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学术与文化自觉问题 作者:严寿澂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7月17日 (一) 近百年以来的中国学术界,随西潮而迁流,其变动之巨、之速,可谓旷古未有,甚至为清末民初鼓吹维新的人士所不及梦见。其最大成绩,便是现代化。学术现代化的成绩,有目共睹。近来学术界喜言“与国际接轨”。试随便浏览一下现在的文史学术期刊,不难发现,大部分文章与国际学界之“轨”的相接,远大于与清末民初学术文(如章太炎、王国维诸人之作)之相续相继。现代化在今日,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经济、社会、政治是如此,学术当然也不能例外。然而数十年来中国人文学术界的产出,与投入的人力、物力相比,其效果如何?真正的创获有多少?以“新”自矜而实则拾他人吐余者又是多少?则固难言矣。中国社会如何分期,“封建社会”为何如此之长,思想史上唯心、唯物之辨,乃至儒法之争等等所谓问题,聚讼纷纭,一片热闹。今日回首前尘,不由令人感叹:如许精力与时光,岂非大半浪掷于虚牝之地?个中原因,自非一端。政治形势、学术体制、教育程度等等,皆与有责焉。此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即是文化的自觉问题。 今日一般人所谓文化,来自现代欧洲人的说法(中国昔日所谓文化,乃自“人文化成”一语而来,指的是与野蛮相对的“文明”)。据思想史家伯林(Isaiah Berlin),现代“文化”以及“文化多元”的观念,其真正的始祖是维柯(GiambattistaVico),以为世上每一文化,若真能自成一体,必有其独特的视野和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在文化的发展进程中,视野与价值观自然有新陈代谢,但故物不会全然革除,后代对前人的价值系统不会全无所知。维柯又以为,人并不是完全封闭在自己的时代与文化中,犹如居于没有开口的黑盒之内,对异质价值的社会与时代不能了解;他坚信,凡人类所造之物,人类必能理解。[1]所谓文化自觉,乃是对自己民族的历史与现状有贴切的了解,同时又能理解乃至欣赏异质文化,并在此基础上建立文化的认同感与自主意识。 一种文化正值衰落之际,与强势的异质文化接触而节节败退,挫折感自必油然而生,文化自觉于是便成了问题。此文化中人为应付这一局面,大体上取两种方式。一是为抵御强势文化的吞噬,替自己的宗教或文化传统开列出一套基本的教义,坚执而固守之,不许越雷池一步。受挫之感愈甚,固守之志愈坚,愈不肯有半点的通融。此即今日世界上耶、回、犹太诸教原教旨主义者或基本教义派之所为。这种情形,不仅发生在两种不同的文化体系之间,如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与现代西方的对抗;也可见于同一种文化体系的内部,美国基督新教原教旨主义者与现代世俗社会之间的紧张关系,即为其例(说到底,这也是不同文化间的冲突,只是发生在一个大文化体系中的宗教文化与世俗文化之间而已)。[2]文化遭受挫折后的另一种反应方式,则是唯强势文化是尚。自己原有之物,凡与强势文化不合者,一概视若土苴,避之惟恐不及,弃之惟恐不速。此即近世中国全盘西化派的主张,甚者或以生于中国或说华文为耻(自命“高等华人”的基督新教徒中,实不乏此类人物)。借用六十年前胡朴安的话来说,前一种心态“只有空间而无时间”,“必于时间有所窒碍”;后一种则“只有时间而无空间”,“必于空间有所窒碍”。[3]欲求时间空间两无窒碍,必须有文化的自觉。首先,任何文化皆在演变之中,只是变化有迟速而已,环境既变,文化欲故步自封也不得,岂是一套基本教义所能控驭?其次,所生活的地域不同,应付环境之方自亦有异,适于甲地者未必适于乙地,生于中国,而欲“全盘”西化,现实上是否有此可能?实不待蓍龟而决。然而近世中国知识分子的领袖人物,对此不甚了了者似乎不少,原因何在? (二) 中国的士大夫,历来有文化优越感,对他族的文化一向不大重视。这种情形,到了清末庚子、辛丑以后丕变。义和团“扶清灭洋”之役一败,中国传统社会对抗西力东侵的防线全面崩溃,知识阶层中“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清末邓实秋枚语)的心态占了绝对的上风。受如此心态的指引,步趣西人,惟恐不谨,学术之少创辟,自无足怪了。[4]其中症结,在于一切以西说为依归,以西方之“履”套中国历史文化之“足”;若套不上,则操刀一挥,削足以适之。这就是以理限事,乃近世中国学术的最大弊病。 胡适〈说儒〉一篇,[5]正是以理限事的例证。此文试图说明儒是殷民族的“教士”,其宗教是“殷礼”,其人生观是“亡国遗民的柔逊的人生观”;而且殷商民族亡国后有“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孔子则被当时人认为应此运而生。孔子的大贡献,在于把殷商民族部落性的儒扩大到“仁以为己任”,化柔懦之儒为刚毅进取之儒;柔懦之儒的正宗则是老子。(页1)此种说法之不可通,今日研治先秦思想学术史的严肃学者,当无异议。在此只须指出一点:孔子既然情系殷商故物,又为何念念不忘恢复西周的礼乐文章,声言“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胡氏对此未有任何说明。而且此文杂引诸常见古籍,绝不辨其时间早晚。“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一语,出自孟子,又从何而得知,孔子以前即有这一“预言”?而且亡国之民为何必定柔懦,不能志在复仇?其“科学”根据又在何处?(饱受挫折后铤而走险的例子,历史上似乎并不缺乏。试看今日所谓恐怖分子之所为,便可知端的。)自诩有“考据癖”的适之先生,对这种种问题,丝毫不觉得有考证的必要。他整个的说法,是建立在“似乎”、“好像”之上: 殷商民族亡国后的几百年中,他们好像始终保持着民族复兴的梦想,渐渐养成了一个‘救世圣人’的预言,这种预言是亡国民族里常有的,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就是希伯来(犹太)民族的‘弥赛亚’(Messiah)降生救世的悬记,后来引起了耶苏领导的大运动。……犹太民族的‘弥赛亚’原来是一个复兴英雄,后来却变成了一个救世的教主,这是一变;一个狭义的,民族的中兴领袖,后来却变成了一个救度全人类的大圣人,这一变更远大了。我们现在观察殷民族亡国后的历史,似乎他们也曾有过一个民族英雄复兴的悬记,也曾有过一个圣人复起的预言。(页38-39) 然而胡氏毕竟是终身提倡“科学”的人,证据不可不交代一下。下文于是“重读”《商颂‧玄鸟篇》,认定“旧说总无法解释诗中的‘武丁孙子’,也不能解释那‘武丁孙子’的‘武王’。”他自己的解释是:“我看此诗乃是一种预言。……这就是殷民族悬想的中兴英雄。”但这“中兴英雄”始终没有出现,“于是这个民族英雄的预言渐渐变成了一种救世圣人的预言。”(页39-40)“求证”不必“小心”,只要“我看”就解决了问题。这位崇拜科学的现代圣人,为何如此的“当下大悟”,一遵禅门宗风?须知在他心目中,这一说法自有坚实的“科学”根据,此即他所理解的基督教兴起的历史。[6]然而问题是:为什么古代希伯来民族有“弥赛亚”的说法,殷商民族也非有不可?证据何在?但“疑古”的胡氏,绝不疑西。西人以“科学”方法写成的历史,难道会错吗?更何况全人类都处于同一进化过程之中(只是有迟速先后之异而已),西方乃这一过程的先驱,代表了人类共同的发展方向。西方的现在即是我们的未来,西方的过去也就是我们的过去(只是我们发展太慢,永远停留于“中世纪”而已)。而且我们因缺乏“科学”方法,对自己的过去不可能有正确的了解,非以“科学”方法作成的西史为镜不可。郑玄、朱熹诸人,不懂科学,不解西史,尽管皓首穷经,孜孜不倦,但是“总无法解释诗中的‘武丁孙子’,也不能解释那‘武丁孙子’的‘武王’”,怎能抵得上他西式装备留美博士的慧眼一“看”?总之,中国学术非西化不可,西化则非“全盘”不为功。 百余年来中国政治与学术的中坚人物,不论所信奉的是民族主义、共产主义,抑或自由主义,其基本心态,大都与胡氏无二致,不出全盘西化的一路。其间的差别,只是各西其“西”而已。[7]在他们看来,中国社会浸润旧俗如此之久,百姓浑浑噩噩,若不用非常手段,又如何能化华为西,更不用说“全盘”之“化”了。这非常手段,即是革命。于是“革命”便成了神圣名词,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文学革命,不一而足(自由主义者如胡适之流,虽不赞成激烈手段的政治与社会革命,但对于思想文化方面的革命,则鼓吹不遗余力),至“横扫一切”的文化大革命而臻于极,凡中华故俗之“命”,几乎无一可免于“革”。一旦作了“反革命”,则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套用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的口气来说,“人死于刑事罪,犹有怜之者;死于反革命,其谁怜之?”[8]今日革命狂飙已息,中国的一切,正渐次走上正常发展之路,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多元民间社会,应当是多数国人的共识。但是要建成这样的社会,靠来自欧洲启蒙(Enlightenment)思潮的几条抽象原则,难以奏功,只有植根于本土文化,方能枝叶繁茂,硕果累累。当此中国社会大转型之际,我们不可不回顾历史,探讨一下,这“革命”狂飙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意识在主导? (三) 中国近世革命政党与知识阶层的领袖人物,大都有“启蒙”的心态,其第一个特征是一元论的世界观。(民族主义者强调本民族文化乃至种族的优越性,理应不取一元论,但是中国民族主义者与欧洲的不同,旨在抟聚全民族的力量,伸张国权,以求在最短时间内“赶上”西方,从根本上说,仍以西方为典范,还是启蒙意识的产物,在主张西化方面,与自由主义者或共产主义者并无本质的不同。)一元论者视世界文明的发展为单一进程,尽管现在看来各文明千差万别,但最终必趋于同一方向。世界发展的方向既趋于同一,人类价值体系目前的种种歧异,最终也必然消除而臻同一之境;易言之,真理之光必将照亮全人类,大同之世最终必将实现。照伯林的说法,这一元的真理观与价值观乃欧洲二千余年思想的主流。如何获取这真理,各派看法不一(如十七、八世纪启蒙派思想家以为是科学,柏拉图以为是数学,犹太教徒与基督教徒则以为是所谓圣书或神谕),但坚信必有方法以得此真理,则诸家无异议。[9]近世中国社会的知识“精英”们,大都具此“启蒙”的意识,论说中国社会与文化的一切,必以西方为准绳,其思想有两个基本的设定。首先,他们以为,世界历史的发展为一元,有共同的“进化”规律,东海西海,概莫能外,西方文明进步最速,代表了人类发展的共同方向(尽管各派心目中的方向有所不同,但以人类演化的模式为一元,西方乃其典范,则并无二致)。他们又以为,人类借助于理性,依靠科学的理论,便能有无限的认识能力,既可彻底解释我们的过去,又能全面规画我们的未来;种种改造社会与文化的乌托邦蓝图,即由此而生。 这两个基本设定,虽来自欧洲的启蒙理念,但也能在中国传统中找到源头。儒家学说本是一种普世的思想,其所谓道或理,并不局限于华夏,而是地无分南北,时无隔古今,普天之下,心同理同。(在这方面,儒家与西方形态的普世宗教以及理性主义思潮,并无不同。)而且儒家的今文公羊学传统中,更有所谓“三世”(“所传闻之世”、“所闻之世”、“所见之世”)的理论。公羊家虽严夷夏之辨,主张“内诸夏而外夷狄”,但这只是指尚未到达太平时代而言。据何休《公羊解诂》,到了“所见之世”,便“著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此一说法,大可以看作与西人的进化论相通。[10]故而清末以来,天演或进化之说风靡一时,为知识阶层所“全盘”接受。其中的不同,只是进化的原动力或主导者由赤县神州转到西洋海国而已。如今既已明白,西洋诸国进化过于华夏,我们自当觉今是而昨非,革面洗心,以西为师,急起而直追之。于是“全盘西化”,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此外,宋朝兴起的理学,以为理具于人人之心,只要让心保持清明,经由格物致知的工夫,便能“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朱熹《大学章句‧格物补传》)。即使是主张“心即理”的王阳明,也以理为公共之物:“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王文成公全书‧传习录》卷三)。[11]这种看法,与西方启蒙哲学家所持人类有无限认识能力之说,本可相通。其间当然有差异,异在所凭依之物:一为理性及基于理性的科学,一则是基于道德修养工夫的德性,仅此而已。而且二者都认为,人类社会之所以未臻于至善,端在理有未明;一旦人人明理,理想社会即可实现。东西两极的思想,在此是会合了。近代中国知识阶层的醉心西化和贬斥本土文化的一切,源自其“启蒙”心态,而此心态实有本土儒家学说的渊源;真是思想史上一大吊诡。 (四) 中国传统思想中所谓文化,乃指以“文”化去野蛮,夷夏之辨的重心在文野之别,亦即“先进于礼乐”与“后进于礼乐”(《论语‧先进》语)之异,而非本质上的不可相通;之所以要讲夷夏大防,是夷狄尚停留于草野,未进至于“文”的境地,不可使其破坏华夏的礼乐文明。夷狄若最终“进至于爵”,则“天下远近大小若一”,自然无须讲什么夷夏大防了。南宋儒者胡安国,着《春秋胡氏传》,以“攘夷”为职志,提倡“大复雠”,然而如钱宾四所指出,“终以天下为公为归宿”,[12]仍怀抱“夷狄进至于爵”的大同理想。由此可见,即便在文化转为“内向”的南宋时期,[13]知识阶层仍未有现代的“文化”与“文化多元”观念,当然也就谈不上所谓文化自觉。中国近世民族主义的前驱,明末清初的王船山大概是重要的一位。船山以为,“九州之内”的华夏与“九州之外”的夷狄,犹如人和禽兽的分别,终古不能相通(《宋论》卷六);若是“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黄书‧原极第一》)。然而船山仍认为,“九州之内”的“夷”又当别论,必须“被以衣冠,渐之摩之,俾诗书礼乐之泽兴焉”(《宋论》卷六)。可见他把华夷之别看作是地理形势所限(“地维”),而不是不同种族文化本身的不可相通。(否则为何同是“夷”,九州之内者能“兴”华夏“诗书礼乐之泽”,九州之外者却不能?) 现代学人中,最为坚持文化多元的主张者,当推章太炎。其〈春秋平议──驳皮锡瑞〉反驳皮氏“大同”之说曰: 大同者,本非《春秋》之义,(“大同”惟见〈礼运〉,《公羊》本无此说。〈礼运〉所谓大同曰:“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又未尝言进夷狄也。)纵万国皆有文化,文化犹各因其旧贯,礼俗风纪及以语言,互不相入,虽欲大同无由。锡瑞徒见夸毗之士,盛称远西,以为四海同贯;是徒知栌梨桔柚之同甘,不察其异味,岂不惑哉?[14] 所强调的,是各文化皆有其历世相承的特质(“旧贯”),彼此互异,即使同在“进化”,仍难以融合为一(“互不相入”)。人类以往的经验,足可证明这一点。“世界大同”也者,只能是乌托邦而已。 章氏又有〈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一文,云: 巴黎留学生相集作《新世纪》,谓中国当废汉文,而用万国新语。……其所执守,以象形字为未开化人所用,合音字为既开化人所用;且谓汉文纷杂,非有准则,不能视形而知其字,故当以万国新语代之。余闻风律不同,视五土之宜,以分其刚柔侈敛。是故吹万不同,使其自已;前者唱喁,后者唱于,虽大巧莫能齐也。……欧洲诸语,本自希腊、罗甸孳乳以成,波澜不二。然改造者,不直取希腊、罗甸之言,而必以万国新语为帜者,正由古今异撰,弗可矫糅。以此相稽,则汉语之异于万国新语,视万国新语之异于希腊、罗甸,其远弥甚。在彼则以便俗为功,在此则以戾匡从事,既远人情,亦自相抵啎甚矣。若夫象形、合音之别,优劣所在,未可质言。今者南至马来,北抵蒙古,文字亦悉以合音成体。彼其文化,岂有优于中国哉?合音之字,视而可识者,徒识其音,固不能知其义。其去象形,差不容以一黍。故俄人识字者,比例犹视中国为少;日本人既识假名,亦并粗知汉字。汉字象形,日本人识之,不以为奇恒难了。是知国人能遍知文字以否,在强迫教育之有无,不在象形合音之分也。[15] 近百年前的这一番话,在今日仍不失其针砭意义。现代鼓吹文字语言“革命”者,所持的基本理由是:中文不用拼音,不能见字即读出其音,而且汉字太繁难,不利于教育普及;西方之所以富强,教育普及大有功,而其教育之所以能如此普及,则有赖于拼音文字;两相对照,中国文字怎能不彻底改造呢?此等说法之浅陋与不合事实,太炎此文已剖析得十分清楚。日本文字之难以机械化,比之汉文有过之无不及,今天日本的识字率却在欧美诸国之上,与亚洲、非洲径自采用英、法文为行政、教育语言的各国相比,更是超出不可以道里计,足证太炎所说“国人能遍知文字以否,在强迫教育之有无,不在象形合音之分”,确为至理。但是数十年来,“走世界人民共同的拼音化方向”的论调依然甚嚣尘上,如郭沫若在1960年代初期即曾撰文,主张“文字机械化”,理由是中文打字太繁难,效率低下,故文字非机械化不可。当此中文计算机软件日益普及之际,回顾昔日“文字机械化”的种种努力,不免令人有“枉抛心力”之叹。即便从工具理性的角度看,设计与改进中文软件,与彻底“革”整个语文的“命”(姑且假定语文之“命”能一举而“革”之)相比,孰难孰易,至为显明。然而近日还有人在鼓吹以拼音化为终极目标的所谓“汉字现代化”,真是如庄生所谓“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庄子‧天地》),不亦可哀也夫?但是此类人物往往振振有辞,自认理据充分。其中原因,在于他们秉持哈耶克(FriedrichA. Hayek)所贬斥的“建构论理性主义”(constructivist rationalism)的态度,[16]从而对社会与文化秩序的自然生成过程,缺乏了解。[17] (五) 《庄子》书中记载这样一个故事: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鼊之所不能游也。 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达生〉) 这段话表达了庄子一派对于社会人生的基本看法。林希逸的注最为简易明白,曰:“孟子曰:‘言性者,故而已矣。’性、命,自然之理也。……从水之道而不为私,顺而不逆之意。生于陵则安于陵,长于水则安于水,皆随顺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无分别……”[18]《墨子‧经说上》曰:“故,所得而后成也。”《说文解字》则谓:“故,使为之也。”所谓性与命,皆指自然或天所赋予人的定分,只是一就人而言,一就天而言而已。至于故,则是指生活环境所造成的人的习惯性。“性、命”与“故”,虽有先天遗传与后天习得之异,但就具体的人而言,不论先天后天,都是“使为之也”,都是被决定而非主动选择的结果,而且两者之间从一开始就难以有明确的区分(“初无分别”)。生于陵还是长于水,人之所无奈何,所以称之为“命”。而人要在被给予的环境中生存,就必须遵守一定的规则,做某些不得不做的事;这就是所谓“义”,亦即《庄子》〈庚桑楚〉篇所为“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人间世〉篇借仲尼之口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说到底,命与义并没有根本的区别,都是缘于“不得已”,所以说:“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庚桑楚〉)。[19] 在庄子看来,“性”与“故”本不可分。生于陵者与长于水者,因不同的“故”而有不同的“性”,从而有不同的“命”(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和“义”(不知其所以然而又不得已),人之“知”亦必然因此而相异。天下的性、故、义、命无限,而人的生命有限,“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秋水〉篇)。由此可见,庄子决不会赞同以一元论模式解释人类历史,因为个人也好,社会也好,或生于陵,或长于水,其演化过程绝不可能一样。庄子也不会认为,依靠理性,借助于科学理论,人便可有无限的认识能力,因为人心或人的理性本身,乃由“故”而成,本是受各种条件的限制,决非绝对的主宰;而且他人之“故”、“性”与“命”,前有过去,后有未来,又岂是区区有限之生、有涯之知所得尽知,所能预测?故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无涯随有涯,殆已”(〈养生主〉篇)。现代各种改造社会文化的乌托邦蓝图,如无阶级大同社会、文字拼音化之类,其背后的依据正是一元的历史观(如1950年代初的口号“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即为一例,今日则是以“美国”代替了“苏联”)以及人的理性有无限的认识能力(因此社会与文化的发展,可悉依人为的设计而定)。然而人生有限,理性有穷,乌托邦蓝图之不可恃而必至于“殆”,乃是人类的宿命,为知之所无奈何,命之所不可解;对于人间社会,只能是“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大宗师〉篇)。 庄子的看法,与哈耶克的“自发秩序”(spontaneous order)论与当代德国哲学家马卡德(Odo Marquard)“为偶然性辩护”(in defence of theaccidental)之说,颇有相似之处。哈氏的中心论点是:人间世的秩序有两种,一是“组织”(organisations),乃是为达到一定目的而有意设计之物;二是“大社会”(the Great Society),乃未经设计,自发生长,并无任何目的,其中成员则遵守一定的规则。视一切人间秩序必然是有意设计的产物,能被人工制订的蓝图所主宰,便是他所谓建构论理性主义的谬误。谬误的主要原因是:大社会是如此复杂,没有任何个人或机构能加以主宰,因为不可能获取主宰所需的全部知识(人的理性决非全能,而且其本身亦是演化过程的产物)。这些知识散布于全社会,各社会成员以其有关知识追求自己的目的,整个社会在不知不觉中获益(这正是庄子所谓“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20])。市场经济之所以可贵,正在于此;相信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人,则是犯了建构论理性主义的认识论错误。[21]所谓在白纸上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正是建构论理性主义的概括。中国大陆“建设”了几十年的“新社会”,其效果如何,尽人皆知,无庸赘述。现今仍有人在提倡的汉语现代化、文字拼音化,乃至“基督文明拯救中国”之类,[22]都是建构论理性主义的谬误,必然行不通,若硬要推行,唯一结果是庄子所谓“迷乱而不能自得”。 马卡德反对“普遍性的历史”(universal history)的说法,主张“多样性的历史”(multiversal history)。所谓普遍性的历史,乃指人类历史受某种力的推动(黑格尔派的世界精神、马克思派的生产力发展,等等),向着一定方向前进,最终各文化间的差别消失,世界历史趋于同一;人类的职责,则是以革命手段加速这一最终目标的实现。马卡德则以为,各不同文化本是特定情景下(contingent)的产物,而且最显明的事实是人生太短促,与其不断地胡乱发明新花样,以加速普遍历史的实现,还不如一仍旧贯(inertia),听任各文化自然发展之为得。[23](此即庄生所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无涯随有涯,殆已”。)他所反对的其实也就是哈耶克所谓建构论的理性主义,所持理由主要也在认识论方面。 伯林目睹二十世纪欧洲的惨祸,深有见于“观念的力量”(the power of ideas)之破坏性(依据某种意识形态设计改造社会的蓝图,并切实付诸实行,贻祸之烈,前所未见)。百余年来的中国历史,在在证实了他的睿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日的中国,乃是过往历史演化而成,不明过去,无由把握现在,对现状的把握既差,应付未来便有舛迕。而要深入了解自己的处境以放眼将来,文化的自觉为不可少。文化自觉的最大障碍,则在于前述启蒙心态的一元真理观与绝对的理性认论论。 【注释】 [1] 见“Giambattista Vico and Cultural History”,载TheCrooked Timber of Humanity: Chapter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2), pp. 59-60。 [2] 在三大一神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与犹太教)传统中,原教旨主义表现得最为强烈(基督教的原教旨主义,则主要在美国新教中)。Karen Armstrong近着The Battle for God (NewYork: Alfred A. Knopf, 2000) 对此有很好的介绍与分析。 [3] 见所著《儒道墨学说》(民国三十二年安吴胡氏朴学斋刊)之〈自序〉,页二。原文为:“学术是个人之生活,政治是大众之生活。生活之存在,当合空间时间计之。新者只有时间而无空间,纵极其欧美化,终不免为中国现代之外国人。一切措施,必于空间有所窒碍也。旧者只有空间而无时间,纵极其唐虞化,终不免为现代中国之古代人。一切措施,必于时间有所窒碍也。” [4] 请参看拙作〈《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叙论〉,载《史林》,2002年第三期,页63-68。 [5] 此文收入《胡适文存》第四集(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53年重印本),页1—82。 [6] 胡氏对于现代耶教经学者的“高层次批评”(higher criticism;按:此乃相对于“低层次”的textualcriticism而言,旨在将耶教经作普通书看待,可用一切方法对之作批评性的研究),似无所知。据此派学者的研究,耶稣及初期基督教的历史,与教会所宣扬者迥异。兹不赘述,可参看Burton L. Mack,The Lost Gospel Q &Christian Origins (San Francisco: HarpetSanFrancisco, 1993),以及John Dominic Crossan,Excavating Jesus:Beneath the Stones, Behind the Texts (San Francisco: HarperSanFranciso, 2001)。 [7] 即以一心想做皇帝的项城袁氏而论,所欲效法者,也决非大明太祖,而是德皇威廉、日皇睦仁;其目的也是西方式的现代化,只不过不是英美模式,而是德日的国家集权模式而已。而当时的世界强国德、奥、日等,也都是帝制。正因有此西方(或西化的日本)范本,袁氏才敢开展他的洪宪帝制活动,若是稍待数年,欧战结束,德、奥帝国垮台,袁氏纵有野心,恐怕也不会帝制自为了。 [8] 原文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9]见Isaiah Berlin,“My Intellectual Path”,载 The Power of Ideas, ed. Henry Hardy (Princeton: 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 2000),pp. 5-7。 [10] 研治公羊学说的陈柱(柱尊)即以三期“进化”说公羊家的“三世”,以为到了“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则可谓至治之世,所谓大同者矣”。见所著《公羊家哲学》(上海:中华书局,民国十八年)之〈进化说〉章。 [11] 康德亦与此相似。伯林以为,据康德的道德观,何者当为,必须取决于理性(reason)的内在命令,此命令至高无上,超越其他道德律令。然而康德以此命令为客观普遍,对一切人为真,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在这方面,他还是属于启蒙思想家的阵营。见Isaiah Berlin,“The Romantic Revolution: ACrisis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Thought”,载The Sense ofReality (New York: Farar, Strauss and Giroux, 1998),p. 176。 [12] 钱穆《宋明理学概述》(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7年),页124。 [13] 此为已故旅美历史学者刘子健(James T. C. Liu)对南宋以后中国历史文化进程的看法,见其ChinaTurning Inward: Intellectual-Political Changes in the Early Twelfth Century (Cambridge, Mass.: 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 Harvard UniversityPress, 1988)。 [14] 载沈粹芬、黄人等辑《国朝文汇》(宣统二年国学扶轮社刊),丁集卷十七,页三六上。 [15] 上书同卷,页二一下~二二上。 [16] 见Hayek,Law, Legislation and Liberty, Vol. 1 (London and Henley: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73),p.5。 [17] 上书,pp. 35-54。参看John Gray,Hayek on Hayek(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1998), pp.27-55。 [18] 周启成校注《庄子鬳斋口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页295。 [19] 双流刘咸炘(鉴泉)有《庄子释滞》(收入其《推十书》,成都古籍书店1996年有影印本)一书,对此解释颇精:“命者谓自然不容已,义谓当然不可已。分言之,则命乃天性,义则人事之宜,实则义亦由命出。”又,同书论“不得已”曰:“老子重反复而戒强盈,庄子申之,贵休天倪而不加人力。盖稍用力则必强盈,欲不失天倪,难矣。正之之道:已动则用反;未动之先,为之于未有,则惟有不得已而后动,庶几近之。不得已,则几于自然,天倪见矣。非不得已,则为可已而不已,必盈矣。此老庄书一贯之旨。”见影印本第二册,页1107、1106(原书页十七上、十六下)。 [20] 王龙溪(畿)解释说:“见在可知者,行着习察,还其知之,不可模糊;其不可知者,涤玄去智,还其不知,不可兜揽。”引自钱澄之《庄子内七诂》(黄山书社1998年《庄屈合诂》本),页93。按:此说与哈耶克人间世两种秩序之论,颇可相参,尤其是“不可兜揽”一语,意味深长。 [21] Hayek,Law, Legislation and Liberty,Vol. 1, pp.35-54;The Fatal Conceit: The Errors of Sociali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8),pp. 11-28。 [22] 今日颇有一些略识之无的所谓思想家,鼓吹“基督文明拯救中国”。且不论其媚外心态(甘为美国基督教右派的走卒),其“弘愿”果真大力推行,结果只能是“无端乱华”(韩愈〈赠译经僧〉诗有曰:“祇今中国方多事,不用无端更乱华”),造成破坏与灾难。 [23] 见“Universal History and Multiversal History”,载其In Defense of the Accidental: Philosophical Studies, trans. RobertM. Wallace(New York a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Press, 1991),pp. 50-70;并参同书,“InDefense of the Accidental: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s on Man”,pp. 109-129。 (刊于《文化自觉与社会发展: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化世界论坛论文集》,香港商务印书馆,2005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