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礼》重要仪节中的几席位向 作者:叶国良(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 来源:复旦大学上海儒学院编:《现代儒学》,第七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 一、前言 华夏民族,相信人有永存之神魂,故有祭祀祖先之礼。《仪礼》十七篇中,或论及人与神魂之关系,或仅涉及人事,而无关神魂。其无关神魂者,有《士相见礼》、《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大射仪》五篇。此五篇之内容,虽与神魂无涉,而相关人物有君、臣、宾、主、男、女、贵、贱之别,故其行礼之时,亦有几、席、位向之分。易言之,以其关涉人事之身分、地位,故需要仔细分别。因而就《仪礼》全书论,仅关涉人事之礼,及与神魂有关之礼,宜分别讨论。 清儒凌廷勘《礼经释例》[1]一书,分析礼例,颇为精实,而其卷二论几、席、位向,人、神杂述,又不分室中抑是堂上,因而头绪纷乱,滋生错误,故其所括之礼例未可完全据信。此意既明,本文姑以凌书为鉴,先述堂上及室中神魂位向,其次述堂上及室中尊卑位向,又其次述房中及北堂妇女位向,再其次述堂上君臣位向,又其次述堂上宾主位向,最后述设席其他所处之位向,庶几纲张目举,清晰可辨。唯《仪礼》各篇均未有论及君、臣在室中之位向者,故凌氏括例亦未及之。实则先秦文献非无相关数据可以论述,以本文内容与之有别,自当别文处理,故不赘。 凡述《仪礼》仪节者,必涉及其宫室结构,但因相关名目颇为繁杂,亦难以详述,故下文仅略述大要,而以彰显本文乃为指正凌氏《礼经释例》而作为主要宗旨。[2]须先声明者,本文之于宫室,采纳郑玄之说,大夫、士仅有东房、西室,诸侯、天子则有左、右房。[3] 众所皆知,古代宫室,前有堂、序,后有房、室、北堂。主人以东阶(阼阶)为出入之所,以西阶(宾阶)为宾客出入之所,由是而东阶一带为主人主要活动区域,西阶一带为宾客主要活动区域,凡堂上活动均可以此为主要区分。若有君、臣之别,依君臣之礼行之。 “室”在堂之西侧,户开于室东,牖在其西,乃主人主要起居寝卧之所。堂东有“房”,户开于房西,乃有司或妇女预备、储存或行礼之处。诸侯以上另有“西房”。房后有北堂,乃妇女活动之处。室与房,其功能与堂上不同;堂上之礼例,不可径行移至室中与房中,反之亦然。 宫室之外,《仪礼》所见,犹有庠、序等学习空间,其结构与一般建筑不同,而《乡饮酒礼》《乡射礼》《大射仪》等或可行于其处。若行礼过程中,无关几、席,本文自无庸提及,如堂下所行射仪是也。 上文既述宫室大要,下文则略述几、席陈设,供读者参考。《仪礼》所见,凡神席,不论位向,若有几,皆为“右几”;凡人席,亦不论位向,若有几,均为“左几”;唯天子“左、右几”,郑注云:“优至尊也。”[4]行礼时,如昏礼,既纳采、问名,主人以醴礼使者,设几。若仅为一般行礼,则有设席而不设几者,亦有均不设者。如冠礼筮于庙门,或冠日布蒲筵二(一筵于东序,稍北,东面,为冠子;二筵于户西,南面,为醴冠者),或昏礼于奥设对席[5],合卺而饮,或丧礼大敛奠为尸、神分离之始,仅有席而不设几,另如卜葬日,亦仅设席,不设几,或如本文第七节所述《士虞礼》及《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奠祭间布席献祝等等,亦仅有席而不设几。至于筮葬日,由于先由冢人营之,盖地点在野外,经不言有席,盖无有,与卜葬日有席不同。 或问:“席有端否?”应之曰:“有。然行礼有时可以由便。”《礼经释例》卷二出一礼例云: 凡宾升席自西方,主人升席自北方。 此谓宾之席端在东,主人之席端在南。按:凌氏此一礼例固是,但仅能指“常礼”而言,不包括“由便”之情况。如《乡饮酒礼》云:“宾升席自西方。”郑注:“升必中席。”此言常礼。又,《乡射礼》“大夫升席”,郑注:“大夫升席由东方。”与《乡饮酒礼》异,凌氏因谓:“是宾升席自西方,遵(即大夫)升席自东方也。”是其自谓前举礼例须加“但书”也。凌氏又谓:“此据《曲礼》而言,皆因文释之,非谓礼之通例如此也。”[6]盖凌氏对郑注、贾疏所言心存疑虑,故又于卷二礼例最末条重提此“因《曲礼》而致误”之说,其实《曲礼》不误,详参考拙文〈《仪礼》寝、庙的室中君臣位向〉。[7]考乡射之礼,宾与众宾之席在西,皆南面,东上,唯遵(大夫)因于一人举觯后乃入,“席于尊东”,异于宾与众宾,故郑注谓“大夫升席由东方”,与宾升席自西方异,盖待遵之礼,异于宾与众宾。至于降席,《乡射礼》无介,经云:“主人降席自南方。”郑注:“礼杀,由便。”《乡饮酒礼》主人席西向,介席东向,经有主人降席自南方及介降席自南方之文,故《乡饮酒礼·记》谓:“主人、介,凡升席,自北方;降自南方。”郑注:“席南上,升由下,降由上,由便。”是郑玄以行礼中有“由便”者,然则升、降席非必如上文凌氏所言“凡宾升席自西方,主人升席自北方”也。盖席虽有端,行礼升、降时并非绝对不可变更,有时可以“礼杀,由便。”而不影响其礼意;藉知凌氏括例之不甚周全矣。 二、堂上及室中神魂位向 凌氏于《礼经释例》[8]卷二历述经文所见“为神布席于堂上与室中”之位向云: 《士昏礼》纳采及亲迎,皆云“主人筵于户西,西上,右几。”……《聘礼》行聘之时,“几筵既设”,注:“有几筵者,以其庙受,宜依神也。宾至庙门,司宫乃于依前设之。神尊,不豫事也。席西上。”此皆为神布席于堂上,南向以西为上者也。 《特牲馈食礼》:“祝筵几于室中,东面。”……《少牢馈食礼》:“司宫筵于奥(室之西南角),祝设几于筵上,右之。”……此皆为神布席于室中,东向以南为上者也。 按:《士昏礼》纳采及亲迎时,主人布席于堂上,席“西上”、“右几”,与此礼之席“南向”,为同一事而不同角度之描述。盖《仪礼》中凡神席均“右几”,昏礼“筵于户西”者,为庙中祖先神魂将至堂上观礼也。(图一、士昏礼纳采等礼神魂观宾客示意图)其礼意与上举《聘礼》同。《特牲馈食礼》及《少牢馈食礼》均言“祝设几于筵上,右之”,与此礼之席“东向,以南为上者”,亦为同一事而不同角度之描述。盖《仪礼》凡神席“东面”(向),亦均“右几”也。以上引述,凌说无误,但有举证有不应漏列而缺漏者(详下文例四)。 《仪礼》所见几、席之位向,前贤间有论及者,而无括例者。凌氏则于该书卷二之末特括一例云: 凡设席,南乡、北乡,于神则西上,于人则东上;东乡、西乡,于神则南上,于人则北上。 此一礼例,盖凌氏企图以简约之语言概括之,而竟生错误,徒乱人意。盖不论堂上或室中,神魂之位除周文王太庙及诸侯庙举行祫祭,见诸《礼记》等礼书外,虽有东向者,并无西向者。至于堂上行礼之凡人,则东乡(向)、西乡(向)时并非皆为北上,其证甚多,详下。凌氏括例,兼及人神之位向,又不分堂上抑室中,遂有不合者,乃治丝益棼,参下文自知之。 凌书既论几、席、位向,则凡涉及几、席者,皆应加强左证,可惜凌氏之论礼例,往往仅举数例说之,普遍性及含盖性不足。如《聘礼》,国君既命使者,图事,将行,经云:“宾(即使者)朝服释币于祢。有司筵、几于室中。祝先入,主人从入,主人在右,再拜,祝告,又再拜。释币制,玄纁束,奠于几下,出。”是知若使者将出聘,须先至庙以奉使将行之事禀告先祖。其事有几、席之设。及使者反命,经云:“释币于门,乃至于祢,筵、几于室。荐脯醢,觞酒陈。席于阼,荐脯醢,三献。一人举爵,献从者,行酬,乃出。上介至,亦如之。”郑注于“觞酒陈”下云:“主人酌,进奠,一献也。言陈者,将复有次也。先荐后酌,祭礼也,行释币,反释奠,略出谨入也。”郑又于“席于阼”下注云:“为酢主人也。酢主人者,祝取爵酌,不酢于室,异于祭。”藉知使后庙见及堂上庆功及谢从者之礼。再如《觐礼》,经云:“天子赐舍。曰:‘伯父,女顺命于王所,赐伯父舍。’”郑注:“此使者致馆辞。”是诸侯有馆。经云:“侯氏裨冕,释币于祢。”郑注云:“祢谓行主、迁主矣。而云祢,亲之也。释币者,告将觐也。其释币,如聘大夫将受命,释币于祢之礼。既,则祝藏其币,归乃埋之于祧,西阶之东。”此礼既有释币祭奠之仪,则有几、席无疑。又如《士虞礼》,葬日日中以前返家设奠虞祭,经云:“素几、苇席在西序下。”郑注:“有几,始鬼神也。”经又云:“祝盥,升,取苴,降,洗之,升,入,设于几东席上。”盖丧礼至此,始布席而有几。虞礼在丧宅(当时改称庙)之奥举行,至三年丧期届满,乃改在庙中举行。至于虞祭,自主人与祝阴厌飨神,之后虞礼均有(右)几。盖自饭尸、飨尸,与主人、主妇及宾长献酢,以及阳厌皆然。(图二、士虞礼阴厌飨神局部示意图)(图三、士虞礼尸九饭,与主人、主妇及宾长献酢局部示意图)(图四、士虞礼阳厌飨神局部示意图) 另如舅、姑已殁,新妇“三月庙见”之礼,其处所在庙之室中,经云:“席于庙奥,东面,右几;席于北方,南面。”是舅席在奥,东向,右几;姑席在北墉下,南向,无几。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云:“席于奥者,舅席也;席于北方者,姑席也。舅姑别席异面,象生时妇见之礼。”[9](图五,士昏礼三月庙见舅姑局部示意图)凌氏未论及此礼,乃是漏列。此例与前此各例不同者,在姑有席无几,礼下舅一等。其几、席位向,可补凌氏论述之疏漏矣。 三、堂上及室中尊卑位向 《仪礼》所见之礼,举行处所各异。《丧服篇》未有论及几、席者,姑摒除不论。吉礼于庙中举行。丧礼于寝宫(丧期中亦称庙)及墓地举行。至于嘉礼如冠礼、昏礼、公食大夫礼等于庙中举行。宾礼如觐礼、聘礼在天子或友邦之庙中举行。公食大夫礼虽属嘉礼,在庙举行。以上均与神魂之事密切关涉。而士相见礼乃宾礼,燕礼为嘉礼,在寝宫举行。其余乡饮酒、乡射、大射等礼等嘉礼,则在州长宅或庠、序举行,且均与神魂无涉,故此五篇,单论几、席之位向即可。 士之昏礼,妇至,既沃盥,经云:“媵布席于奥,夫入于室,即席,妇尊西南面。”此时夫在奥,而妇在北墉下,南面,乃室中次位也。之后,为妇布对席,乃食,藉知夫妇在奥东西相对共牢而食。卒,经云:“乃彻于房中,如设于室,尊否。”郑注:“彻室中之馔,设于房中,为媵、御馂之。彻尊不设,有外尊也。”媵、御既馂余,其礼如何?经云:“烛出。媵馂主人之余,御馂妇余,赞酌外尊酳之。” 翌日,质明,妇见舅、姑,经云:“席于阼,舅即席;席于房外,南面,姑即席。妇执笲,枣栗,自门入,升自西阶,进拜,奠于席。舅坐,抚之,兴,答拜,妇还,又拜。降级,受笲,腶修,升,进,北面,拜,奠于席,姑坐,举以兴,拜,授人。”是舅、姑于阼阶上初见新妇,舅西面,在主人位,姑南面者,次主人;妇升自西阶,则乃客也。此堂上舅、姑与妇尊卑位也。 之后,妇馈舅、姑于室,经云:“妇盥,馈,特豚,合升,侧载,无鱼腊,无稷,并南上。”郑注云:“侧载者,右胖载之舅俎,左胖载之姑俎,异尊卑。并南上者,舅姑共席于奥,其馔各以南为上。”则此时舅、姑位在奥(室之西南角),东向,姑在舅北。妇馈舅、姑既毕,席于北墉下。“妇彻,设席前如初,西上。妇馂,舅辞,易酱。妇馂姑之馔。”按:舅尊于姑,故知凌氏于上节谓“东向、西向,……于人则北上”为不然。(图六,士昏礼妇馈舅姑局部示意图)盖此礼舅、姑共席,且均东向,而舅在南、姑在北,乃南上也,并不若凌氏所言。凌氏之说,不合者既非仅一二处,则其所归纳之礼例有不足据信者。 其后,经云:“妇彻于房中,媵、御馂,姑酳之,虽无娣,媵先。于是与始饭之错。”又其后,舅、姑有共飨妇以一献之礼,舅有飨送者以一献之礼,姑有飨妇人送者之礼,飨异邦送者之礼,而壻飨妇送者,丈夫、妇人如舅、姑飨礼。均酬以束锦。而其礼之细节经文未载。 四、房中及北堂妇女位向 礼亦有在房中或北堂举行者,《特牲馈食礼》云主妇(士妻)亚献尸后适房,“南面”,准备受尸酢,祭酒,啐酒,其后,入室,卒爵。郑注云:“于尊者前成礼,明受惠也。”然则主妇于房中受尸酢,而卒爵于室。主妇献祝及佐食均如初。宾三献时,经云:“致爵于主妇,席于房中,南面。”是知祭祀过程中每有设席者,唯未必有几耳。(图七,特牲馈食礼士妻及宗妇房中及北堂位向局部示意图) 又如《有司彻》载主妇(大夫妻)受尸酢,经云:“主妇入于房,司宫设席于房中,南面。主妇立于西席。”是主妇将在房中受酢,南面,与《特牲馈食礼》相类。 又,若不宾尸,主妇亚献后,经云:“主妇洗于房中,酌致于主人,主人拜受,主妇户西面拜送爵。”主妇荐韭菹醢,坐设于席前,菹在北方。”郑注于“司宫设席”下注云:“拜受乃设席,变于士也。”贾疏云:“《特牲礼》,未致爵,已设席,故云异于士。”此郑注、贾疏特标举士礼与大夫礼之异者。下文略分析之。 前文云:大夫妻受尸酢前入房,“南面”坐,至此谓“不宾尸者宾长三献”则云:“酌,致爵于主妇。主妇北堂,司宫设席,东面。”则“南面”已改为“东面”矣。郑注谓“东面者,变于士妻”者,前举《特牲馈食礼》载士礼云:“主妇于房中,南面。”又云:“主妇适房,南面。”皆与大夫妻此时之东面位向不同。 按郑注谓北堂之活动云:“北堂,中房以北。东面者,变于士妻。宾、尸不变者,宾、尸礼异矣。内子东面,则宗妇南面、西上,内宾自若,东面、南上。”又经云:“主妇席北,东面,拜受爵,宾西面答拜。”郑注:“席北东面者,北为下。”其位向与《特牲馈食礼·记》所言有异,盖士礼与大夫礼之别也。(图八,有司彻大夫妻及宗妇房中及北堂位向局部示意图) 五、堂上君臣位向 君南面,臣北面,礼之常也。然《论语·子罕篇》曰: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孔子时,臣子多先拟拜于堂下,君辞之,乃升堂,于堂上成拜,《仪礼》所见多如此。当时盖唯孔子以为“泰”而坚持拜乎下。朱注云:“臣与君行礼,当拜于堂下。君辞之,乃升,成拜。泰,骄慢也。”其说指出当时于堂上成拜已成正式拜礼。 《士相见礼》有言曰: 凡燕见于君,必辩君之南面。若不得,则正方,不疑君。君在堂,升见,无方阶。辩君所在。 郑注云:“君南面,则臣见正北面,君或时不然,当正东面若正西面,不得疑君所处邪乡之。此特见图事,非宾主之燕也。”经又云:“君在堂,升见无方阶。”无方阶者,郑无注,盖谓应拾级而上,或聚足而上也。郑注又云:“君近东,则升东阶,君近西,则升西阶。”然则若非特定场合,仅君臣平日谋事,则君之位向得稍自在矣。以上论堂上仅有少数臣子之情况。 若堂上有众多臣子,其位向又当如何?兹以《燕礼》所见明之。经云:“小臣设公席于阼阶上,西乡。设加席,公升,即位于席,西乡。”之后小臣纳卿、大夫、士、祝、史等,公立于阼阶之东南,南乡尔卿及大夫,皆少进。射人遂请宾,公曰:“命某人为宾。”宾礼辞,又命之,宾许诺。宾出,立于门外,东面。郑注云:“当更以宾礼入。”此时众臣皆在廷,独宾在门外。之后,宾升自西阶,宰夫为主人。主人献宾,宾酢主人,主人献公,主人自酢公,主人遂酬宾。又之后,二人媵爵于公,公举媵爵酬宾,遂旅酬。其后主人献卿于西阶上,司宫卷重席,设于宾左(堂上东方),东上。射人乃升卿,“卿皆升就席。若有诸公,则先卿献之,如献卿之礼。席于阼阶西,北面,东上,无加席。”此时宾西无大夫,及主人辩献大夫,遂荐之,继宾以西,东上。卒射,射人乃堂上升大夫,大夫皆升就席。按:堂上卿位本在宾左,东上。诸公位在阼阶西,北面,东上。宾位在大夫东,大夫位则继宾以西,东上。又之后,经云:“席工于西阶上,少东。”工升自西阶,北面,东上,坐。遂歌,奏笙。《记》云:“若与四方之宾燕,则公迎之于大门内,揖让升,宾为苟敬,席于阼阶之西,北面。”阼阶西,北面者,近君也。然则君臣堂上位,不论南乡、北乡,均以东为上,以其最近君故也。 据上所述,堂上众臣,不论位向,均以东为上。而西乡者,唯君一人,经既谓其在阼阶上,则近南,不近北。(图九,燕礼堂上君臣位向局部示意图) 又,《大射仪》载堂上众臣位向云:“小臣设公席于阼阶上,西乡。司宫设宾席于户西,南面,有加席。卿席宾东,东上。小卿宾西,东上。[10]大夫继而东上。若有东面者,则北上。席工于西阶之东,东上。诸公阼阶西,北面,东上。”(图十,大射仪堂上君臣位向局部示意图)据此,众臣位向除大夫外,均合上述,唯大夫“若有东面者,则北上”,此似合于凌氏“东乡、西乡,……于人则北上”之说,然经云:“若有东面者,则北上”,则是此时东面者,乃大夫中地位最低者,云“北上者”,令东面大夫勿分散坐而已。然则《仪礼》所见堂上君臣位向,若欲括例,一言可毕,曰“近君”而已。 六、堂上宾主位向 若堂上行礼者为宾主,众人位向又当如何?本节姑以《乡饮酒礼》为例,述主人与宾客之席次、位向。 郑玄《三礼目录》云:“诸侯之乡大夫大比,献贤者能者于其君,以礼宾之,与之饮酒,于五礼属嘉礼。”《礼记·乡饮酒义》记当时乡饮酒礼仪节及所使用词汇,与《仪礼》稍异,兹取而并论之。 此经之首云:“乡饮酒之礼,主人就先生而谋宾介。”经云:“乃席宾、主人、介。众宾之席皆不属焉。”所谓“不属”,谓众宾皆“独坐”也。郑注云:“宾席,牖前南面;主人席,阼阶上西面;介席,西阶上东面。”于主人、宾、介之位向说之甚明。经又云:“主人升,宾升,主人阼阶上,当楣,北面再拜;宾西阶上,当楣,北面答拜。”是主人与宾为敌体也。主人遂与宾献、酢、酬,既,主人献介,介酢主人,主人遂献众宾。之后,一人举觯,工升,笙奏,间歌三终,合乐。司正安宾,司正表位,宾酬主人,主人酬介,介酬众宾,二人举觯,遂彻俎,燕坐,宾出。经云:“其间若有遵者,诸公、大夫,则既一人举觯,乃入。席于宾东,公三重,大夫再重。……大夫则如介礼。”所谓“一人举觯,乃入”者,谓入席之时机。经于遵者,不言面向,盖南面或西面也。《乡饮酒礼·记》云:“若有诸公,则大夫于主人之北,西面;主人之赞者,西面,北上,不与。”贾疏云:“若无诸公,则大夫南面西上,统于尊也。”[11]至于主人之赞者,郑注云:“赞,佐也。谓主人之属,佐助主人礼事。彻鼏、沃盥、设荐俎者。西面,北上,统于堂也。与,及也。不及,谓不献酒。”据上述,则此礼,宾与众宾之位在堂西之北,介位在堂西之南,若有大夫,则位在宾东南面、西上,主人与遵者位在堂东,西面,主人之赞者位在堂北,西面。《乡饮酒礼》载宾、主堂上位向明白若此(图十一,乡饮酒礼堂上宾主位向局部示意图)。乡饮酒礼,赞者堂上之位既在最北(另详下文),则凌氏所言“东乡、西乡,……于人则北上”为非是矣。 《礼记·乡饮酒义》云:“宾主,象天地也,介、僎,象阴阳也。三宾,象三光也。让之三也,象月之三日而成魄也。四面之坐,象四时也。”按:《经典释文》云:“僎音遵。”即《乡饮酒礼》之赞者。该篇混杂阴阳五行之说,多牵引附会,本不足信。唯“天地严凝之气”一章有云: 主人者尊宾,故坐宾于西北;坐介于西南以辅宾;……主人者,接人以仁,以德厚者也,坐于东南;而坐僎于东北,辅主人也。 该篇于四面之坐,尚保留古义,非如明、清两朝时误以为“四面之坐”乃四面各斜向中央坐。[12]可惜“僎坐于东北”五字究指何向?南面欤?抑西面欤?《乡饮酒义》非无模糊之处。不如《乡饮酒礼·记》明言“主人之赞者,西面,北上”之无疑义,足以证明位向在最北者非尊位也。 又,于祭祀之末,尸出俟于庙门之外,主人等可议侑及谢尸。既定,席设于堂上户西与西序者、东序者,除设主人席外,《有司彻》载:“司宫筵于户西,南面;又筵于西序,东面。”郑注分别曰:“为尸席也”、“为侑席也”。盖主人、尸、侑三人皆于堂上布席。经又言主人出迎尸与侑于庙门外,行授几之礼云: 主人降,受宰几。尸、侑降,主人辞,尸对。宰授几,主人受。二手横执几,揖尸。主人升,尸、侑升,复位。主人西面,左手执几,缩之以右袂,推拂几三。二手横执几,进授尸于筵前。尸进,二手受于手闲。主人退,尸还几,缩之,右手执外廉,北面奠于筵上,左之。南缩,不坐。 据上文所述,此时主人、尸、侑升堂后,复阼阶、宾阶上位。主人遂西面将几交与尸,最终尸面北将几置于席左,南向,即所谓「几其南”也。郑注曰:“左之者,异于鬼神,生人阳长左,鬼神阴长右。不坐,奠之者,几轻。”(图十二,有司彻祭末堂上尸侑位向局部示意图) 七、设席他人之位向 上文所论者外,《仪礼》言几、席之可注意者,尚有《士虞礼·记》终虞之饯尸用几、席。按《士虞礼.记》载饯尸之礼之准备云:“奠两甒于庙门之外,稍南,水尊在酒西,勺北枋。洗在尊东南,水在洗东,篚在西。”郑注云:“(水)在门之左,又少南。”此处《记》文陈述洗与水之位置不甚清楚,依照《仪礼》陈设水、洗位置之惯例,当在“阼阶之南”,但此时行礼在庙门外,则洗与水宜设在庙门左边稍南之处,故郑注云:“在门之左,又稍南。”《记》又云:“尸出,执几从,席从。”郑注:“祝入,亦告利成。入,前尸,尸乃出。几、席,素几、苇席也。以几、席从,执事也。”则执几、席者,乃执事,非衰绖奉篚哭从尸之从者。盖饯尸乃为谢尸也。《记》又云:“尸出门右,南面。”此时尸暂停动作,郑注云:“俟设席也。”“席设于尊西北,东面,几在南。宾出,复位。”此言尸将入席也。席既设于尊西北,东面,则尸若就席,其面向犹如尸在奥之时,惟此时席在庙门(寝宫之门)外耳。《记》又云:“主人出,即位于门东,稍南,妇人出,即位于主人之北,皆西面,哭不止。”郑注:“妇人出者,重饯尸。”盖主妇亦须行礼之所不应缺席者。《记》又云:“尸即席,坐。唯主人不哭,洗废爵,酌甗尸,尸拜受,主人拜送,哭,复位,荐脯醢,设俎于荐东,朐在南。”尸遂受食饮,卒,《记》云:“主人及兄弟踊,妇人亦如之。”此处述及众人在门外之位,即庙门哭临之位也,故郑注云:“将入临之位,《士丧礼》:宾继兄弟,北上。门东,北面,西上。门西,北面,东上。西方,东面,北上。”其后,主妇亚献,宾三献,卒,均踊如初。卒,佐食取俎,实于篚。尸稷,从者奉篚,哭从之,犹尸始至之时然。祝前,哭者皆从,及大门内,踊如初。郑注云:“男女从尸,男由左,女由右。及,至也。从尸,不出大门者,由庙门外,无事尸之礼也。”《记》续云:“尸出门,哭者止。宾出,主人送,拜稽颡,主妇亦拜宾。丈夫说绖带于庙门外。……妇人说首绖,不说带。”据上述,士虞礼,终虞设几、席饯尸于庙门外,且其席东向,几在右,犹如在室中之奥之面向。(图十三,士虞礼终虞后庙门饯尸位向示意图)应注意者,此礼乃《仪礼》中除士冠礼筮于庙门、士丧礼卜葬日于庙门(寝宫之门)外,唯一设席于庙门外之礼。 另,《士虞礼》、《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有司彻》奠祭中有布席谢祝及佐食、宾长之礼,唯无几耳。《士虞礼》,主人既献尸,经云:“筵祝,南面。主人献祝。”郑注云:“祝接神尊也。筵用萑席。”是祝亦用席,然用萑席,与尸用苇席不同耳。按:贾疏云:“上文尸用苇席,其祝席,经记虽不言,以尸用在丧,故不用苇。今祝宜与平常同,故用萑也。”此礼可特予注意者,乃主人献祝时,特为“筵祝,南面”,其为主人谢祝可知。可惜经简,未言其详,令人不明主人献祝究于何处?故宜特予探讨。盖经言主人入室后,“祝从,在左,西面”,则为祝布席,似当在主人之左后。唯郑玄于《少牢馈食礼》注有言:“室中狭迫。”室中既狭迫,他处皆不便,唯有北墉下为宜。经云:“主人献祝,祝拜,坐受爵,主人答拜。”郑注云:“献祝,因反西面位。”然则主人献祝时,主人北面,祝南面。既献之后,主人因反西面位。则是《士虞礼》祭奠之间,有为祝布席献酒之事。据后文,阳厌开始之前,祝自行将萑席彻入于房,并自执其俎出,赞遂阖牖户。盖《仪礼》经文描述之细致有如此者,非概略括例可以含盖也。 须注意者,《士虞礼》阴、阳厌均有几、席,饭尸前则经言“从者错篚于尸左席上,立于其北”,而饭尸、献尸之时,仍有右几,盖犹有阳厌尚未举行,神魂仍在室中故也。 再者,祭祀祖先时,主人于献尸后,亦献祝,此亦见于《特牲馈食礼》。经云:“筵祝,南面,主人酌献祝。”与《士虞礼》异者,此礼尸用“萑席”而非“苇席”,盖吉礼也。而祝之无几,则与《士虞礼》相同。又,《少牢馈食礼》主人既献尸,尸酢主人,既,经云:“主人献祝,设席,南面。”以受主人之献。以上均主人设席谢祝之事。(图十四,特牲馈食礼主人设席谢祝位向局部示意图) 席又有设于祭末以谢佐食与宾长者,《少牢馈食礼》,经云:“祝命佐食彻肵俎,降设于堂下阼阶南。”郑注:“彻肵俎,不出门,将傧尸也。”之后,“司宫设对席,乃四人(图十五,少牢馈食礼祭末主人设对席谢佐食及宾长位向局部示意图)。 上述《士虞礼》、《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有司彻》各篇,于祭中或祭末有谢祝与佐食、宾长之礼,仪节略同,而均有席无几,足见古人安排仪节有贵贱隆杀之层次矣。 又席亦用于卜筮。《士冠礼》筮于庙门,筮于庙门者,郑注云:“庙谓祢庙。不于堂者,嫌蓍之灵由庙神。”谓筮日者,乃问筮神,非问祖先之神魂也。行礼时,“主人即位于门东,西面。有司如主人服,即位于西方,东面,北上。筮与席所卦者具馔于西塾,布席于门中、闑西、阈外,西面。”其位向如此者,经云:“筮人右还,即席坐,西面,卦者在左。”如此,筮人西面坐,而主人立于门东,西面,可以自筮人身后观察其全部动作矣。士冠筮日之礼,经未见几,盖无有。 另,《士丧礼》有筮宅及卜葬日之礼。“宅”者,即后世所谓“阴宅”也,筮宅在野外,未见用席,与卜日不同。卜葬日,问龟神,故亦在庙门外(即殡宫)。经云:“卜人先奠龟于西塾上,南首,有席,楚焞置于燋,在龟东。族长及宗人立于门西,东面,南上。占者三人,在其南,北上。主人即位于门东,西面。卜人抱龟燋,先奠龟,西首,燋在北。”既受命,卜人许诺,“还即席,西面坐。”其礼及席之位向,与冠礼筮于庙门相同,而众人皆得监督之。此礼亦无几。 八、结论 古礼失传者甚多,非今人所能一一复原。本文专论《仪礼》重要仪节所见几、席、位向问题,因检讨凌廷勘《礼经释例》卷二所拟礼例之成说,指出其所括礼例,或不周延,或有所阙漏,不可完全据信。[14]盖为神魂设席,仅有堂上南向及室中东向两种,凌氏杂论人、神,反增困扰,况有误括者乎!如命笔者为之,将应之曰:“室中位,以奥为上;堂上位,君臣以近君为上;宾主位,以近主人为上;其余空间之位向,各有其礼意,无法一言以蔽之。” 注释 [1]凌廷堪撰,彭林点校《礼经释例》,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古籍整理丛刊6,2002年12月。 [2]以上详参:《尔雅·释宫》。 [3]另参张惠言撰《仪礼图》,《皇清经解续编》本,卷三一三至三一八。陈绪波著《仪礼宫室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5月。 [4]郑注云:“几,玉几也。左、右者,优至尊也。” [5]参俞樾撰《士昏礼对席图》,《皇清经解续编》本,卷一三五四。 [6]凌廷勘撰《礼经释例》卷二:“凡设席,南乡、北乡,于神则西上,于人则东上;东乡、西乡,于神则南上,于人则北上”条。 [7]参考拙文:《〈仪礼〉寝、庙的室中君臣位向》。 [8]凌廷堪撰,彭林点校《礼经释例》,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2年12月。 [9]张尔岐撰《仪礼郑注句读》,高雄:学海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2011年5月。 [10]小卿者,郑注云:“小卿,命于其君者也。席于宾西,射礼辨贵贱也。” [11]贾疏云:“若无诸公,则大夫南面西上,统于尊也。”盖大夫于旅酬后乃入,其礼及礼意同于《大射礼》。 [12]清儒万斯大:《万斯大集》中《学礼质疑》卷二“乡饮酒礼席次”条云:“《乡饮酒义》前章云:‘坐宾于西北,而坐介于西南,主人坐于东南,而坐僎于东北,言其方也。’后章云:‘宾必南乡,介必东乡,主人坐于东方者,言其乡也。’后人行礼,信其前而遗其后,遂定为侧坐相向,垂为令典。”万氏揭露明清人误读《乡饮酒礼》及《乡饮酒义》之弊,厥功其伟。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3月排印本。然在此文之前,有郭晓瑞、孟梓良二人合作《清代山西方志碑刻中的乡饮酒礼探析》一文,于第四届礼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宣读,悉依所附清代乡饮酒礼宾主斜向坐次图报导,而不知清初万斯大氏已指出明清人之谬矣。 [13]张尔岐撰《仪礼郑注句读》,高雄市:学海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影印本,2011年5月。 [14]本文之前,有陈绪波氏在第四届礼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发表《〈仪礼〉中与“席”相关的几个问题》一文,对凌氏之说虽有“补遗”,但未指出凌氏有所误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