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算得上是《西游记》中的头号英雄,那猪八戒就称得上是《西游记》里的笑星,他的出场赢得的笑声似乎多于其他几个取经的伙伴。在《西游记》的成书史上,猪八戒却是一个迟到的弟子。在根据玄奘远行印度取经的事迹创作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大唐三藏取经记》当中,猪八戒都还没有登场,相反,孙悟空和沙悟净的前身猴行者和深沙神却早已在西行路上。朝鲜刊行的《朴通事谚解》引用元刊本里,才出现“黑猪精朱八戒”。那时候还是“朱八戒”而不是“猪八戒”。今天我们读《西游记》,如果里边抽掉了好吃懒做而又是西行路上少不了的猪八戒这个人物,那一定就少了很多趣味。 写《西游记》的成书史和接受史,自然先要抓住孙悟空,但是不说猪八戒则像是八字还少一撇。从日本江户时代起,《西游记》就是一部很受欢迎的书。今天的日本从专家到普通读者,是从怎样的眼光注视这样一个形象的呢?武田雅哉关于猪八戒专门写了一本《猪八戒大冒险》(三省堂),广告词说“猪八戒今天还在走,在中国文明中撑船划桨”,说在这个人物身上“隐藏着中华二千年的机密”。书里从猪八戒形象的形成(八戒的履历书)到现代有关戏剧漫画,全都涉及到了。这里恕不赘述,再拣几部著述略述大要。 孙悟空猪八戒首先就被看成是世界的。入谷仙介在所著《西游记的神话学——孙悟空之谜》(中公新书)里,谈到孙悟空和猪八戒,说他们在神话的意义上都是“恶作剧精灵”,他还说《三国志演义》中的张飞、《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李逵等也带着“恶作剧精灵”的性质,在这些“恶作剧精灵”的身上,有原始神话或者其他“恶作剧精灵”故事中先例不多的特征。原始神话中的“恶作剧精灵”通常是一只狼,不听从任何人的指令,而孙悟空等则不同,他们都有一个头领,都处在一个头领统制的集体之中,虽时有反抗,却是始终忠诚于首领,为他效劳,这或许是中国“恶作剧精灵”的特殊类型。所谓“恶作剧精灵”或称“文化英雄”,是北美印地安人等世界各地神话或民间传说中登场的超自然形象,他们狡黠而善变,兼有创造与破坏、机智与愚蠢的两重性,他们既是冲破道德的羁绊,打乱社会秩序的捣乱鬼,同时又是打破沉寂激活文化的机灵鬼。入谷说《西游记》写的正是为给大闹天宫造成的宇宙混乱秩序拨乱反正,经过无数次的“死亡与再生”而完成西天取经大业的故事。所谓“恶作剧精灵”,就是干尽傻事,耍尽把戏,在欺骗与被欺骗之间,使得宇宙的伤痛得到平复,和平得到恢复,人类得到救济。世界充满了荒谬,为了治愈世界的伤痛就必须搅翻世界大闹一场。《西游记》就是宇宙性的闹剧,而孙悟空和猪八戒正是在这场闹剧中闹腾的滑稽角色。 孙悟空猪八戒当然更被看成是中国的。《西游记》里本来就有用五行思想来解说人物关系的内容,所谓“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之类就是。早也有悟一子对孙悟空、猪八戒和沙悟净的五行相配做了复杂的解说。日本学者感到他的说法还欠周全,西孝二郎专门写了一本《西游记的结构》(新风舍,1997)力图完善其说,更有中野美代子的《西游记的秘密——道与炼丹术的象征主义》(福武文库),《孙悟空的诞生——猴子的民间故事学和西游记》、《西游记——探访恶作剧世界》等将其五行搭配的变化细细说来。中野美代子不仅是《西游记》全译本的完成者,而且把《西游记》当作自己的“悦乐之园”,写过好几本研究《西游记》的书。《孙悟空是猴子吗?》(日本文艺社)、《三藏法师》(中公文库)等等,好像《西游记》里有说不尽的话题。在她看来,在《西游记》那些看似荒唐无稽的说法里面,正充满着人们解释宇宙的强烈愿望。由于是长期从事《西游记》的翻译,书读得细,所以对孙悟空猪八戒就观察得格外细。比如她在《到天竺有多远》(青土社,2000)说,猪八戒是歇后语的专家,懂得很多歇后语,同时也常出现在歇后语中。她虽然是从道家、炼丹术、五行思想这些中国固有文化来解读孙悟空猪八戒,但她的研究方法,却深受李约瑟、高佩罗等人的启发。中华书局已经出了她的《西游记的秘密》等的中文本,读过就不难知道,《西游记》解释宇宙的想像力,是怎样使她解释《西游记》的想像力发酵成熟的。 孙悟空猪八戒还被看成是内心的。一个日本中学生就把猪八戒看成玄奘法师人性的一个方面。日本每年都要举办青少年读后感比赛,这项比赛的口号是“读以扩展世界,写以创造世界”。最近的第48届比赛当中,中学部门中获得内阁总理大臣奖的,是东京都大田区立大森第三中学初三学生松本道生,题目是《西游记再考》。 松本的文章说,他自小爱读《西游记》,说《西游记》有趣就在于有和玄奘三藏一起去取经的孙悟空、猪八戒和沙悟净绝妙的组合。自尊心强、自己好就行而又自我中心主义的猴子,虽是好人却又爱女人、好色贪嘴堪称俗人代表的猪,还有见钱眼开的水怪。他们三个可以说就是“我”、“俗”和“不净”,即使得这部作品荒唐无稽,又让它极其快活而充满魅力。在三藏从大唐往天竺的漫长的丝路苦难旅程当中,他们时而让三藏陷入窘境,同时也成为救助他的力量。写到这里,松本笔锋一转,写下了自己的感想。 他说:“我这回重读这本书,忽然想到,这三者不也就是玄奘三藏本人吗?他虽然是高僧,但也是人。他为了取经而长途跋涉。当然他是在与自我搏斗和与烦恼的纠葛中完成巡礼壮举的吧。也就是说,悟空那心有所求而激烈的‘我’也好,甚至连把那‘我’不能舍弃干净而与佛祖较量的愚蠢,都属于玄奘本人。当然,八戒那为女人、美酒、佳肴所诱的‘俗’,也是他作为一个人的本性。而且他知道唐都的玄宗答应在此大业之后要给他很大的荣誉吧。悟净私利欲也不会一点没有吧。俗人玄奘,在往天竺的行脚中,生存的艰难和尽管如此仍然不断怀抱的热忱,正是这部作品的原点吧。当我发现那三个妖怪和一个人,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的时候,就感到恍然大悟,明白这部作品为什么这么有意思了。”因此,他说《西游记》写了一个高僧的天竺之旅行,也在讲述一个人的一生。 不管是入谷仙介,还是西孝二郎,中野美代子,他们对孙悟空猪八戒的解读,虽然有继承传统汉学文献学研究的地方,但是更多地是站在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和现代性的立场上去理解文本。至于初中生松本道生读的《西游记》,是君岛久子为儿童编写、濑川康男插图的摘译本,他的读后感在专家眼里似乎跟“中国学”无关,然而,或许美国的初中生或者欧洲初中生,都不会这样来理解孙悟空猪八戒。他把玄藏取经后在河中洗浴场面,理解为舍身求往净土,说人的自我、与自己发生的漫长的纠葛,是在越过死亡的界限时,才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安心立命。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样来谈论佛教,谈论人性,谈论死亡,虽然不能说他有多么广泛的代表性,但产生这种感想的宗教思想土壤,不也可见一斑吗?这不也可以说明,日本中国学,就产生在这样一种与中国有着特殊文化因缘的文化之中吗? 像中国与日本这样具有千年以上文学交流历史的国家,在世界上纯属罕见,因而日本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也就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在今天的国外汉学研究中,日本中国学无疑占有独特的地位,中国学者对日本中国学投以热眼是极其自然的。然而,从明治时代以来的“支那学”、“东洋学”,再到今天的中国学,都是日本近代学术的产物,思想庞杂,内容多歧,方法各异。就是同一学者,在其生涯中,学术思想和研究方法也自有变化。一般来说,中国学者对继承乾嘉考据学派学风的著述更为关注,而对那些西方学术影响痕迹较鲜明或者采用比较研究方法的成果则不太熟悉。显然,对于国外汉学或者中国学,仅仅当作借鉴对象是远远不够的。 (《中华读书报》2003年3月19日) 转自:http://www.historychina.net/cns/WSZL/XLXH/SSWH/hyhx/03/07/2006/16238.html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