕《周复传》相关叙事,略有所考。以周明所祔葬心隐墓事可以推知,明所之于心隐,其间亦当有一段可歌可泣之“故事”,然其“故事”已不可详考。
    心隐死后为其收尸者见于传奇中尚另有一人,即前面提到的与周复共收心隐骸骨之吕光午。清人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录有陈士业《答张谪宿书》言及其事:
    弟又闻心隐之门人有吕光午者,浙之大侠也,其人与文之奇,不减心隐。心隐尝以金数千畀光午。光午携蒯缑,衣短后之衣,挟健儿数辈,放浪江湖,穷九塞,历郡邑,所至凡缁衣皇冠与夫商贾驵侩、傭夫厮养以至椎剽掘冢之流,备一节之用,擅一得之长者,皆籍记而周旋之。以故心隐所识奇士,尽于海宇。心隐死,陈尸道旁,有二人犯相国之怒,仰天大哭,收其遗骸,为之掩葬者,其一乃光午也。今其文不知颇有传其乡否?[16]
    陈士业所述吕光午之行事甚为诡异,且与出于王世贞者甚为相类,颇疑其出于杜撰,王世贞言:“有吕光者,力敌百夫,相与为死友。……吕光又多游蛮中,以兵法教其酋长。稍稍闻江陵。……”[17]此吕光即吕光午之讹。[18]然稽考相关资料,吕光午确有其人,且确为何心隐门人。其人乃浙江新昌县人,《新昌县志》载其事颇详,兹录于下:
    吕光午,号四峰。为人倜傥不羁,有膂力,善诗文,工真草,兼苏黄笔法,更善画。喜谈兵,黯韬略。与徐文长、杨秘图诸名公游。嘉靖倭乱,督抚胡梅林养僧兵于杭州之禅寺,与少年入寺,僧兵谑之。公怒,击五百人,皆流血被面。文长诗曰“幕府厅前脚打人,夜报不周崩一壁”是也。又倭攻桐乡急,午踰城击倭,解其围。文长诗云“当时桐乡之围无吕君,却是雎阳少南八”是也。又督学阮公鹗困桐乡,午单骑破围,杀倭数百救出。阮公欲官之,不可,遂赠米五百石,使入太学。尽散所知穷乏者,空橐而归。其击倭时,每即倭酋长腰夺其宝刀。文长诗云“杀倭之首取腰下,赠我宝刀人一口”是也。万历初年,关白犯朝鲜,下诏聘天下谙将略者七人,午居第二,辞不赴召。张江陵诛何心隐(嘉隆间大侠——原注),尸于朝天门,卫以羽林数千。月下有二人负其尸以去,午仗剑殿其后,人莫敢仰视。张大复《笔谈》载其事。(由原《武功传》增节——原注。)[19]
    《县志》谓吕光午与徐渭游,并引徐渭诗以证其相关行事。所引之诗均出自徐渭《正宾以日本刀见赠,歌以答之》一诗,[20]正宾或为吕光午之字。徐渭诗中所咏之事主要是吕光午参与倭寇围桐乡之战事,并比之于“安史之乱”时唐大将张巡、南霁云(即南八)。徐渭另有《赠吕正宾长篇》[21]一诗,所咏为“倭奴夜进金山口”、“独携大胆出吴关”之事,当为吕光午所参与的另一次抗倭战事。《新昌县志》本传所云“张大复《笔谈》载其事”,见于张大复《闻燕斋笔谈》卷三《吕光午斗僧兵事》,所述斗僧兵事与《县志》所载颇异,录之如下:
    浙人吕光午号思峰,从何心隐游。心隐以金数千使走四方,阴求天下奇士。少为诸生,读书杭州招庆寺,与一少年相友善。时阮抚使养练僧兵,少年为兵所侮,吕居间解之。僧抗悍,多大言,吕輙与斗,击伤七十三人。群兵走诉抚台,使者大怒曰,“吾为朝廷养兵,何物竖儒,敢拜乃公事?”吕岸帻罗衫,长揖阶下,徐曰:“明府过矣。一书生能抗七十三人,彼七十三人者,伎安在而称兵乎?且朝廷用此鼠辈何为也?”阮色解,遂罢僧兵。[22]
    中云吕光午号“思峰”,或为“四峰”之讹。此将僧兵事归诸阮鹗,《新昌县志》则归诸胡宗宪,未审孰是。然所云“击伤七十三人”,较《新昌县志》之“击五百人,皆流血披面”,揆诸情理,似更为可信。传奇者或有夸大其辞处,然其事未必无之,徐渭诗中惟以“脚打人”称其事,然“夜报不周崩一壁”,比之于蚩尤之触不周山,则其场面亦当甚为壮烈。张大复《笔谈》尚载有二事,其一为一海上大盗被捕,吕光午以其“习于水战”而为之惋惜。其二则亦为一盗被逮之事,吕光午因其多力而欲劫狱救之,因被官府预先扑杀而不果,“吕大恨,以为失人”。相关叙事类小说家之口吻,难以采信,《笔谈》叙之,以为其开篇所言“心隐以金数千使走四方,阴求天下奇士”张本。
    《新昌县志》惟道吕光午为何心隐收尸事,不言其为何心隐门人,然谓吕为心隐门人,当属可信。心隐曾因于永丰家中入狱遣戍,为胡宗宪召至幕府,二人或以同在胡宗宪幕府(徐渭亦曾在胡宗宪幕府)而相识,未可知也。《黄州府志》于黄安县之“流寓”亦载吕四峰其人:
    吕四峰,失其名,福建诸生,有文武才。应试日,值海贼至,当事启院出之。四峰拔樯桿并掀举甃岸石击贼舟,应手弊碎,贼遁。仍入闱终试。师事江西梁汝元(一作了元——原注)唯谨。来楚,主黄安吴氏。庭有老桧,蠹孔九,四峰手弓注矢,次第毕贯。又于壁间大书所为《春日郊行》诗,淋漓飞动。闻汝元死,乃去。[23]
    此吕四峰当即吕光午,谓其为“福建诸生”则误。以上为笔者所见与吕光午有关联的相关史料之叙事,现略析其为心隐收尸事。陈士业谓当时犯相国之怒为心隐收尸者有二人,吕光午居其一,张大复则谓吕光午是为收心隐尸之二人仗剑断后者,连类于前所言周明所事,此事似颇有眉目。张大复之叙此事,亦归在京师,前已指其讹。而何心隐最终得收骸骨祔葬孝感程学颜墓,则远在心隐死后四年,其徒胡时和托于耿定向而得遂。然传奇虽叙事诞妄,所叙者当非无因而至者,疑心隐命丧武昌后,其门弟子似周复、吕光午者颇为收其骸骨而有所为,或未成功,因而迟至四年后终由胡时和毕其事。此非出于吾人臆断,顾宪成于《重刻怀师录题辞》中如此说:
    比其(何心隐)死也,人皆冤之。为之徒者,且相与捐身以赴之,至冒鼎镬,蹈白刃而不恤。[24]
    顾宪成谓心隐死后,其徒“相与捐身以赴之,至冒鼎镬,蹈白刃而不恤”,则心隐门徒中类于传奇中所述周明所、吕午光之事者当不乏其人。《怀师录》为何心隐门徒杨坦所编,《孝感县志》载其人其事:
    杨坦,字夷思,号素书。为人意气伉爽,讲论高严。幼从族兄大悟攻举子业,长闻良知之学,乃弃,不复事。遍游吴越燕赵,至永丰见梁夫山,遂下拜称弟子,朝夕侍讲,寒暑不辍。归而母卒,坦痛伤哀号,结庐墓侧,三年如一日。瘠田十余亩,以其半为始祖祭田,余膳继母,承欢顺旨,如所出,诸继弟皆训以学。及夫山遭诬死楚城,坦犯难白冤,求葬孝邑。海内名人巨公高其义,歌咏而纪载之,合为《怀师录》。……[25]
    准此可知,杨坦亦为为其师“犯难白冤”之一人,惜乎《怀师录》不传,相关叙事已不可见。从心隐之难者尚有一人值得一提,此人乃泰州鼻祖心斋之孙王之垣,与直接置何心隐于死地的湖广巡抚王之垣同名同姓。袁承业编《王心斋先生弟子师承表》载其人其事如下:
    王之垣,原名士蒙,字得师,号印心。岁贡生。东堧子,心斋孙也。赋性耿介,制行端方,克绍家学,笃于伦纪。师仲父东厓。娶陈氏,目双瞽,陈欲为立妾,先生力辞之。未几,生子元鼎。陈早卒,鳏居二十四年,题其寝室曰,松作正人,不妨霜雪;莲为君子,亦自污泥。遂终不娶。尝游闽越吴楚之间,访先人讲学之迹,每于学谊,无不友善。永丰何心隐,即梁汝元,尝以正言责江陵,以术去严嵩。后江陵当国,仇视吉安人,故迁怒心隐,令楚抚捕之。时心隐讲学孝感,先生适过其门。楚抚未获心隐,大索不已。先生挺身就捕者曰,吾愿代之。既心隐闻信,犇易之。后心隐冤死狱中,先生为之营葬,痛愤次骨,遂终身不复出。……著有《印心行概》、《性鉴摘要》行世,今佚。寿七十,卒万历三十八年六月也。友人私谥曰孝义先生。[26]
    准此可知,王之垣乃心斋长子王衣(号东堧)之子,师从心斋次子王襞(号东厓)。观其行事,颇得心斋遗风。就中所述何心隐之事而言,则万历四年(1576)丙子七月何心隐初被缉于孝感时,王之垣适在其地,且愿以身“代之”。心隐死后,王之垣亦为“营葬”之一人,且竟因“痛愤”于何心隐之死而“终身不复出”,亦可见二人情谊之一斑。惟以史料阙如,其间之曲折已不可知。
    前所述从何心隐之难之数人,或多传奇色彩,或史料阙如。然从心隐之难之事尚有彰彰明甚,不资于传奇者,足以如心隐所言“成一代故事”者,其人即为胡时和。胡时和其人,未见相关史料有为其传记者。其称则有胡时和、胡子介、胡少庚,其名当为胡时和,子介或其字,少庚或其号。其兄为胡时中而以子贞为字、号环溪者。除姓氏字号外,可知者唯其为徽州祁门人,为何心隐门人,其他关于其身世者未详。何心隐于万历五年丁丑十月被追捕于永丰家中而脱逃,辗转至次年二月,逃至祁门胡时和家中,直至己卯三月被逮,有一年多的时间始终居于胡时和家中。心隐被逮,胡时和亦牵连被逮,心隐叙其被逮后情形如下:
    求免而不得免,又必百计以求必免之必得者,人情恒情也。惟汉有皇甫规,耻不与党人,是不求免,出于恒情外,而表表于汉者一人也。又惟宋有蔡元定,见晦庵被宋相王淮及韩侘胄毒,则自度必在所不免,是亦不求免,出于恒情外,表表于宋者又一人也。
    今胡时和在姚父母台下哀哀求送元竟抵江西,竟抵湖广,而不有一毫求免情溢于哀哀表表。始而姚父母不允,继而允,又既而顾父母既惜元不有一骨肉于朝夕,又惜和不有死状而同死于冤毒,乃又委曲差人押和,限期限界,为两全不求免而自有所可免焉者也。此诚姚父母、顾父母推邻邑邻父母乎元以子民情也,此诚又推本邑父母乎和以子民情也。第元一朝一夕,不有和共朝夕,则元必死于朝夕矣。而和亦必于元不朝夕共,必亦于朝夕死矣。不又负姚父母、顾父母委曲于两全恩耶?或者和为元写完《原学原讲》一册,及预写沿途欲欲上书,而多得完写,以备以便沿途书之上,则元则和亦不容不割情不朝夕共,以副期之限、界之限以免违限罪也。况此违限罪亦非敢冒枉法罪也。亦惟欲效汉人、宋人,出于恒情罪也。伏惟姚父母、顾父母体情宥罪,又为一汉代、一宋代故事,而故事于今代,幸万幸万。[27]
    由此书可知,胡时和于自身之牵连被逮,泰然处之,迥异常情,不求幸免,所求者惟当道允其护送其师解赴江西、湖广。当道初允其请,后决定另差人单独押解胡时和限期离祁门。心隐此书即为此而发,并谓二人不由一日共朝夕,则旦夕且死矣。并将胡时和之于自身比作汉皇甫规之于党人、宋蔡元定之于朱熹,请求当道成就今日一汉代、宋代故事。何心隐之请或得允,故《县志本传》谓“汝元既遭捕,其徒祁门胡时和随侍数千里”[28],而何心隐沿途所上书乃至《原学原讲》一文得以流传于世,当亦缘于胡时和其人。胡时和后来何时乃至如何脱于狱,今日已不得而知。然心隐死于武昌狱中时,胡时和当已脱于狱,故再因“哭于市”而被逮,因当时督学湖广的邓学曾之力救而得以幸免:
    宪臣阿江陵意,报布衣何心隐,隐门人胡生者哭之市,并置之法。学曾视臬篆,展牍恚曰:“杀人媚人。”立出之。[29]
    此中称胡时和为“胡生”,则其身份当亦为诸生。胡时和再度进入我们的视野,则为万历十一年(1583)癸未冬“始”得请收何心隐骸骨之时了。遵其师遗言祔葬于程学颜墓后,胡时和旋即死去。程学博于万历十二年(1584)甲申季春云“乃少庚亦死矣”[30],其死依耿定力之言,则为“殉难以死”——“从心隐遊者以千百计,独仲子殉难以死”,并称之为“千古义士”[31],耿定向旌表其家为“奕世殉义”。[32]
    胡氏与何心隐之一代故事并未因胡时和之死而告终,胡时和之兄胡时中此后为最终成就其弟“师友之义”,不辞奔走于吴、楚之间,为何心隐之“葬、祀、继嗣”计虑。[33]程学博于甲申季春曾遇胡时中于孝感家中,是时,胡时中“将之梁氏”,[34]当系为何心隐身后事奔忙。胡时中奔忙之情形亦为李贽所见,赠之以诗云:“三日三渡江,胡生何忙忙?师弟恩情重,不忍见武昌。”[35],此诗题作《赠何心隐高第弟子胡时中》,诗中亦言“师弟恩情重”,则胡时中或亦何心隐弟子。然此或出于卓吾之误,依耿定力之言,诗中所为乃成就其弟“师友之义”,则胡时中当非心隐弟子。未审李卓吾、耿定力之言孰是。
    以上所述从何心隐难数人,如给其一个准确的定位的话,可谓之亦儒亦侠。其中,吕光午在传奇中直可谓之“大侠”,但我们同样不能忽视其“诸生”的身份。余英时先生曾撰有《侠与中国文化》一文,对于中国历史上的“侠”文化有精彩的论述。其中亦借何心隐、周复、吕光午等人,指出“‘儒而侠’的人物出现,尤其是晚明社会的一大特色”。[36]而儒生文士之好结交侠士,余先生亦指出其原因为“不满现状而有志于社会活动”。[37]就本文所论何心隐门下从难之士而言,笔者更倾向于将这种“社会活动”归结为何心隐所从事的宗教(孔教)建制活动。从某种意义上讲,“侠”之精神与宗教精神一样,都具有较为强烈的超越于世俗社会的特征。只是如本文所述,由于史料的缺如,我们难以看到他们是否曾作为一个“群体”,或怎样作为一个“群体”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唯尝试勾勒一二点,藉以透露些许消息。
    【注释】
    [2] 《何心隐论》,《焚书》卷三,页90。中华书局,1975年。
    [3] “护持”乃何心隐《面壁》(《何心隐集》卷二,页42-44。中华书局,1960年。)一文中的用语。此文所论虽为达磨面壁事,实借此以喻“讲学”之人必当有其“护持”者。
    [4] 《里中三异传》,《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十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31,页404。
    [5] 见《遗言孝感》:“孝感于我昔年避遭故事,已不下汉不下唐,不足言矣,且不下宋伪学。”(《何心隐集》卷四,页76。)此所云“昔年避遭”,即指昔年被严嵩毒之事。
    [6] 《遗言孝感》,《何心隐集》卷四,页76。
    [7] 以上叙事本于何心隐《上岭北道公祖书》。《何心隐集》卷四,页91。
    [8] 何心隐《上湖广王抚院书》云:“而茗父又领德安府票来缉其子并缉梁汝元即何心隐,时则丁丑十月也。汝元与茗相泣相别。”(《何心隐集》卷四,页110。)可知何心隐与蕉茗即分别于永丰被缉之时,或可进一步推论蕉茗即于此时被逮。
    [9] 《孝感县志》(清光绪八年刊)卷十五,《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349号,页978。成文出版社,1975年。
    [10] 《何心隐集》附录,页139-140。
    [11] 以上叙事本诸《黄州府志》(清光绪十年刊)卷十九《人物志·儒林》顾阙本传与顾问本传,《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349号,页674。成文出版社,1976年。
    [12]  顾景星《宗远禅院碑》云:“先大夫中岁谒部,得郡判,病足不仕,侍曾大父处林下,所从游多颜、何弟子。”(《白茅堂集》卷三十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206,页314。)顾景星为顾阙之孙。
    [13] 《白茅堂集》卷四十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206,页446。
    [14] 顾宪成《赠刘筠桥还楚序》载有与刘筠桥论《易》之相关情况,刘筠桥谓其论《易》有得于顾氏兄弟,于此或可窥顾氏兄弟论学之一斑:“一日,问于先生(指刘筠桥)曰:‘卦者,掛也。象者,像也。爻者,效也。其义云何。’先生曰:‘卦不以扌,离作为也。象不以亻,离形骸也。爻不以攵,离言语也。盖浑然一太极焉。卦加扌,象加亻,爻加文明,学也。由掛忘掛,由像忘像,由效忘效,下学而上达矣。’予起而拜曰:‘微哉,先生之《易》乎,是实启我,是实发我,是实引我、翼我,敬谢先生之教。’先生曰:‘未也,吾之折肱于斯且五十年余矣。往者尝从大顾日岩、小顾桂岩商讨,退而笔之,今亦不省作何物矣。吾姑别子,归卧黄鹤楼下,眼前不覩一俗物,胸中不留一俗肠,庶几其更有进也。当再诣子,了我五十余年公案。’”(《泾皋藏稿》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5] 《嘲顾桂岩》,《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31,页138。耿此书题作“嘲顾桂岩”,书中首叙愚公事,然非以愚公嘲顾桂岩,而以愚公进而以禹赞顾氏之行径。然文中实有真嘲顾桂岩处,其比其事于愚公,进而比之于禹后,于文末发此一段议论:“虽然,先师孟子舆氏止掉舌摇吻,未闻一烦胼胝之力,而论者谓与禹同功。今天下载胥溺者,岂独赤东湖水哉。此又区区一念之殷所望于桂岩伯仲者,如何如何。”大抵耿氏之学,甚警惕于“出位”之思,此其议论所主之大端。
    [16] 《何心隐集》附录,页138-139。
    [17] 王世贞:《嘉隆江湖大侠》,《弇州史料后集》卷三十五,《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49,页703-704。
    [18] 王士祯于《居易录》中曾节略转述其称见于王世贞“朝野异闻录”的相关内容(《居易录》卷二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观其节略转述之文,则知其所本之文当与出于《弇州史料后集》者为同一篇文字,唯记“吕光”之名为“吕光午”。则王士祯所见王世贞之“朝野异闻录”当亦作“吕光午”。然王士祯于《池北偶谈》述心隐事时,亦以“吕光午”讹作“吕光”。(见《池北偶谈》卷十,《何颜伪道学》:“其党吕光者,力敌百夫,相与为死友。又入蛮峒煽惑,以兵法教其酋长。事闻于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或作“吕光午”,或作“吕光”,略为费解,或仅为传写之讹脱。且依王世贞乃至后来王士祯之相沿所叙者,何心隐被捕的直接原因反因“吕光午”(或“吕光”)“煽惑蛮峒”事而起了。容肇祖与余英时先生或即据此以为王世贞所述之“吕光”即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之所述之“曾光”。(见容肇祖:《何心隐及其思想》,载《容肇祖集》页364-266。齐鲁书社,1989年。余英时:《侠与中国文化》,载《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页384-385。三联书店,2004年。)笔者没有看出“吕光”、“曾光”在不同叙事中似可归为一人的理由。可以肯定的是何心隐之被定罪,是参入“妖人曾光”案中而定罪的,关于此事,有出于官修之史《明神宗实录》可以为证。(卷九五,页1915-1916上海书店,1990年。《实录》所言与沈德符所言互有详略,知《实录》所本非沈德符之《万历野获编》。二者互参,亦见此事之确凿。)据《实录》等所言“并曾光亦非真也”——“曾光”本非实有其人,乃捏造而出为何心隐定罪之人,未必与“吕光”即“吕光午”有何瓜葛。
    [19] 《新昌县志》(民国八年铅印本)卷十二《人物志》之《武功》。《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79号,页1231-1233。成文出版社,1970年。
    [20] 《徐文长三集》卷五,《徐渭集》页126。中华书局,1983年。与徐渭往复倡和者尚有一“吕尚宾”,与“吕正宾”当为兄弟。然不知孰兄孰弟。张大复《吕光午斗僧兵事》云:“或曰,吕昆季三人,长曰老山,其人类鬼谷子,次某,善谈兵,思峰其季也。”(《闻燕斋笔谈》卷三,页532。)如此“或曰”之说可信的话,则吕光午(号四峰,《笔谈》讹作思峰)于兄弟三人中居末。与徐渭唱和之吕氏兄弟尚有被其称为“吕山人”者,其人为吕尚宾之兄。徐渭《吕山人诗序》云:“吕山人刻续稿成,使其弟尚宾持送予。”(见《徐文长逸稿》卷十四,《徐渭集》页901。)依《笔谈》所叙,则吕山人为长,尚宾为次,正宾为季。(此据《笔谈》之“或曰”而作一推测。如“或曰”之言不可信的话,亦曾疑及“吕山人”与“正宾”为一人,亦以无他佐证,附识于此。)吕氏兄弟尚武有其渊源所自,徐渭《吕山人诗序》中收有其父“中山翁”《题虎图》诗,中云:“咆哮山谷金波罗,壮士腰间金仆姑。攘臂开颜一笑发,惊看猛手如烹雏。狂湍正闯中原藩,天子取用当天关。胡儿不知射虎手,一箭人马俱倾翻。丈夫有才不得试,葛巾空老青林间。”(《徐文长逸稿》卷十四,《徐渭集》页902。)其父之精神气魄可见一斑。
    [21] 《徐文长集》卷五,《徐渭集》页113。
    [22] 《闻燕斋笔谈》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104,页531-532。
    [23] 《黄州府志》(清光绪十年刊)卷二十三,页924。
    [24] 《何心隐集》附录,页126。
    [25] 《孝感县志》(清光绪八年刊)卷十五,页977。
    [26] 《王心斋先生弟子师承表》,页86-88。民国元年版《明儒王心斋先生全集》。
    [27] 《上祁门姚大尹顾四尹书》,《何心隐集》卷四,页80-81。
    [28] 《何心隐集》附录,页126。
    [29] 《仁和縣志》卷十七,清康熙二十六年刻本。
    [30] 程学博:《祭梁夫山先生文》,《何心隐集》附录,页137。
    [31] 耿定力:《胡时中义田记》,《何心隐集》附录,页143。耿所云“独”仲子殉难而死,如前所论,并非如此,可考见者尚有焦茗一人。《何心隐集》所附《县志本传》谓“汝元死,时和亦哀痛死”。(页126)“哀痛死”,则胡时和之死或非自杀而死,乃哀痛而死。《县志本传》中所载胡时和死在心隐死后不久,而将收心隐骸骨之事归之其兄则不确,胡时和死在收其师骸骨之后。
    [32] 耿定力:《胡时中义田记》,《何心隐集》附录,页141。耿定向所旌表者乃胡时和之父所设义田,然以“奕奕殉义”(“奕世”,意谓累世)称之,当含胡时和之“殉义”。
    [33] 耿定力:《胡时中义田记》,《何心隐集》附录,页143。
    [34] 程学博:《祭梁夫山先生文》,《何心隐集》附录,页137。
    [35] 《焚书》卷六,页237。
    [36] 余英时:《侠与中国文化》,《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页384。
    [37] 同上,页385。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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