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私情诗宋人说讨原 作者:程元敏 来源:《中外文学》第四卷第二期,民国六十四年七月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二月廿一日丙辰 耶稣2020年3月14日 指谓〈国风〉有私情诗,始于先秦学者。汉魏晋唐经师文士因之,且多已确指篇名。及宋而论之者愈众,至于昌言删黜淫篇。昔余撰「《王柏之生平与学术》」陆编,第伍编曾略及此事。唯该文专说王氏《诗》学,拘于体例,不克作透彻而有系统之论述,所收材料亦不便悉入。旧撰草成迄今,忽焉四岁。旧存新得,箧笥有关资料益丰。比得旬日休暇,董理斯竟,裁为此篇,凡四章若干节,以就教于贤者。 壹、问题之发生 《诗经》〈国风〉一百六十篇,其中不乏男女情诗。宋人王柏(号鲁斋)主张删去三十篇(或二十九篇),以为皆淫诗。自王氏逝世(宋度宗咸淳十年,公元一二七四年)至今七百年,此事影响学子教本、科场命题;至于经师、词人撰文争议者,尤其难以尽举。此学术史上大事。昔贤多归咎于王柏,而责之最深刻、措辞最严厉,莫过于〔清〕纪昀与皮锡瑞。皮氏《经学通论》(卷二)「论《诗》比他经尤难明其难明者有八」,曰: 宋人疑经,至王柏而猖狂已极,妄删〈国风〉,进退孔子。 黄焯批点涵芬楼影印本《经学通论》书影 皮氏作此口脗,实模仿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十七)于〈经部〉〈诗类存目一〉「《诗疑》二卷」下,指责王氏删诗,云: 柏何人斯!敢奋笔而进退孔子哉!……后人乃以柏尝师何基,基师黄榦,榦师朱子,相距不过三传,遂并此书亦莫敢异议。是门户之见,非天下之公义也。 《四库提要》(卷十三〈经部〉〈书类存目一〉「《书疑》九卷」下)且谴责《宋史》撰者,不应为王柏立传;甚至私家修史,为王氏立传,纪昀亦表不满,《四库提要》(卷五八)评〔清〕朱轼「《史传三编》」,曰: 王柏披猖恣肆,至删改孔子之圣经,咸预斯列,似为少滥! 《提要》与《纪文达公遗集》之中指斥王柏者,多达数十处。一朝重臣,竟不惜倾注全力以攻击区区一王鲁斋,意其主要目的有二:一基于朝廷立场(《四库全书》自是官书),维护圣人经书之完整;二是反映当时(干、嘉时代)学风,反对宋学。而朱子为宋学泰斗,欲攻宋学非攻击朱子不可。然清初朱学,甚受政府尊尚(康熙御纂《周易折中》、雍正钦定《书经传说汇纂》与《诗经传说汇纂》皆以朱学为主。);其在民间势力尚大。晓岚不便明文直接攻击朱子,故集矢于王柏,诚如方东树《汉学商兑》所言,「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而已(注一)。 然指出〈国风〉中有淫诗,并非始于南宋朱子、王柏,北宋学者已明言〈风〉篇杂有淫亵之作;亦非北宋人最先生发此论,汉、唐人已论及〈国风〉淫奔篇章;不仅汉、唐人,即先秦典籍亦未曾讳言〈国风〉少数篇什好色而淫。如弃置《诗序》及后世《诗经》传注,直求诗文,〈国风〉淫色之篇,恐不止昔贤论定之数矣。 贰、唐以前人之议论 一、先秦学者之说 《诗经》三百零五篇文约四万,仅一「淫」字,〈周颂〉〈有客〉篇:「既有淫威,降福孔夷。」「淫」乃「大」义,淫威意为大德;与淫色无关。〈国风〉不着「淫」字,然确有淫诗,如〈陈风〉〈株林〉篇:「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咏陈灵公淫乱夏征舒字子南之母(据〔清〕陈奂《诗毛氏传疏》),诗有明文,事见《左》〈宣九年及十年〉《传》。但尚可曲从《诗序》说为刺灵公;且体会全诗两章语气,诚酷似旁观者口气。但〈鄘风〉〈桑中〉篇则无从曲说,兹举第一章: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一章诗用三「我」字(二、三章同),显然男女私相约会之诗,《诗序》曰「刺奔」,诗本文全无此意。而〈国风〉带有「我、予」自称代名词之男女情诗约共十七篇,出现约六十三次。 此类诗篇,先秦学者首先判为淫诗。于〈邶风〉〈静女〉篇第二章「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定公九年〉《左传》曰:「〈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据杜预注,《左传》作者以为:〈静女〉为男女私情诗,仅次章之『彤管』,依旧说义为「赤管笔,女史记事规诲之所执」可取。又〈成公二年〉《左传》明判〈鄘风〉〈桑中〉篇为淫奔之辞,云: 巫臣聘诸郑,郑伯许之。及共王即位,将为阳桥之役,使屈巫聘于齐,且告师期。巫臣尽室以行。申叔跪从其父将适郢,遇之,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 玩味申叔跪语气,似乎《诗》〈桑中〉篇为淫诗,乃当时共知共喻之事。 《左传》成书约在战国初叶,已言三卫(邶、鄘、卫三国地壤邻近,其诗通称《三卫诗》。)有淫诗。比《左传》作者略晚,屈原弟子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见《昭明文选》卷十九): 臣少曾远游,……从容郑、卫溱、洧之闲。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鶬鶊喈喈,羣女出桑。……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袪」,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怳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䟽,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 溱、洧是郑国两水名,郑国男女少艾于三月上巳日就水上游嬉,赋诗互通情愫,见〈郑风〉〈溱洧〉篇。桑间、濮上,古在卫国境内,男女聚会于此,放浪形骸,纵情声色。故先秦典籍屡记郑卫声诗皆淫: 《论语》〈卫灵公〉篇:「子曰:『……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又〈阳货〉篇:「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声与诗合一,《尚书》〈尧典〉篇:「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经》三百篇皆被之弦歌,故说郑声淫犹言〈郑诗〉淫,言卫音淫则〈卫诗〉断无不淫之理,《礼记》〈乐记〉篇: (魏)文侯曰:「敢问溺音何从出也?」子夏对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周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 祭祀时,奏乐、唱诗、舞蹈三事同时进行,《诗经》〈周「颂」〉之颂即具此三种意义。子夏既说郑音卫音淫色害德,又谓祭祀弗用,是不以〈郑诗〉、〈卫诗〉配乐唱奏于神明之前。宋玉自述游郑、卫之间,见其丽姝,又咏〈郑风〉〈遵大路〉篇诗句「遵大路兮,揽子袪」(文与今本《毛诗》小异)以挑之,是宋氏曾参酌〈乐记〉、《论语》,探索诗意,判本篇为淫诗,而于〈好色赋〉引之。 又孔子时人盖已疑〈周南〉〈关雎〉篇为淫色诗,故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篇)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曰:「时人不知〈关雎〉之义而横生非毁,或言其淫,或言其伤,故孔子解之也。〈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是其为政风之美耳,非为淫也。……故江熙云:『乐在得淑女,疑于为色;所乐者德,故有乐而无淫也。』」 二、汉儒之解说 汉人讨论孔子「郑声淫」一语,多谓郑国不仅声(音乐)淫,而诗亦淫,班固《白虎通》〈礼乐〉篇(据陈立《疏证》本,见《皇清经解》。)曰: 孔子曰「郑声淫」何?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诱悦怿,故邪辟声皆淫色之声也。 所谓「淫色之声」,犹今言男女情歌,情歌未有有声无辞者,班着《汉书》〈地理志〉且举〈郑风〉〈溱洧〉及〈出其东门〉二篇为证(详下)。 郑国声、诗兼淫,许慎及汉《论语》今文家之说竝同。许氏《五经异义》(《礼记》〈乐记〉篇「郑卫之音」云云孔颖达《疏》引)曰: 今论说:郑国之为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左传》说:……(许君)谨案:「〈郑诗〉二十一篇,说妇人者十九矣,故郑声淫也。」 「今论说」,〔清〕魏源《诗古微》(卷二)谓是汉代《论语》今文家之言;许氏审定从其说,故云郑国说妇人之诗十分有九(或云「十九」,衍十字。)。又陈立《白虎通疏证》(卷三)据《白帖》引许慎《五经通义》(?)云:「郑国有溱、洧之水,会聚讴歌相感,今〈郑诗〉二十一篇,说妇人者十九,故云『郑声淫』。」与此说同。 诗乐大概亡佚于西汉初年,诗文则赖口诵而幸存(注二),是故汉儒直称〈郑〉〈卫〉诗淫,可不必并声言之。班固《汉书》〈地理志〉(卷二八下二)曰: (郑)武公与平王东迁,卒定虢、会之地,右雒左泲,食溱、洧焉。土陿而险,山居谷汲。男女亟聚会,故其俗淫。〈郑诗〉曰:「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曰:「溱与洧,方灌灌兮,士与女,方秉菅兮。恂盱且乐,惟士与女,伊其相谑。」此其风也。 班氏举出〈溱洧〉、〈出其东门〉二篇为〈郑风〉淫诗。〈溱洧〉篇前已屡述。〈出其东门〉篇首章曰:「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第二章意略同)绎诗本文,此男子疑恋女子之诗也。 高诱亦据〈郑风〉〈溱洧〉篇本文,谓其诗淫,《吕氏春秋》〈孟春纪〉〈本生〉篇「靡曼皓齿,郑卫之音」云云高氏注曰: 郑国淫辟,男女私会于溱、洧之上,有询訏之乐,芍药之和。 男女私会云云,指〈溱洧〉篇为淫奔期会之辞也。 汉初治《诗》者今文三家。三家者,《鲁诗》鲁申培公、《齐诗》齐辕固生、《韩诗》燕韩婴是也。《古文》毛公后出,合为《四家诗》。三家相继亡佚,《毛诗》今独存。汉世特重家法,故当时《诗》说,不出于三家,则出于毛。出于毛者今有《毛传》《毛序》可按,凡诸与毛学不同之汉人《诗》说,宜分别派入三家,于理无妨。 高诱《吕览》〈本生〉篇注,谓溱洧淫奔之辞,〔清〕陈乔枞(《鲁诗遗说攷》卷四)以为据《鲁诗》为说,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五)论同。班固《汉书》〈地理志〉等断〈郑风〉〈溱洧〉、〈出其东门〉为淫辞,陈乔枞(《齐诗遗说攷》卷三)谓本《齐诗》。焦延寿《易林说诗》〈桑中〉篇,陈乔枞(《齐诗遗说攷》卷二)、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三中)竝以为是《齐诗》。鲁例已见前举,兹再举《易林》齐说二条: 《易林》(卷一)〈师之噬嗑〉:「采唐沬乡,要我桑中,失信不会,忧思约带。」(《汉魏丛书》本,下同。) 又(卷二)〈蛊之谦〉:「采唐沬乡,儌期桑中,失心不会,忧思忡忡。」 至于《韩诗》见引于典籍者,亦尝明言〈郑风〉〈溱洧〉诗淫,《后汉书》〈袁绍传〉「三月上巳,大会宾徒于薄落津」〔唐〕李贤注曰: 《韩诗》曰:「溱与洧,方洹洹兮。」薛君注云:「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辰,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说者俱往也。」 薛君注,谓薛汉《章句》。薛汉家世习《韩诗》,《后汉书》〈儒林〉有传。薛君以本诗中「士与女」及「士曰」之「士」为作此诗之人;「士与女」及「女曰」之「女」为诗人之所说者,而「俱往」云云,指「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是《韩诗》以此篇淫词乃诗人自赋也。 异于《毛诗》之论,概属之三家;今文三家释〈溱洧〉、〈桑中〉为淫诗,既如上述。而古文诗学家—《毛序》、《毛传》、《郑笺》,兹悉并为一派论之。考许多淫人自赋之诗,《毛序》皆说为他人刺淫,兹举二例: 〈郑风〉〈子衿〉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乃诗人自白,《毛序》则曰:「〈子衿〉,刺学校废也。……」 〈齐风〉〈东方之日〉篇:「……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此男子自白与情人幽会之辞,《毛序》则曰:「〈东方之日〉,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 前一首,《毛序》不谓之淫诗;后一首,虽不得不谓之淫奔诗,但仍托言刺讥。而毛氏传《诗》、郑玄笺《诗》及笺〈序〉多与〈序〉旨同。然亦偶有不托言讥刺,直指某诗淫者。魏源(《诗古微》卷二)曰: 《毛诗》(〈郑风〉)〈野有蔓草〉,〈序〉为「男女思不期相会」;〈东门之墠〉,《笺》为「女欲奔男之词」;(〈陈风〉)〈泽陂〉,《笺》:「蒲喻所说男之性,荷喻所说女之色」。言「我思此美人,当如何而得见之」?是《毛诗序》、《笺》之例,亦未尝以诗皆无邪而尽出于刺邪也。 案:〈野有蔓草序〉:「〈野有蔓草〉,思遇时也。君之泽不下流,民穷于兵革,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思遇时,与思不期而会者同为一人:〈序〉者诚未托言刺讥。〈序〉盖亦汉人作。郑笺〈泽陂〉及〈东门之墠〉,皆男女私情之辞,与〈序〉之为「刺时」、「刺乱」不同,而亦与《毛传》不合。盖康成混同今古学,笺《诗》时采三家之说,所谓「若有不同,便下己意」者,谓断取三家而不独师毛意也(注三)。且郑氏有《驳五经异义》一书,而于许慎「〈郑诗〉二十一篇,说妇人者十九矣,故『郑声淫』也」无驳(注四),是承认郑国声、诗皆淫于色,故彼又于《周礼》〈春官〉〈大司乐〉「凡建国禁其淫声」云云注曰:「淫声,若郑、卫也。」言郑、卫诗亦皆淫也。 足利学校藏南宋十行本毛诗注疏书影 三、魏晋间人之谈论 魏晋人《诗》解,今多亡佚,残存于类书或经疏引述、论及淫风者,〔吴〕韦昭、朱育「《毛诗答杂问》」〈韦答野有蔓草问〉,曰: 国多兵役,男女怨旷,于是女感伤而思男,故出游于洧之外,托采芳香之草,而为淫妷之行。时草始生,而云「蔓」者,女情急欲以促时也。(《太平御览》卷九九四引) 《毛序》曰「男女失时」,此云「男女怨旷」;〈序〉言「思不期而会」,此作「托采芳香之草,而为淫妷之行」:韦氏答问大畅〈序〉意,而谓「女情急」故赋「蔓」(谐「慢」声)草,「猖披横绝」甚晦菴、鲁斋多矣。 王肃不服郑玄,说经务反康成,至于伪托圣人言语以坚其证。〈卫风〉〈氓〉篇,「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朱子《诗集传》),妇言昔嫁时「秋以为期」,肃《圣证论》(《周礼》〈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唐〕贾公彦《疏》引)曰: ……凡此皆与仲春嫁娶为候者也。〈夏小正〉曰:「二月冠子嫁女」,娶妻之时,秋以为期,此淫奔之诗。 〔晋〕张融「《圣证论评》据《礼》〈夏小正〉、《易》〈卦〉、《诗》〈国风〉及〈小雅〉、《管子》,证古妇人春嫁娶,今〈氓〉诗言秋娶,乃淫奔之辞,〈媒氏〉《疏》引其说(参〔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五经总义类〉)曰: 《礼》:「诸侯越国娶女,仲春及冰未散请期」,乃足容往反也。秋如期往。淫奔之女不能待年,故设秋迎之期。 疏不夺注,注不违经,此常义也;第注者疏者之于经传,若意有不同,则或故避而不解;或竟破经、传,别立异义。准此,杜预《春秋经传集解》苟不满《左传》说〈静女〉、〈桑中〉(已详上第一节)自可别立异说,第今考 〈定公九年〉《左传》「〈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杜注曰:「〈静女〉三章之诗,虽说(音悦)美女,义在彤管。」 〈成公二年〉《左传》「夫子……又有『桑中』之喜」云云杜注曰:「〈桑中〉,〈卫风〉淫奔之诗。」 谓〈静女〉诗义为男悦女,且直指〈桑中〉乃〈卫国风〉淫奔诗,意甚坚决,语至明确,则是与经旨同。且已不止解经,更借以论经学矣。 四、唐代经师文士之意见 经学有义疏时代,南北朝也。百六十年间,江左河朔名儒辈出,疏经巨著繁富。惜今存唯〔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为完帙,余见于唐代经疏称引之残文,尚不及百一。当时诸儒论〈国风〉中情诗意见,今皆失传。唐高宗永徽四年颁行、孔颖达主修之《易》、《书》、《诗》、《礼记》、《春秋》《左传》《五经正义》。《诗经正义》皆止曲徇《毛序》刺讥之托,否认有淫奔之风诗。《左传》〈定公九年〉记〈静女〉彤管,《正义》释〈静女〉曰贞女,彤管义用《毛传》,皆破杜《注》;〈成二年〉记申叔跪「桑中窃妻」云云,《正义》阙释,盖仍从《毛序》「刺淫奔」,而不以杜《注》为然也。 至《礼记正义》涉及此一问题,则不回护《毛序》,〈乐记〉「郑卫之音」云云《正义》既引《五经异义》所断「〈郑诗〉二十一篇,说妇人者十九」云云,乃曰: 今案:〈郑诗〉说妇人者唯九篇,《异义》云十九者,误也。无「十」字矣。 宋庆元六年绍兴府刻宋元递修本《春秋左传正义》书影 此疏既紧承许说而言,是坦承〈郑诗〉九篇说妇人,而其中不免淫辞。《五经正义》虽题孔颖达撰,其实同修者非止一人,颖达不过总揽大纲,未必逐条亲自论定,故彼此互异。《毛诗正义》王德韶、齐威等同修,《左传正义》谷那律、杨士勛等共治,《礼记》则贾公彦等合疏(注五),因人而异,故《礼疏》与《诗疏》、《左疏》异趣。《周礼疏》不在《五经正义》之列,贾公彦等奉勅撰,〈春官〉〈大司乐〉「凡建国禁其淫声」云云《疏》曰: 云「淫声,若郑、卫也」者,〈乐记〉文。〈郑〉则〈缁衣〉之诗,说妇人者九篇;〈卫〉则〈三卫〉之诗,云:「期我于桑中」之类是也。 此及前条〈乐记〉《疏》,殆皆贾公彦撰,故言〈郑风〉说妇人之诗篇数同。经贾氏指明为淫诗者:〈郑〉止〈缁衣〉一篇,其它八篇虽未确指,意其谓〈将仲子〉、〈子衿〉、〈野有蔓草〉、〈溱洧〉等,求之诗文皆显然为私情之诗;〈卫〉则明言具有与「期我于(乎)桑中」(〈鄘风〉〈桑中〉篇)句同类诗句之诗篇,殆谓〈邶〉〈静女〉、〈卫〉〈氓〉之流也。 视〈国风〉为男女情诗,且以后世情歌拟之者,由唐代文士凿开风气,刘迅(知几之子)取〈巴渝歌〉、〈白头吟〉、〈折杨柳〉至〈谈容娘〉,以比〈国风〉之流(注六)。有宋词人多承其说。 又〔唐〕丘光庭《兼明书》(卷二「沈朗新添」条)载宣宗大中年间,《毛诗》博士沈朗进新添《毛诗》四篇,云〈关雎〉后妃之德,不可为三百篇之首,别撰二篇为尧舜诗,取虞人之箴为禹诗,取〈大雅〉〈文王〉篇为文王诗,表请以四诗置〈关雎〉之前。朝廷嘉之。度沈博士意,以〈关雎〉为「说妇人之诗」,不配冠于《诗》全经之上,此衍绎许慎、贾公彦之说,而启发南宋经师文士欲黜〈国风〉。 五本章结语 综上所述,先秦、两汉、魏晋及唐人以为〈国风〉有淫诗者,凡左丘明、宋玉(以上先秦)、申培公、辕固生、韩婴、焦延寿、班固、《论语》今文家、许慎、薛汉、高诱、卫宏、郑玄(以上两汉)、韦昭、王肃、张融、杜预(以上魏晋)及贾公彦(唐)十八家,而孔子(两言郑声淫)、〈国风〉古传、荀卿(〈大略〉篇曰:「〈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淮南王刘安(《文心雕龙》〈辨骚〉篇引其《离骚传》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亦云:「〈国风〉好色而不淫」。)、杨倞(注《荀子》〈大略〉篇以〈关雎〉篇好色)及刘迅、沈朗议论,皆于宋人说〈国风〉大有影响,尚未计入。 其经上述诸家确指为淫篇者,得六国十一篇,兹列表如下:
若并贾公彦等尚未明指之〈郑〉、〈卫〉淫篇计之,恐先秦至唐人意为淫邪之〈风〉篇,当不在宋人之下。 上举宋以前人有关议论,大率出于寻常典籍,学者所必读,以纪文达、皮鹿门诸公之博洽,不致未见。然而明知唐以前多家确指〈国风〉多篇为淫辞,仍将「蔑经诬圣」之责大段归咎于宋儒,殊失公允。且北宋诸子,未尝讳言十五国之淫诗;南宋略晚于朱子、稍早于王鲁斋时,已有多人议删淫诗,则是「毁伤经典,进退孔子」,亦不应独罪王柏。 参、宋人之议论 六、东都学者论〈国风〉 北宋诸子敢昌言〈国风〉杂出淫辞,自疑《毛诗序》起。疑《序》者多家,莫若苏辙作法影响深远;其说渊源于〔唐〕成伯璵。成氏谓众篇之〈小序〉,子夏但作第一句,至「也」字而止,如「〈葛覃〉,后妃之本也」、「〈鸿鴈〉,美宣王也」之类是也(注七)。余辞皆大毛公添系。苏氏撰《颍滨诗集传》,遂唯存〈序〉之首句,而尽去所谓附益。 晁说之从眉山苏氏游,说《诗》受子瞻、子由影响。尝作「〈诗之序论〉」四篇(载其《景迂生集》卷十一),论《诗序》固非子夏作,亦非毛公作,而〈序〉云诗篇作者美刺某人,皆不可信。 苏轼说《诗》不取《诗序》,其「诗论」(注八)曰: 诗者,天下之人匹夫匹妇羁臣贱隶悲忧愉佚之所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伤其贫贱困苦之忧,而自述其丰美盛大之乐,上及于君臣父子、天下兴亡治乱之迹,而下及于饮食床笫昆虫草木之类,盖其中无所不具。 《诗》〈鄘风〉〈鹑之奔奔〉篇,〈襄二十七年〉《左传》载伯有赋之,赵孟曰:「牀笫之言不踰阈,况在野乎?」又〈墙有茨〉篇诗曰:「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此二诗,〈序〉者皆以为刺诗,东坡盖指此类及〈郑风〉〈风雨〉、〈齐风〉〈鸡鸣〉篇为夫妇自道其床笫之事。 晁补之出东坡之门,直指桑濮与颂声同传,承苏说而勇锐实过之,其续〈楚辞序〉(《鸡肋集》卷三六)曰: 《诗》非皆圣贤作也。舍周公、尹吉甫、仲山甫诸大夫君子,则羁臣寡妇寺人贱者桑濮淫奔之辞,顾亦与猗 桑濮谓〈鄘风〉〈桑中〉之类,补之指为淫奔之辞。 七、南渡前中期学士文人论〈国风〉 北、南宋之际,郑樵(渔仲)作《诗辨妄》(书今佚),继苏门学士辨《诗序》之妄,执诗文求其义,判许多所谓刺诗为淫奔之作,兹择录其说如下: 郑渔仲谓:〈诗小序〉只是后人将史传去拣并看謚,却附会作〈小序〉美刺。(《朱子语类》卷八十引) 郑渔仲有《诗辨妄》,力诋《诗序》,……以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同上) 莆田郑氏谓:此(〈将仲子〉篇)实淫奔之诗,无与于庄公、叔段之事。(朱子《诗序辨说》引) 郑渔仲《诗辨(妄)》:〈将仲子〉只是淫奔之诗,非刺仲子之诗也。(《朱子语类》卷二三引) 志在辨证〈小序〉谬误,兼及毛郑之失,《诗辨妄》为第一部专著。〈将仲子〉,固渔仲首先斥为淫奔;但其所论,绝不止此〈郑风〉一篇,意者〈氓〉、〈溱洧〉、〈桑中〉等前人早已论定之诸篇,亦决在其指为淫奔之目。 郑樵《诗》学,其同里密友林光朝(艾轩)所见略同。郑岳编撰艾轩「遗事」(见《艾轩集》〈附录〉,又见《朱子语类》卷二三)曰: 《诗》三百篇,大抵好事足以观,恶事足以戒。如《春秋》中好事至少,恶事至多。此等诗郑渔仲十得其七、八,如「〈将仲子〉诗止是淫奔」,艾轩亦见得。 《诗辨妄》虽力诋《诗序》,然究非注释全诗之作,故论去〈序〉言《诗》,不得不让与年齿略少之王质(雪山)。苏子由弃〈小序〉之续文,质则悉废全〈序〉,〈序〉言刺某君疾某臣,雪山《诗总闻》则皆不予理睬,如解〈陈风〉〈东门之枌〉篇曰: 宛丘之东门也。子仲,子之仲也;之子,又仲之子也。必指一人,而其姓氏无考。徘徊东门树下,待所期妇人也。……总闻曰:此诗多及期会之地草木:如枌,如栩,如麻,如荍,如椒。(卷七) 〈东门之枌〉,雪山始以淫风解之,而《诗总闻》二十卷,类此之说不止此篇,宜(《四库提要》卷十五〈经部〉〈诗类一〉)谓其「毅然自用,别出新裁,坚锐之气,乃视(郑樵、朱子)二家为加倍」。 宋代若干文人,不以治经学闻世,亦无说《诗经》之专著,彼以〈国风〉篇章比拟六朝艳诗及唐代丽句,与〔唐〕刘迅所为(已详上第四节)同一机轴,洪迈是也。其《容斋五笔》(卷四「作《诗》旨意」条)曰: 《诗》三百篇中,其誉妇人者至多。如……夸服饰之盛者:若「副笄六珈,如山如河,玉之瑱也,象之揥也」(〈鄘风〉〈君子偕老〉)。赞容色之美者:若「唐隶之华,华如桃李」(〈召南〉〈何彼襛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颜如舜华,洵美且都」(〈郑风〉〈有女同车〉)。……其词可谓尽善矣。魏晋六朝,流连光景不可胜述。唐人播之歌诗,固亦极挚,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翠微㔩叶垂鬓脣,珠压腰衱稳称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此皆李杜元白之丽句也。 稍后,杨万里更以当朝小词比〈国风〉,其诗话(《诚斋集》卷一一四)云: 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近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所赋、赵武所不得闻者,有过之无不及焉,是得为好色而不淫乎? 杨氏以为:〈国风〉亦有好色而淫者,如〈鄘风〉〈鹑之奔奔〉、伯有所赋便是,不然赵武必无「非使之所得闻也」之讥矣(参看上苏轼说)。 八、朱子之辨说 朱子判〈国风〉中男女情诗之理论,与吕祖谦争辩诗旨,辨《诗序》之谬妄,及其所定淫奔诗二十九篇篇目,均已详拙着「《王柏之生平与学术》」一书(第伍编)及「〈朱子所定诗经国风中之男女情诗〉」(载《孔孟学报》二十六期)一文,此不具论。下单就其说淫诗所受前人之影响举实例以明之: (一)朱子《诗集传》解诗尽去《诗序》,受《颍滨诗集传》启发,而王质(一一三五至一一八九,比朱子早卒十一年。)先已如此作;郑樵诋〈序〉甚力,朱子屡述其言,且作《诗序辨说》,赞同其说(注九)。 南宋淳熙七年苏诩筠州公使库刻本《诗集传》书影 (二)经宋以前学者词人确指之淫诗十一篇(详上第五节),除〈郑风〉〈缁衣〉、〈东门之墠〉、〈出其东门〉及〈周南〉〈关雎〉四篇外,朱子全部判为淫诗,而《诗集传》尝用〈登徒子好色赋〉引《诗》解〈遵大路〉篇,其因承古人之学甚确。〔清〕王益斋《淫奔诗辨》(卷下)云:「朱子作《诗集传》,……博采诸说而折衷以己意,而淫奔之说原本郑氏。」案:康成笺〈陈风〉〈泽陂〉为男女私情诗,《诗集传》以为男女相悦相念之辞。益斋论朱《传》原本康成,固有据。 (三)郑樵、林光朝以淫辞说〈郑风〉〈将仲子〉篇,《朱子语类》(卷八一)曰:「〈将仲子〉自是男女相与之辞。」〈陈风〉〈东门之枌〉,王质谓淫男待所期妇人诗,《诗集传》谓男女相悦之辞。略同。 (四)朱子寻绎白文以求诗义,此法班固、郑玄及贾公彦《周礼》〈大司乐〉《疏》说〈桑中〉诗已用(详上第二、四节),《诗总闻》次其后,而皆先乎《诗集传》。 (五)其余大苏氏、晁无咎、洪景卢、杨诚斋之说,皆刺激朱子,殆无疑问。夫朱子解〈国风〉多篇为淫奔之辞,既皆原本先儒,则纪公藉《提要》之简编,予以深文巧诋,不能无过。而其后汪之昌定朱子始俑罪,且以李斯焚书、荀卿启之之义责其启王柏毁经诬圣,殊不考鲁斋固尝奉「郑声淫,放郑声」为责邪议删之重要依据,汪氏何不以罪朱子者罪仲尼? 九、朱子后王柏前文人之理论 (一)真德秀、刘克庄寓删诗于不选录 王鲁斋年四十(当宋理宗端平三年,一二三六)求学方向确定,上溯至朱晦菴卒(宁宗庆元六年,一二○○),约四十年之间,有真德秀(孝宗淳熙五年,一一七八至理宗端平二年,一二三五)与刘克庄因编选《文章正宗》论及〈国风〉中私情诗,刘氏曰: 《文章正宗》初萌芽,西山先生以诗歌一门属余编类,且约以世教民彝为主;如仙释、闺情、宫怨之类,皆勿取。余取汉武帝〈秋风词〉,西山曰:「文中子亦以此词为悔心之萌,岂其然乎?」意不欲收,其严如此。然所谓「携佳人兮不能忘」之语,盖指公卿郡臣之扈从者,凡余所取而西山去之者太半,增入陶诗甚多,如三谢之类多不入。(《后村大全集》卷一七三《诗话》) 诗歌之表现方式,得由比兴。真氏否认此法,故于「怀佳人兮不能忘」但依文诠释,则佳人即后宫粉黛,而怀之为私情,合其「闺情、宫怨」皆勿取之义,故《文章正宗》之定编,删刘氏初选之太半。噫!西山幸而不出于姬周之世,操删削之柄,不然若〈氓蚩〉、〈鸡鸣〉之类固不得入三百篇矣。 刘后村于戊子年(理宗绍定元年,一二二八)〈答真侍郎论选诗〉,隐指西山「寓删〈国风〉于不选后世闺情篇什」之意,而己则坦承《诗经》多淫词,流变为后世情诗,曰: 昨承尊旨,令编选诗。……古诗发乎性情,止乎礼义;三百五篇多淫奔之词,若使后人编次,必皆删弃。圣人并存之,以为世戒。其流为后世闺情等作几于劝淫矣。(《后村大全集》卷一二八) 后人,隐射真氏也;而王鲁斋中岁之后文学观点颇为近之,其编《诗准》《诗翼》即櫽栝西山《续文章正宗》之〈序〉为序,于《正宗》「寓删于不选」,应无不知之理。 〈国风〉中私情诗,即古之「艳诗小词」;香奁、无题与宋人丽词,即今之「私情诗」。惟后者知是韩李柳秦等所自述;前者因旧有「孔子删诗」之说,经师不得不托言为美刺之篇章而已。三百篇既经圣人删定,何得有淫诗?故王质、朱子、刘克庄等,虽明知「此男女期会之词」、「此淫人自述之词」、彼为「男女情合而作」、「多淫奔之词」,而亦不得不作「圣人并存之,以为世戒」违心之语。至王柏而「圣人删诗,何所取淫」之疑决,故作删今本《诗经》淫篇之议。然王氏此议亦本诸前人,世罕知之。 (二)车似庆、方岳谓淫诗乃汉人窜入 约在端平三年(一二三六),台州人车似庆作《五经论诗论》(〔清〕王棻《台学统》卷二十转载),有一重要论点,发前人之所未发,兹引述如下: 诗之未删,邪正杂揉,不知其几。自夫子正之,删其芜秽,笔之简册者,皆正诗也;而邪诗习熟于邪入之口耳,布传于私室之简册者,犹在天下,夫子岂能删之哉!秦祸之酷,圣学不传,天地否塞。汉兴以来,诸儒收拾残篇断简于坏亡之余,补缀遗逸,而诗之三百大抵不全,取天下口传之诗,以补秦火之余,党同专门,各是其师,将非夫子所删之全文也。 似庆之孙若水《脚气集》(卷上)亦载其祖此论(文字稍异),而王柏于景定三年(一二六二)至台州任上蔡书院堂长四月,若水尝师之;晚年着《诗疑》,其议删立论大受车氏家学影响,确凿有据。 徽州方岳(庆元五年,一一九九至景定三年,一二六二)论淫诗见存于三百篇之故,与车氏同而较明确,其《秋崖小藁》(卷二四)「回赵师渊」曰: 孔子删诗,何取乎删也?伤风败俗之辞,不可以明示天下来世者,则删之耳。〈墙茨〉诸诗,所谓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盖父不敢训诸其子,师不敢以淑诸其徒者也。某意其决在删列。何以言之?《记》、《礼》、《左氏》诸书所引逸诗,其辞皆雅正,而夫子犹删之,则沦三纲,斁九法,如〈墙茨〉诸诗,删之,决也!……某决以为黩乱如〈墙茨〉之比,淫诗如〈桑中〉之类,皆夫子所删之诗也。删之矣,则曷为存?秦火之烬,汉儒乱之也。汉儒奚其乱之?火于秦者,不能尽记,而孔子所删之诗,流传习熟于人之口耳者,犹在也。亡者不可复,则取其在者以足之耳。此汉儒之罪也。 方氏所论要点,似全自车论来,唯举记传所引逸诗辞皆雅正犹在删数,则淫邪如〈墙茨〉之类,夫子必删之,为车氏所未言,而王柏却屡申此说,盖得自方氏启示。 十、王柏之论据与议删篇目 唯车、方二家并未明言正《诗》何以易佚,淫诗为何传至汉世而不绝,王柏则曰:「盖雅奥难识,淫俚易传」(《诗疑》卷一),又举〔汉〕刘歆〈让太常博士书〉以证《诗》至汉已不全,云:「汉之刘歆得见闻之近,乃谓『《诗》萌芽于文帝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以为〈雅〉,或以为〈颂〉,相合而成』,吾故知各出其讽诵之余,追残补缺以足三百篇之数尔,乌得谓之独全哉!」(《诗疑》卷二)鲁斋言〈国风〉私情诗重要理论,自己创发者,仅此二条,余皆因袭前人,兹略举实例明之(详请参看拙作《王柏之生平与学术》第伍编): (A)孔子言「郑声淫」,汉、唐多士及朱文公皆主诗声合一,鲁斋因之。声淫则诗无有不淫者。 (B)排击《诗序》,自唐人发难端,至宋人而烈(注一○),鲁斋踵之。 (C)废〈序〉直寻《诗经》白文,确以贾逵说〈桑中〉(注一一)为嚆矢,王质、朱文公、鲁斋皆用此法释经。 (D)自〔唐〕刘迅至〔宋〕刘克庄,皆尝以〈国风〉拟后世之艳诗,且以前者为后者之流变,鲁斋师其意而语尤激烈:「今考〈桑中〉、〈溱洧〉之诗,……虽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意,若概之以后世怨月恨花、殢红偎翠之语,艳丽放浪、迷痼沈弱者,又不可同日而语矣。予尝谓:〈郑〉〈卫〉之音,〈二南〉之罪人也;后世之乐府,又〈郑〉〈卫〉之罪人也。凡今词家所称、脍炙人口者,则皆导淫之罪魁耳。」(《鲁斋集》卷五) (E)真德秀、刘克庄、方岳厌弃淫诗,皆基于《诗》教,盖《诗》最易感人,故曰「兴于诗」。淫诗不宜旦夕诵读,矧「童子淳质未漓,情欲未开,或于诵习讲说之中,反有以导其邪思,非所以为训。」(《诗疑》卷一) (F)宋高宗绍兴间,经筵已不读〈国风〉,盖以其多及淫乱(注一二),是朝廷已默许〈国风〉可删;其后《文章正宗》编者,已托删于不选录。至是,淫风已见黜,不俟王氏《诗疑》等书之着乃议删矣。 金华丛书本《诗疑》书影 至王柏氏议删篇目,有宋以前人已明指、有两宋人已确认为淫诗者(又有先儒判为淫篇,而王氏不以为然或反赞为正风者,此不及述。)。兹简表如下:
据右表,王氏确论为淫诗者二十九篇(〈泽陂〉篇不计),其中二十三篇与朱子同(注一三);二十三篇中,其它宋儒指为淫诗者二篇(注一四),唐以前人亦明指为淫诗者七篇(注一五),是则非议圣经者明非肇自宋儒,亦非自朱子,尤非自王柏始有。〈缁衣〉、〈鹑之奔奔〉、〈墙有茨〉,朱子、王柏皆不谓之淫诗,而他人以为淫诗;〈关雎〉,在三百篇之首,旧以为正风,先秦人已疑为淫词,沈朗几欲删之,而朱、王则绝未一致贬词,则「狂悖诞妄」固不当以咎两氏。矧判定淫诗之重要理论(上述A至F各点),逐渐衍成,非一朝一夕,亦非一二人可致,然则以自用自专、非圣无法之罪挞伐朱子、王柏者,盖昧于寻索学说渊源,徒以悦恶为取舍,不可与言《诗》已矣。 肆、全文结论 〈国风〉〈周南〉有男女情诗,孔子尝言「〈关雎〉乐而不淫」,以释时人之疑。而〈陈风〉〈株林〉,咏灵公淫乎夏姬,《左传》可征。它若〈郑风〉〈褰裳〉、〈溱洧〉与〈三衞诗〉〈静女〉、〈桑中〉,皆男女相悦之辞,故〈乐记〉子夏曰郑音卫音皆淫色害德,仲尼答颜渊问为邦亦云「郑声淫」,而《左传》作者则明白指出淫风篇名。降及两京,三家说风篇某淫,《传》《疏》偶引之;即《毛序》、郑《笺》亦不讳言某篇乃淫人自述之作。〔魏〕王肃、〔吴〕韦昭、〔晋〕杜预、〔唐〕贾公彦,论难答问、解经疏传,畅言三百篇淫词,于是始用「淫奔之诗」词语以定一篇诗旨,而不复托诸美刺。迨宋,东都学者、江左多士,疑黜《毛序》,执诗求义,于是卫王郑齐唐等国私情诗,多经指出。其或以词人之丽句拟〈国风〉,或寓黜淫辞于编选诗文,或托删经于不讲授:皆推衍古学,宗本《诗》教。乃后世不徇其初,不求其末,唯奋其私志,丑诋宋儒,集矢于朱子王柏,诚学林憾事。余不得已故为推考如上。 注释: 一:研判《四库提要》所批评王柏各条,多指桑骂槐;明为声讨王氏,暗则痛诋朱子。然于卷三二〈经部〉〈孝经类〉朱子「《孝经刊误》一卷」下曰:「……是朱子诋毁此书已非一日,特不欲自居于改经,故托之胡宏、汪应辰耳。」是直斥朱子,晓岚有时亦无所顾忌。 二:班固《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诗类〉:「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 三:陈乔枞(《三家诗遗说攷》)、皮锡瑞(《经学历史》)、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并有说。 四:参看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 五:参看皮锡瑞《经学历史》,〈经学统一时代〉。 六:参看皮锡瑞《经学通论》二,〈论三百篇为全经不可增删改窜〉。 七:见成氏所撰《毛诗指说》,〈解说〉第二。 八:见《东坡集》卷三。又见苏辙《栾城集》卷四,疑为后人误编入。 九:朱子之弟子辅广亦数言朱子疑诗本前人成说。 一○:详拙作〈两宋之反对诗序运动及其影响〉,载《中山学术文化集刊》第二集。 一一:班固《汉书》〈地理志〉、《郑笺》〈陈风〉〈泽陂〉已用此法,详上第四节。 一二:事见〈鄘风〉〈鹑之奔奔〉篇题下《朱子集传》,并参〔元〕梁益《诗传旁通》卷二。 一三:分析朱子《诗集传》、《语类》说〈野有死麕〉篇文字,知晦庵固已谓之为淫诗,第以其篇在〈二南〉,泥于旧说,尊之而不敢轻议耳。据此,则朱、王之论淫诗,有廿四篇相同。 一四:其它宋儒,或论诗专著散佚(如《诗辨妄》),或但言〈国风〉多淫辞(如晁补之、刘克庄),而未暇枚举,否则其所确指者断断不止此寥寥数篇。 一五:《三家诗》久佚,许慎计〈郑诗〉说妇人者十九,贾公彦谓〈桑中〉之类〈卫诗〉淫:此诸家视为淫篇之目不可的知,否则唐以前人所确指者,亦断不止此数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