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与蜘蛛:给古典书院学员的一封信 作者:柯小刚(无竟寓)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十一月初五日乙丑 耶稣2015年12月15日 同学们,古典书院正在经历一场风波。你们中的部分同学在几个班委同学的带领下,“拉出队伍”,正在筹划建立自己的现代书院(虽然他们准备读的书可能仍然是貌似经典的古书)。我曾主动辞去院长和理事等职务,希望能让班委同学满意,但是没有用。我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这可能是在中国当代社会通识教育中发生的第一起古今之争事件。我现在想对出走的学生领袖和跟从的同学说,你们身处其中,但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我想给你们写这封信,帮你们分析一下这件事的伟大意义。 还有的同学在古典书院和现代书院之间感到困惑,不知如何选择。对这些同学,我希望这封信也能帮到你。正如你们上学期在书院读过的《曲礼》所云“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我并不想争取你。书院不收学费,退学比“想走就走的旅行”还容易(最近收了每年800元的会费,用于场地租赁,账目公开透明,可无条件全额退还。还有学员曾自发捐款,亦可无条件全额退还)。我只想通过这个事件来跟你一起思考:什么是现代?什么是古典?古典书院的教学目的并不只是增进古典知识(这在网络时代很容易得到),而是认识你自己、关心你自己,思考生命的意义,做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也许,当你明白什么是古典书院,你就已经不用来参加书院学习了。 首先,部分同学的出走是件好事。我承认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迟早会发生、甚至是我期待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没想到会以如此戏剧化的形式发生。在上学期的柏拉图《理想国》课上,有同学问柏拉图的哲学写作为什么采用戏剧性的对话形式?今天或许能多明白一点点。 古典书院开办之初,我本来就不想多收学员。古典教育的目的是培养自由人,而学会自由是如此艰难,以至于在现代社会几乎不再可能。我起初只想招三十人,三年前的“同济大有国学班”就控制在三十人。其实,三十人都算大班,最好十五人左右。因为自由只能通过辩证教育即对话教育来展开,而只有小班才能开展对话教育。但是各方要求增加人数。经过反复博弈,五十人,八十人,一百人,最后竟然放宽到三百人(一百名正式学员,两百名候补学员)。当然,被挡在书院门外的报名者更多。子曰“有教无类”。看着一封封诚恳的申请信,你很难忍心拒绝。最后,从六百名申请者中选出了六分之一,其中最早的一批成了班干部,现在正在带走其他学员。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面对这么大数量的社会学员,“不提供服务、只提供教学”的古典对话教育、心灵教育几乎是不可能的。书院通过严格的考勤考核学规先后劝退或吓跑了一百多人,留下来的同学也难免心生怨恨,渴望“自由”。这是个古老的悖论:为了教人学会自由,却不得不引进约束。或许,自古以来,自由教育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除非与二三学子在“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河边偶尔发生。 就在前天的书院大课上,我和李明坤老师都谈到自由教育在现代社会的困难比在古代更加严重。现代社会也许做到了“多元宽容”,但正是这种“怎么都行”的虚无主义使对话不再可能。假“自由”之名而导致的“我执”封闭了每个人的心灵。假“多元”之名而导致的互不关心使社会陷入了普遍的“小人同而不和”状态。相似观点的人聚在一起结党抱团(里面又不可避免地会持续分化下去,直到分裂为一个个不可一世的“自我”),相互确证其“我执”和“共识”,丧失了心灵的开放感通和学习对话的能力,而后者正是古典教育的灵魂。 也是在前天的课上,从武汉远道而来的一位传统文化基金会负责人屈先生告诉我说,他们在华中师范大学开展的国学公益讲堂用很高的奖学金吸引人们来学习五经四书。譬如能把《论语》背诵下来,就能得到一万元奖学金等等。我一方面赞叹他们的发心和功德,一方面思考这种方法的利弊得失,感慨现代社会古典教育的艰难。 天价国学班的时代过去了,而古典通识教育的困难并未稍减。虽然越来越多的企业和基金会开始资助国学教育的开展,免费乃至有奖学金的国学班也越来越多,但究竟是用古典来为现代生活方式服务,加重现代病症的程度,还是保持古典的批判性,把古典用作治疗现代疾病的苦口良药,甚至都还没有成为一个自觉的问题。 同学们,我上月底去重庆参加“全国古典学第三届年会”(给重庆大学博雅学生的信也曾与你们分享),读到刘小枫老师惠赠的新书《古典学与古今之争》。书中谈到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间,欧洲曾发生“古今之争”的大规模论战。现代派的完胜使这场思想史大事完全被掩盖。而在近代中国,在压倒性的现代化运动中,伴随着现代古典学科的日益繁荣,古典思想和古典生活方式曾被作为“腐朽反动”的东西从精神和肉体上被消灭。直至今天,这个过程仍在持续,虽然表面上看形势有所逆转。古典书院部分学员的“另立山头”不过是时代大势的小小反映,属于“历史的必然性”。“进步是不可阻挡的客观规律和时代潮流。” 古典书院并不想也不可能与“社会进步的潮流”对抗。在开学的第一课“导论”中(可从同济复兴古典书院公众号历史消息找到),我就讲过,现代知识人已经主宰世界思想五百年,而且有可能继续主宰五百年。那么在这两个五百年之间,古典书院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可能存在。事实上,它也并不存在,除了在古往今来读书人的心中,以及偶尔在这里惊现一下,在那里出没一下,遇到好学的青年就姑妄教一下,即使冒着苏格拉底式的致命危险。正如斯威夫特(英国17-18世纪“古今之争”事件中的古典派代表)模仿现代蜘蛛嘲讽古典蜜蜂时所说: “蜜蜂啊蜜蜂,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无非是个流浪汉,要家没家,要积蓄没积蓄,祖上也没给你留下什么遗产,生来除了一双翅膀和低低的嗡嗡声之外一无所有。你靠在自然界四处打劫谋生,是个强盗,无法无天的盘旋在草地和花园上空;为了偷窃,你会像抢紫罗兰那样轻松自如地抢劫一棵荨麻。而我可是居家的动物,依赖自身的积蓄生活。这么大的城堡乃是我一手建造的(可见我在数学上的进步),所有材料也都取自我本人。” 那么,古典蜜蜂是怎样回答现代蜘蛛的呢?我愿把斯威夫特的回答转抄在这里,与留在古典书院的同学们分享: “我感谢上天赏赐了我翅膀和音乐,神若不是有最崇高的目的才不会赐予我这两样礼物哩。我确实遍访草地和花园中的所有花朵,但是,无论我采集了什么,都既滋养了我自己(‘古之学者为己’),也丝毫无损于花朵的美丽、芳香和美味,甚至有助于植物的繁衍(‘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 “至于你,还有你在建筑和数学方面的技能,我没什么可说的。据我所知,你为建造那座房子可能没少花费苦力和心思,但它的材质显然不怎么样。我希望你除了技艺和艺术,也考虑一下质地(无竟寓按:古质今文)。你甚至自夸不用任何其他生物帮忙,全靠自己吐丝织网。但你用来织网的材质是什么呢?不过是你胸腔里积蓄的尘垢和毒汁。我绝不是在小看或贬低你这两种材料的实际储备,但我恐怕,要增加这两种东西,你多多少少还是有赖于外界的小恩小惠。你身体中的尘垢肯定来自下面清扫出来的垃圾。一只昆虫为你提供一份毒素去杀死另外一只。” “所以,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问题:哪一种生活更高贵?一种生活只关心四英尺见方的弹丸之地而且狂妄自负(‘蜩与学鸠’),虽然自给自足,却变一切为废物和毒汁,最后造出来的只有毒药和蛛丝;另一种生活方式却以天地为家,凭着不懈追寻、潜心研究以及对事物的正确判断和辨别,奉献了蜂蜜和蜂蜡。……你尽可用无尽的奇思妙想绘制蓝图,但如果材质只是从你的内脏(现代人脑袋里的东西)排出的粪便,最终的大厦不过是一张蜘蛛网,其持存还有赖于被人遗忘在角落里。” “而我们蜜蜂(古典派),除了翅膀和歌喉,即我们的飞翔和语言之外,甘愿承认一无所有。但我们所获得的其他一切,都出自无尽的辛劳和寻觅,遍及大自然的每个角落;有所不同的是,我们更乐于用蜂蜜和蜂蜡而不是尘垢和毒液去填满我们的蜂箱,进而用两种最高贵的东西来造福人类:甜蜜和光明。”(A Full and True Account of the Battle, fought last Friday, betweenthe Ancient and Modern Books in St. James’s Library,转引自刘小枫《古典学与古今之争》,华夏出版社,2016年)。 同学们,让我们冲出现代蛛网的层层围堵,飞进古典的花园,做一无所有的自由蜜蜂,为人类带来甜蜜和光明吧!《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愿与诸君精进共勉! 柯小刚(无竟寓) 2015年12月14日于古典精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