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七哀》属于思妇诗,是一首抒发思妇怀念游子之哀怨的诗。《曹集铨评》评曰:“其意若欲曹丕追念骨肉之谊,少予宽待,乃藉思妇之语,用申己意。”这里是指曹植以思妇自比,用游子比兄侄,抒发对疏离自己的兄长曹丕等之怨情,希望重修兄弟之好,使自己的志向抱负得以施展。通读全诗,的确有这一层意思在其中,但我认为,“游子”这一意象是饱含深意的,远不止隐射曹丕、曹睿这般单纯。 全诗以“明月”起兴,引发哀思,这是从诗经时代就延续下来的传统。明月自古便是人间悲欢的见证,皎月当空,明辉映目,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月色融入目光之中,便是与内心一江波澜的相互交融:游子眼中的月光照着乡愁,征夫眼中的月光抚着故土,后人眼中的月光诉着前朝的沧桑,得意人眼中的月弯如新钩圆如璧,落拓者眸间的月残如攒眉空如纱……而在久盼游子却不归的思妇眼中,高高在上的明月,流光四溢的银辉,尽载着满满的愁思和遥遥的远途,一颗凄惶的心在游荡着,漫漫无归路,又是一夜,痴等。“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这里的“十年”,值得注意。不管这个“十年”是实指还是虚数,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一年光阴一年人,青春是经不起几年、十几年的漫长等待的,自己把最光鲜的年华托付给了孤独,这种苦闷是显而易见的。而对于曹植而言,心怀抱负却不得施,同样虚掷了十多年的青春在无尽的等待之中,远离京城,上书无音,受人监控,挚友被害,茕茕孑立,无人相知……这不正如笔下思妇那样无奈和凄凉吗?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这四句历来受到诗评家的广泛关注。多数诗评家认为,“君”指猜疑孤立曹植的曹丕父子,妾乃曹植自况。“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是诉虽为同胞,却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无力,两相隔阂欲修难言的辛酸。 在此,我胆大地认为,“君”不是实指,乃是虚设。曹丕、曹植兄弟感情不慕乃是共识,曹植才高八斗任情气傲亦是公认,再加上曹丕父子处处迫害时时刁难,从这一层面上来看,自尊心强又爽落孤高的曹植再郁郁寡欢,也只是徒加对曹丕父子的愤恨及自己悲惨境遇的叹息,怕是不可能没出息到以贱妾自比,给自己赋上一个懦弱无助的身份向他们乞怜。因此,这里的“君”,高渺遥远,不能够及,应该是指曹植的政治理想才是。 曹植一生都抱负远大,他在《与杨德祖书》中就说:“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应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建安时代时局动荡不安,曹操的雄才豪举、伟岸之势,深深影响了当时的建安文士,带动了一股建功立业的风潮。毋庸置疑,曹植正是深受乃父与整个时代的这种报君效国风气的感染,汲汲渴望能够“编壮士籍”、“捐躯赴国难”(《白马篇》)。然而,父亲去世、自己竞位失败后,面对曹丕的猜忌与陷害,曹植政治理想的实现已成一场空梦,但他仍执著地坚守着自己的志向,“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杂诗·五》)。只有在深爱着的人或事物面前,一个高傲的人才甘心将自己摆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而满心的期待又会从泥土下开出芬芳的花儿来……现代人的情感,早在鸿蒙初辟之时便有先人感同身受了。而曹植这种对政治理想膜拜式的虔敬与执著,燃烧殆尽后,渐渐被捻成了一撮香灰,化成了满腔酸楚,挚友已去,无人分忧,唯有日日如痴心的思妇一般,为了那份不甘与难舍,酸涩地等待着一个无果的了断。“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恰是这种清寂心境的真实写照。这里面,有委屈,有痴怨,有无奈,有失落,但绝没有乞怜。曹植是骄傲的,恃才的,铮铮风骨,爽爽落落,至死,也是一袂风流,绝尘而去。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这四句是对前面四句进一步的情感升华,将那种苦楚推向了极致。明代杨慎释“西南风”一句曰:“西南坤地,坤妻道,故愿为此风。”在人生理想面前,曹植是自觉卑微的,他愿不计代价地投身于对政治抱负的追求,无奈,理想大门久叩不开,唯剩在门前苦苦徘徊,痴痴等待……此时的曹植,任何人都不怪,就像寻爱不果的思妇一般,爱过了,恨过了,只剩下淡淡的哀怨与无尽的怅惘,随后,继续等待,不悔。 全诗终了,余音绕梁。七哀,李冶《古今注》谓:“人有七情,今哀戚太盛,喜、怒、乐、爱、恶、欲皆无,唯有一哀,故谓之七哀。”如此释“七哀”,真是太贴切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而情至如此,则哀不尽念不灰。此志一生求,随思入长风,哀哉,七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