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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朱自清先生过从的回忆

http://www.newdu.com 2017-11-23 清华大学 佚名 参加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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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华校友李为扬
    我在中学时代,早就读过朱自清先生写的“背影”和“荷塘月色”两篇著名的散文,但是并没有注意到作者究竟是何许人氏。  
    1934年夏,我在江苏省立扬州中学毕业,考取北京清华大学。
    1934年9月,“清华大学扬中校友会”开成立大会于清华园工字厅,计出席校友25人。这次会议首先通过《扬中校友会会章》;设主席、文书、会计各一人,任期为一学年。选举结果:胡光世任主席,吴征镒任文书,我任会计。因为职务的关系,使我和朱自清先生从有接触到逐渐熟识起来,平常联系都是到图书馆后面的北院教职员宿舍去会他。  
    朱自清、字佩弦,江苏扬州人。祖籍浙江绍兴。江苏省立第八中学和北京大学毕业。现代散文家、诗人。以语言洗炼、文笔秀丽著称。出生于清光绪戊戌变法那一年(1898年11月22日)。到我们刚进清华,他才虚37岁,但已是蜚声文坛的名教授了。  
    他热爱家乡扬州。他有时向人自我介绍时,总是说:“我是扬州人,祖籍绍兴,家住扬州。”他中等身材,面庞清瘦,无须。头发左偏分,戴圆边框的度数不太深的近视眼镜。平日着浅色西装时多,讲究整齐、笔挺,喜随时戴礼帽,给人以文质彬彬之感。行路步履轻快,精神抖擞。谈话保持浓重的扬州口音,偶尔夹杂着对某些词汇也蹩上一点“二八京腔”。发音轻细、清晰,不疾不徐。他没有一点名教授的架子,可以用“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八字来概括。  
    我们1934年秋入校的学生共300人,是为清华第十级。1935年春,我当选第十级第二届级委会主席;级委会议授权我完成第十级级歌词谱的制定工作。这时扬中校友会已成立半年了,我和朱自清先生也相当熟悉了。我便到北院他家中商请他为我级级歌作词。他听了以后,满口答应。并向我说:“你最好先去北京音乐学院请李抱忱先生制一个歌谱,然后我根据他的歌谱来填词,就会更恰当些。”我便照他的话办了。接着朱先生就为我们级歌填好了词。当时人们都是先作词,后根据词来谱曲;而他却是先要有谱,再根据谱来填词。这不是他别开生面,而正说明他精通音律。我想这大概是保存宋人的遗风吧!  
    那时正是“一二九”学生运动爆发的前一年。其时代背景是:东北三省和热河已沦于敌手,成立了伪满洲国;日蒋刚刚签订了卖国的塘沽协定;日帝的魔爪开始伸向绥东、察北和冀东。金瓯残缺,版图变色。朱自清先生写出了我们的呼声。《清华第十级级歌》歌词如下:      
    举步荆榛,极目烟尘,请君看此好河山。        
    薄冰深渊,持危扶颠,吾侪相勉为其难。        
    同学少年,同学少年,一往气无前。        
    极深研几,赏奇析疑,毋忘弼时仔肩。       
    殊途同归,矢志莫违,吾侪所贵者同心。        
    切莫逡巡,切莫浮沉,岁月不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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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先生的激昂雄壮的歌词,配合着李抱忱先生的沉着有力的A调歌谱,真是珠联璧合。从此嘹亮的歌声永远回荡在我们十级300同学中间。它向我们提出了时代的要求,扣击着每个青年学子的心弦。直到今天,虽经历了半个世纪,每当我偶一引吭高歌时,朱自清先生崇高的光辉形象就显现在眼前。      
    1937年夏,芦沟桥事变突起,神圣全面抗日战争爆发,我们正处在毕业班。九月,清华、北大、南开三校汇合起来,先迁到湖南长沙,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借小吴门外韭菜园一号圣经学院旧址,临时上课。1938年春节后,战局吃紧,三校决定西迁云南,成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一劳永逸。由干校舍一时不能解决,理、工学院先到昆明,文、法学院暂迁蒙自;候昆明房舍建成后,蒙自师生再迁昆明。在动乱中流亡,一般说来教师家属均未随行。朱自清先生也是只身离家,随校迁徒,朱先生和我都是迁往蒙自的。        
    当时交通情况是:粤汉铁路刚建成不久,纵贯我国南北交通的大动脉才形成;西南各省主要仍靠公路。因此迁校的行进路线,决定“兵”分两路:一路是沿湘黔公路和滇黔公路,步行入滇。朱先生和我是走另一路。我们先经粤汉铁路,由长沙南下广州。再经香港,搭法国邮轮CANTON号穿过琼州海峡,进入东京湾,到达越南东北岸大港口海防,共航海480海里。      
    越南海防和我国云南昆明间有惟一的窄轨铁路叫滇越铁路。我们由海防启程,绵延向西北经河内,到越南边城老街,过界河,就是国境河口县,再向北行驶不远就到了碧色寨。往昆明的旅客继续前行,我们到蒙自的,便在碧色寨下车。因为我国有一个著名的锡矿叫“个旧锡矿”,就在附近。矿上建有小火车轨道通到碧色寨,以便向外运锡。我们又从碧色寨换乘个旧锡矿小火车,在车厢中只能对面而坐,两膝之间仅有一拳间隔。好在向西南方向只一站,就到了蒙自。可以说,历尽艰辛,几经跋涉,辗转周折,包括朱先生和我、这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蒙自是一个古老城市,所谓弹丸小邑。但地处要冲,系祖国西南边陲重镇,又为少数民族杂居之地,直线距离越南国境不到一百公里。我们到蒙自后,地方政府特地把过去海关旧址,拨给我们作为课堂和教师宿舍。但在古老的蒙自说来,海关旧址确实是最高级且带有西洋式的建筑物了。海关地址并不大,但很幽静。由于久经荒芜而无人居住,所以到处呈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景象。临近大门处,一路古柏参天,无数白鹤栖憩其上。财而翱翔于太空,时而离树梢不远,翩翩然飞来飞去,伴随着一片戛然鸣声,此起彼落,极有飞天凌云之志。虽然我们总是跑步穿过古林,不时还是难免尝到“佛头着粪”的滋味。  
    根据海关原有房屋加以有效利用,比较集中的作为教室,教师们的宿舍就比较分散了。朱自清先生住的一个独间,面积约十平方米。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床铺、一张方桌、一张小书桌、一张竹书架、一张藤椅和几张凳子,但已摆得满满的了。迎面几扇窗户,室外是一个大院子,由于南国的自然条件.庭中枝藤丛绕,但也夹杂有许多叫不出名子的自生自长的鲜花,可供推窗欣赏。大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意境。  
    蒙自城很小,只有三四条短街,几座庙宇:文庙、关帝庙、城隍庙、东岳庙。街上原也有几家小吃铺,但没有娱乐场所。上街购物时,一会儿就可穿城而过。由于地处西南边唾,交通梗阻,平时只能看到《中央日报》,而且要隔几天才能看到,或者是两三天报纸同时收到。可以说,消息非常闭塞。云南南部地区,多有越南侨民杂居。我们迁去不久,越南侨民特地在附城一带应时开了“越华”、“南美”等几家咖啡馆,主要卖咖啡、可可、炸猪排、煎荷包蛋等简易食品;但也做西餐。这些咖啡馆的开建,对于学生来说.可算是大开了方便之门。 
    我们来蒙自后,因为海关房屋有限,便在城外租借民房作为学生宿舍。一张张双人床紧紧挨着,中间只留走路空隙,好象轮船上的三等舱一样。上课时去海关,课余时一切活动都在宿舍内进行,有的人利用被头当桌子,趴在床上写家信;有的人用小手提箱垫在膝上书写笔记;有的人蹲在地下用脸盆洗衣服;也有的人在谈话或唱歌。幸好临近有一个“南湖”,湖虽不大,但漫步一圈,也要花半个小时。因此不少人在课余时,为了避免宿舍里的烦嚣,或坐在湖边石上看书自修,或沿着湖滨一面蠕行若蚁,一面捧着书本喃喃诵读。当这些咖啡馆开设后,许多人就转向咖啡馆,花钱不多,带一本书可以消磨半天;尤其是写毕业论文,需要思考,利用这里是再好也不过的去处。  
    可是教师们却没有学生那样自由自在,因为临时建起的这些咖啡馆,非常简易。可能是身份关系,而且进进出出的都是学生,所以他们从不去问津。他们也不可能象学生那样随便,坐在湖滨石上或环湖漫步看书。因此除了上课和偶因购物上街外,惟一活动范围就在斗室之中。他们或是偶一互相串门,否则就是独立钻研学问,在这种比较单调的情况之下,我便成为朱先生的“座上客”了。 
    我从到蒙自和毕业离开,前后大约四个月时间,我和朱先生的接触是比较多的。我常常在下课后绕到他寝室进去坐一坐,有时他也会托人带个口信或是写张便函到学生宿舍,约我去他寝室一谈。因为那时抗战才开始半年,前后方音讯经常隔断;但奇怪的是人们偶然也会接到一封来自遥远家乡的信,发信日期却是几星期前而接信时又是沦陷了的城市。也有的来信是沦陷以后所写,不知怎样被带出来投邮了。大家对于这样的奇迹总看成是喜从天降,真正深切感受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况味。同学中间马上就互相争传起来,共享慰藉。朱先生也喜欢从我这里听到这类消息而得到莫大的安慰。他非常关系战局,关心家乡,尤其爱听扬州方面的消息。几乎我每次和他碰面都是围绕着这些话题。有几次为了弄清报纸上报导的战役,他特地把中国地图翻出来,要我和他一起对照着仔细寻找一城一镇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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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越南还是法国的殖民地,云南边境各城市的越南侨民,其本人或其上辈都是为了不满法帝的统治迁来中国的,所以一般都和当地居民和睦相处。他们同情中国抗战,痛恨法帝虚伪、暴虐。我到蒙自不久,因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越侨的活跃人物严继祖,他又介绍我认识了许多越侨。有一次他约我到“南美”咖啡馆主人家作客;饭后主人的女儿武白玉特地弹了一曲越南琴,备极哀怨。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归而作《南歌子》一首。  
    蒙自的地理位置已在北回归线以南。在江苏家乡或是北京,是永远看不到太阳当顶的。应该说是“人生不见日当头”。在蒙自夏至前后,太阳却当顶照耀。我也口占了一首《清平乐》。
    因此有一天,我偶然和朱先生谈起有时也学着写一些诗词。他听了很感兴趣,说要看看。我便拿沿途做的一些向他请教;并将以上情况讲给他听。其中就有:                        
    《南歌子》
    樊口如樱小,蛮腰似柳长。   
    春风吹薄绿纱裳,细拨红牙低奏月如霜。    
    故国悲烟雨,南疆懒化装。    
    凝眸泪转九回肠,愁对天涯无语问沧桑。“                         
    《清平乐》
    汗流如豆,热得人难受。    
    六月骄阳腾火兽,大地纹风不透。   
    且拼铁骨铜筋,周旋宇宙精灵。    
    纵使肌焦肤裂,依然固我原形。  
    朱自清先生看了以后,笑嘻嘻地指着这两首向我说:“写得不错。一首反法,一首抗日。”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越南人一天到晚嚼槟榔,把嘴唇染得通红,这个‘樱’字却非常形象化。‘蛮腰’也语涉双关。连同‘春风吹薄绿纱裳’句,直把越南少女描绘出来了。不来蒙自,不和她们生活在一起,是不容易体会出来的。第二首很含蓄。我看《南歌子》可题为‘观越南武白玉女士弹琴’;《清平乐》可题为‘一九三八年夏,抗日战局正酣,挥汗口占于云南蒙自。’”我知道朱先生是在鼓励我学创作,所以并没有指出我的暇疵。 
    光阴荏苒,转瞬毕业期届。因为西南联大刚成立,一切还未就绪,所以我们这届毕业生仍由三校各用原校名义发毕业文凭,因此我们便是对日战争时拿清华文凭最后一届毕业生了。清华的毕业同学,准备编一本毕业纪念册,名《清华第十级年刊》,我也是编委之一,便特地请朱自清先生写几句临别赠言给我们班级,以资勖勉。他恳挚地写道:  
    “向来批评清华毕业生的人都说他们在作人方面太稚气、太骄气。但是今年的毕业同学,一年来播荡在这严重的国难中间,相信一定是不同了。这一年是抗战建国开始的一年,是民族复兴开始的一年。千千万万的战士英勇的牺牲了,千千万万的同胞惨苦的牺牲了。而诸君还能完成自己的学业,可见国家社会待诸君是很厚的。诸君又走了这么多路,更多的认识了我们的内地,我们的农村,我们的国家。诸君一定会不负所学,各尽所能,来报效我们的民族,以完成抗战建国的大业的。朱自清。二十七年八月,蒙自。”  
    大学生毕业,对古老的西南边防的蒙自来说,可算是破天荒的大事。那天,我们背着行囊,和前来送行的师友谈笑着,分开看热闹的人流,踏上火车。汽笛长鸣,车轮蠕动了。朱自清先生留给我最后的深深的印象是:清瘦面庞,中等身材,精神抖擞,站在蒙自车站的月台上,向着我们毕业生乘坐的快离去的个旧锡矿小火车挥手,频频地挥手,不住地挥手,……直到车行了很远,还隐约看见他那高举着的礼帽影儿在远空中摇荡。  
    此后我就没有机会再和朱自清先生重逢了。仅从报纸上知道在抗日战争结束后,他积极支持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学生运动,并拒领美国救济面粉,于1948年8月12日在北京因贫病逝世。毛主席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特别指出说:“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冷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    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毛主席给予这极高的评价,朱自清先生是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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