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浮远堂 戴复古 横冈下瞰大江流,浮远堂前万里愁。 最苦无山遮望眼,淮南极目尽神州。 戴复古(1167-1248),字式之,常居南塘石屏山,故自号石屏、石屏樵隐,江湖派诗人。南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出生在天台道黄岩县南塘屏山(明宪宗成化五年分黄岩南三乡设立太平县,即今之温岭市新河塘下)的一个穷书生之家。戴复古塑像他的父亲戴敏才,自号东皋子,是一位”以诗自适,不肯作举子业,终穷而不悔”(楼钥《戴式之诗集,序》)的硬骨头诗人,一生写了不少诗,但留下来的很少。曾写过相当有名的《赋小园》诗,有:“人行踯躅江边路”等名句,为《诗人玉眉》编者魏庆之所赏识,在当时东南诗坛上颇有声誉。他在临终前还对亲友说:“我已病入膏肓了,不久将辞世,可惜儿子太小,我的诗将要失去传人”可见他对诗真到了入迷的程度。戴复古不但继承乃父的诗迷,也继承了乃父的风格,并予发扬光大,俨然成一派首领。更可贵者,他一如乃父,不肯作举子业,宁愿布衣终身。他耿介正直,不吹拍逢迎,不出卖灵魂而求功名利禄,也与乃父一样,终穷而不悔。据他的前辈、挚友楼钥回忆,戴曾“一日携一大编(诗稿)访余,且言‘吾以此传父业,然亦以此而穷’。余答之曰‘夫诗能穷人,或谓惟穷然后工。子惟能固穷,则诗昌矣’” (楼钥《石屏序》),戴复古的诗》“远宗少陵,近学剑南”(《 黄岩新志》)。据楼钥说,戴曾“登三山陆放翁之门,而诗益进”。戴复古以杜甫、陆游为师,并不仅是学习其技法,更重要的是学习其忧国忧民情怀和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 除了拜师外,戴复古还“行万里路”,在漫游中开拓自己的胸怀,汲取现实生活内容。曾三次漫游,时间长达四十年,一生的一半时间就是在全国各地度过的。元人贡师泰追寻他的行踪,将其游踪概括为:“南游瓯闽,北窥吴越,上会稽,绝重江,浮彭蠡,泛洞庭,望匡庐、五老、九嶷诸峰,然后放于淮、泗,以归老于委羽(黄岩羽山)之下。”(《石屏集•序》)并涉足于当时与金人处于拉锯状态的北方边界淮河流域。他的一些著名爱国诗篇如《频酌淮河水》、《淮村兵后趴、《盱眙北望》等,皆是在这些地方完成的。在游历中他也广交诗友,切磋诗艺:“蹭蹬归来,闭门独坐,赢得穷吟诗句清。”与赵汝腾、包恢,土子良、巩丰、赵蕃、曾景建、高翥、刘克庄、赵以夫、翁卷、孙季蕃等同期诗人,或结由社,或互相品评诗稿,在文坛中逐步形成了江湖诗派。楼钥、乔行简,魏了翁等高官与他时有唱和。 作为江湖诗人,戴复古作诗以苦吟求工,带有四灵余习,然能在盛唐名家中转益多师而自辟蹊径。像永嘉四灵一样,戴复古将创作精力放在了五律上,其《石屏诗集》中五律的数量占了一半。与四灵的五律多咏景物不同,他的五律多写人情世事,大多采取白描手法,清健轻快,无斧凿痕。 戴复古亦擅词。其词格调高朗,文戴复古笔俊爽,清健轻捷,工整自然。”往往作豪放语,锦丽是其本色。”-(况周颐语)。代表作为《柳梢青•岳阳楼》、《洞仙歌•卖花担上》、《沁园春》(一)、《木兰花慢》、《西江月》(一)、《望江南》(一)、《减字木兰花》(三)、《贺新郎》([四]、[五])、《满庭芳》(三)、《渔父》(二)、《临江仙》、《鹧鸪天》([一]、[三])等,其中尤以《柳梢青•岳阳楼》和《洞仙歌•卖花担上》两首流传最广。 诗集有《石屏诗集》、词集有《石屏词》。 今浙江台州戴复古塑像 这首《江阴浮远堂》约作于南宋宁宗嘉定年间(1208-1224)。戴复古一生几乎在漫游中度过。一生共有三次,时间长达四十年。一生的一半时间就是在全国各地度过的。第一次在娶妻生子、学诗有成之后,前后达十年。第二次则是在还家后不久,“到底闭门非我事,白鸥心性五湖傍”。”(《家居复有江湖之兴》)又离家出游,这次大约是从温州、青田一带西上江山、玉山,至豫章为落脚点,在江西长住了一段时间,并在赣江、袁江,抚河、信江之间走动,后来还到过杭州、福建、湖北、湖南、江苏、安徽。约二十年后回家。这首诗即作于第二次漫游行经江阴之时。江阴,即今江苏省江阴市,当时已是抗金前线,与金兵隔江对峙。浮远堂,江阴风景名胜之一,取苏轼《同王胜之游蒋山》诗中“江远欲浮天”之意。此堂北临大江,南望市区,为登临胜地。这首诗就是作者在登览该堂时作,诗中抒发眺望中产生的山河破碎之感,流露的就是对无法收复沦陷的北方国土的深切感伤。 通过登览名胜来抒发忧国忧民情怀,是中国古典诗人常用的题材和手法。以戴复古仰慕和追攀的杜甫和陆游来说,就有杜甫的《登岳阳楼》、《登楼》、《阁夜》,陆游的《冒雨登拟砚台观江涨》、《过修觉山不果登览》、《秋晚登城北门》、《登东山》等。但戴复古的这首登览诗自有他独特的选材、独特的手法。下面略作简析: 首先自然是选材的独特。这只要与同时代、同题材的诗作做一比较即可看出。是戴复古的诗友之一吴汉英也有首同诗题之作《浮远堂》: 天险东南限此江,支分暨水北为阳。孤山不动婴潮怒,容艇飞来说路长。 槛外烟云如出没,坐中顷刻变炎凉。裴回顿觉尘缨绊,一曲沧浪酬月光。 诗中也说到堂前的大江,描绘了江上的景色。自己在浮远堂中的感受,最后以跳出世态炎凉、回归月下沧浪的尘外之想作结。戴复古这首七绝的诗题也叫 “江阴浮远堂”。但诗中没有一句提到“江阴浮远堂”,包括堂的开阔宏伟的架构,堂内的布置,乃至堂前的景色,而是远眺所见:“横冈下瞰大江流”。 横冈:指浮远堂所在的君山。一名瞰江山,此山突起平野之上,直至江边。被称为江南门户。大江,即长江。如前所述,此时的大江已成为南北的界河,南宋抗金的前线。至于“江阴”更是前线重镇。不仅宋金对峙期间如此,后来清兵南侵,明末抗清名将、时任江阴典史的阎应元(?-1645)在此率六万义民,面对二十四万清军铁骑,两百余门重炮,困守孤城八十一天,使清军连折三王十八将,死七万五千人。史称“江阴八十一日”。城破之日,义民无一降者,幸存者仅老幼五十三口。阎应元被俘后坚决不向清廷贝勒下跪,被刺穿胫骨,“血涌沸而仆”,却始终没有弯下膝盖,终英勇就义。被称为“明末民间第一英雄”!由此可见,戴复古登堂观览,特意点出“江阴”、“横冈”和“大江”,并非着意写景,而是要抒写对山河残破的伤感和眼前形势的忧虑。从诗意来看,也是为下句的“万里愁”做好铺垫。 第二是表达方式的独特:古人众多的登览诗,多以关山阻隔,不见远方思念之地来表达自己的闲愁和孤独感,如王粲在异乡湖北当阳登楼远眺时写的《登楼赋》:“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是说平原平野辽阔,本来是可以远眺秦川故乡的,无奈被高峻的荆山遮住了望眼。其它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柳宗元《登柳州城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王安石《江南春绝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乃至戴复古同时代的诗人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也皆是“最苦有山遮望眼”,而戴复古却倒转波澜,偏偏是“最苦无山遮望眼”。为何要“遮望眼”,不愿远眺江北?第四句即作回答:“淮南极目尽神州。”这里的“淮南”并非今日的安徽省淮南市,而是宋代管辖州府的一个行政区域单位。 “淮南路”在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分淮南路为东西二路,淮南东路又称淮左,淮南西路称淮右。淮南东路首府在今天的扬州,故而民间也称呼其为扬州路。下辖10个州:扬州, 楚州,真州,通州,泗州,海州,泰州,滁州,亳州,宿州;。宋高宗绍兴年间金兵两次南下,都是先占领扬州,将扬州焚掠一空后,再南下渡江的。绍兴十一年(1141)十一月,宋与金于书面达成《绍兴和议》,约定双方以淮水为界,亳州、 宿州、淮阳军、海州、泗州先后划归金朝。淮南西路的属地包括寿州(今寿县)、庐州、蕲州(今蕲春县蕲州镇)、和州、舒州(今潜山县)、濠州(今凤阳县)、光州(今潢川县)、黄州等,在宋金之间互相易手,著名的采石之战、符离之败和朱仙镇之役都发生在淮西。所以当时的一些爱国诗词,都以淮南的扬州、符离集等地代表被金人占领的沦陷区,以此表达自己收复失地的热望和对山河破粹的感伤,如姜夔著名的《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戴复古的不忍望,也是因为浮远堂北 淮南地区神州大地已沦入敌手,山河破碎了。如果在深入下去,可能还包括尽管“中原父老”还在翘首南望“翠葆霓旌”,但南宋小朝廷文恬武嬉,“直把杭州作汴州”,根本不图恢复,这更让诗人愤慨和伤感。但这是首仅四言的绝句,所以诗人只能把上述复杂的情感压缩在“最苦无山遮望眼,淮南极目尽神州”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和短短的十四字之中了。比戴复古稍早的爱国词人张孝祥有首长调《六州歌头》,倒是把被金兵占领的淮南一带异族风情,以及对南宋朝廷不图恢复、一味求和的愤慨描绘的和抒发得淋漓尽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顺便说及的是,采用这种“最苦无山遮望眼”,不愿望淮南神州独特表现方式的,还有同为江湖派诗人,也是戴复古诗友的刘克庄,他有首七律《治城》“断镞遗枪不可求,西风古意满原头。孙刘数子如春梦,王谢千年有旧游。高塔不知何代作,暮笳似说昔人愁。神州只在栏杆北,几度来时怕上楼。”前六句吊古,后二句转入伤今。用怕上楼登览望见北方,来表达自己对山河破碎的伤感。用的也是同一手法。戴复古自己也有首《盱眙北望》采取的也是这一手法:“北望茫茫渺渺间,鸟飞不尽又飞还。难禁满目中原泪,莫上都梁第一山”。但无论是刘克庄的《治城》,还是戴复古自己的《盱眙北望》,都是将其隐情直白道出,似乎都不及这首《江阴浮远堂》自怨自艾婉曲感人! 今日江阴浮远堂俯瞰 戊辰即事 刘克庄 诗人安得有青衫,今岁和戎百万缣。 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 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属福建)人。初名灼,师事理学大师真德秀。宁宗嘉定二年(1209)补将仕郎,调靖安簿,始更今名。后知建阳县,因咏《落梅》诗得罪朝廷,闲废十年。后通判潮州,改吉州。理宗端平二年(1235)授枢密院编修官,兼权侍郎官,被免。后出知漳州,改袁州。淳佑三年(1243)授右侍郎官,再次被免。六年(1246),理宗以其“文名久著,史学尤精”,赐同进士出身,秘书少监,兼国史院编修、实录院检讨官。景定三年(1262)授权工部尚书,升兼侍读。五年(1264)因眼疾离职。度宗咸淳四年(1268)特授龙图阁学士。第二年去世,谥文定。 刘克庄同戴复古一样,是南宋江湖派代表诗人。在江湖诗人中年寿最长,官位最高,成就也最大。林希逸《后村先生刘公行状》说当时人“言诗者宗焉,言文者宗焉,言四六者宗焉”,为宋末文坛领袖。他早年与永嘉四灵派翁卷、赵师秀等人交往,与江湖派戴复古、敖陶孙等也有交往, 早年诗歌创作受四灵派影响,学晚唐,刻琢精丽。后独辟蹊径,以诗讴歌现实,终于摆脱了四灵的影响,成就在其他江湖诗人之上。他的《南岳稿》曾被陈起刻入《江湖诗集》。刘克庄也是辛派重要词人。他一生宦海浮沉,郁郁难伸,使他的词作风格沉痛激烈,豪迈激越,虽不及辛弃疾的英雄气概,却也自有一股抑塞磊落之气。著述宏富,今存有《后村先生大全集》,其中有诗5000多首,词200多首,诗话4集及许多散文。词集有《后村别调》。 刘克庄一生“前后四立朝”,但多数时间被贬斥出守外郡,这样便扩大了眼界,接触社会面较为广阔,诗歌内容亦随着丰富起来。南宋后期,政治更加黑暗,国势江河日下,金人占领的淮河以北地区始终不曾收复,又逐渐受到崛起漠北的蒙古的入侵。作为一个关心祖国命运而又在政治上屡受打击的诗人,他只有”夜窗和泪看舆图”(《感昔二首》),感慨”书生空抱闻鸡志”(《瓜洲城》)。他有不少诗歌抒发忧时的孤愤:“忧时元是诗人职,莫怪吟中感慨多。”(《有感》)他痛心国土沦陷(《冶城》),悼惜大好河山遭受践踏破坏(《扬州作》),同情遗民的悲伤(《书事二首》其二),关怀战士的疾苦(《赠防江卒六首》)而向往于祖国的统一(《破阵曲》)。对于南宋王朝依靠”岁币”换取苟安的妥协投降路线,他极为愤慨(《戊辰即事》);对于文恬武嬉的腐败现象,他也作了深刻的揭露。如《绳伎》、《闻城中募兵有感二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一组以边防为题材的歌行体诗歌,明显地模拟中唐“新乐府”,反映了人民的痛苦辛酸与统治者的奢侈骄横,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其中《卖炭图》叹息:“尽爱炉中兽,谁怜窑下人”,与白居易《卖炭翁》也极其相似。他对陆游、杨万里很推崇,自述”初余由放翁入,后喜诚斋”(《刻楮集序》)。他晚年的不少诗活泼跳脱,就深得杨万里”诚斋体”的旨趣。可是他学陆游不免才力不逮,学诚斋又不免流于质俚浅露,因而其诗瑕瑜互见。他也有《先儒》一类语录式和《题何秀才诗禅方丈》一类颂偈式的诗歌,而且应酬叠和之作太多,率尔成章,不免疏于辞采,缺乏性情。 福建莆田一中刘克庄雕像 刘克庄晚年趋奉权臣贾似道。谀词谄语,连章累牍,为人所讥。所以四库馆臣批评他“晚节颓唐,诗亦渐趋潦倒”(《四库全书总目》) 但他年轻时代却也仗义执言,敢于抨击时弊,弹劾权臣。因此胡适在其所著的《白话文学史》称刘“有悲壮的感情,高尚的见解,伟大的才气”。 这首《戊辰即事》则是证明。这首绝句就是抨击当的权相韩侂胄,指责他为邀功邀名,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匆匆北伐,造成开禧之败,然后大量赔款,造成“今岁和戎百万缣”,民穷财尽。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宰相韩侂胄当政,鼓动宁宗于第二年下诏北伐。当时的形势是群情激愤,连曾慨叹光宗时代“公卿有党排宗泽,帏幄无人用岳飞”的陆游,也跃跃欲试,写诗表态:“中原蝗早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然而,陆游的高兴实在太早了些。此时的南宋朝廷,已像一个身患沉疴的病人。宁宗用兵,实在是回光返照而已。加上韩侂胄是为了邀功要名,为了“立盖世功名以自固”而草草出兵,结果大败。随着金兵的长驱直入,宁宗为了保住自己的帝位,只好学老祖宗的故伎,与金人“议和”, 其主要条款有五:一、宋帝与金帝由侄叔关系改为侄伯关系;二、宋增岁币为银、绢各三十万两、匹(原为二十万);三、宋输金犒军银三百万两;四、双方疆界如旧;五、宋函韩侂胄、苏师旦首至金,以易淮、陕被侵之地。宁宗照准,并下诏将韩侂胄破棺枭首,送于金军。签订和约的这一年是宁宗嘉定元年(1206)即戊辰年,所以又称“戊辰和议”。消息传来,举国哗然,认为这是有史以来的奇耻大辱几乎激怒了所有尚有正义感的南宋臣民。举国上下,抗议之声四起。当时为北伐兴奋不已的陆游此时已经病危,临终写下绝笔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刘克庄的《戊辰即事》即是写于此时,而且是一种独特的抗议方式。 “诗人安得有青衫”,这是诗的起句。表达方式是以疑问出现,实际并不需要回答。因为这是“和约”带来的必然结果。因为戊辰和议中就有赔偿金国白银三百万两,岁贡也增加到银、绢各三十万两、三十万匹。所以下句“今岁和戎百万缣”并非夸张,而是实指。青衫,染成青色的丝织品长衫,为低级官员和士大夫服装,所以白居易在《琵琶行》中说自己是“江州司马青衫湿”。刘克庄在此也是借用白居易诗意,但更近一层:因为白居易尚有“青衫”可湿,今日的士大夫已无青衫了。再进一层:士大夫尚无青衫可着,平民百姓还有衣可穿吗?这种写法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把“戊辰和约”带来的灾难一下聚焦放大到人们面前,使每个百姓和士大夫都能从中看到“戊辰和约”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而且对每个人来说,都关乎衣食住行这类日常生活,因而带有极大的压迫性和紧迫感,因而更能引起人们的公愤和共鸣! 三、四两句紧接上面内容,但手法却改为挖苦和讽刺:“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 “无青衫”是因为无做青衫的丝帛,少丝帛就必须大力养蚕,要大力养蚕就必须广种桑树,这好像是一连串必然的推理。其实不然,这是诗人假设的伪命题。因为苏杭一带遍地植桑养蚕,苏绸杭缎遍天下,怎么会供不起士大夫们的几件青衫?这就迫使人们去思考,就又回到上句“今岁和戎百万缣”这个导致的原因上来。因此从青衫落笔,矛头所向仍是全国公愤的那个“戊辰和约”,因而也紧扣了诗题。至于结句“剩栽桑树养吴蚕”更是一种挖苦,而且是含泪的挖苦。如上所述,既然“诗人安得有青衫”就必须大力“养吴蚕”,要大力养蚕就必须广种桑树,于是就合理地推导出西湖也不要种柳了,干脆该载桑树吧!西湖是以柳树闻名的,“柳浪闻莺”就是西湖著名的十景之一。现在砍柳种桑,西湖还叫西湖吗?南宋小朝廷还能“直把杭州做汴州”吗?纵观当时抨击“嘉定和议”的诗文,都从小朝廷丧权辱国、政治颟顸腐败入题,而此诗则揭露、抨击“嘉定和议”的大量赔款、岁贡也会造成南宋的经济崩溃,从这一点来说,作者的切入还是很独特的。 但尽管如此,也必须指出,这首诗从表现的思想深度和作者的感情热度来看,还不及同时代一些更为优秀之作。诗人对批判现实的眼光是冷峻的,但却是“客观”的,好像没有彻底地把自己也浸泡在现实生活的水火之中。清代著名古文家汪琬曾看出了这一点,他在评论刘克庄诗时写道:“后村傲视四灵间,当与前贤隔一关。若向中原整旗鼓,堂堂端言让遗山”。意思是说,刘克庄比起当时空谈心灵的四灵诗派,自然高出一头。但与亲历丧乱的元遗山诗作来,则要避让三舍。元遗山即金代著名诗人元好问,金亡之际写下的许多丧乱诗皆是锥心泣血之作,被称为“诗史”。如著名的《岐阳三首》,写岐阳被元兵攻破时的惨状,其中的第二首描写了岐阳之役的惨状,控诉了蒙古军的残杀罪行。雄关险塞,一片荒凉,西望岐阳,音书断绝,东流陇水,如泣如诉。尤其是第三联,作者赋予”野蔓”和”残阳”以深沉的感情,使人读后不禁心悸魄动。末联表现了作者面对步步逼近的亡国惨祸、问天无路的郁结之情。被史学家们称为“字字血泪”“ 悲愤从血性中流出”: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元好问为南宋的对头金国的名臣,《岐阳三首》写的是金国面临亡国时的惨状。就是南宋与刘克庄同时代的陆游,在《戊辰和约》鉴定后签订后不久后的绝笔诗《示儿》,感情上也要惨痛的多。前面已经例举,不再重复。 最后想说的是:从刘克庄年轻时代能写出《戊辰即事》,挖苦朝廷、抨击时政,到晚年趋奉权臣贾似道。谀词谄语,连章累牍,为人所讥,可看出人生轨迹并非一直向前,有时甚至倒转。其中,身居高位或旅遭挫折,可能是产生这种翻转的主因。 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