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主办的“都市繁华”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记者有幸见到了“洋钱迷”、美国加州大学圣塔巴巴拉校区教授艾朗诺(Ronald Egan)先生。艾朗诺教授曾花费数年心血,将钱锺书巨著《管锥编》的部分呈现在英语读者面前。董桥的英国朋友伊迪丝盛赞艾氏译文“演绎中国人特有的思路简直顺水行舟,毫不吃力”,令董桥对书房里缺一本英译《管锥编》念念不已。 您的《管锥编》英译本是题献给方志彤(Achilles Fang)先生的,是他介绍您阅读钱锺书的作品吗? 艾朗诺:是的。方志彤先生与钱锺书先生在清华是同级同学,也是很要好的朋友。方志彤四十年代离开了中国,到哈佛教书。他的学问特别好,希腊文、拉丁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都懂,博士论文写的是庞德,其中有很多篇幅在论述庞德对中国诗歌的误读,他是哈佛比较文学系第一位利用中文资料写博士论文的人。最有意思的是,他特别喜欢收旧书,波士顿所有二手书店的老板都认识他,他一本一本地集全了全套四百本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他说这样比较有乐趣。他在哈佛不算很得志,到退休还是高级讲师,而他培养的许多学生比如海陶玮(James R.Hightower)都成了名教授,地位比他高出许多,所以他晚年是有怨念的。你知道吗,他其实是韩国裔,但由于在北京长大,他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完全是中国的,所以很忌讳别人提到自己的韩国出身。1979年钱锺书先生来哈佛访问,我当时正好在那儿教书,方志彤先生就介绍我认识了钱先生。 您对钱先生的印象如何? 艾朗诺:当时西方人可以说对他一无所知,如果有极个别的人知道他,也只知道他的小说家身份,是《围城》的作者,没有人把他看作学者。然而在开会的时候,他的发言那么精彩、幽默,而且好几种语言轮番上阵,用了许多谐音、双关的语言游戏,把大家都看呆了,没有人想到当时的中国还有这样的人物。韩南教授说得好,钱锺书就像是一瓶上好的陈年香槟,喝之前摇一摇,一打开瓶盖就会迸射出来。钱先生当时已经有四十年没有走出国门,所以我觉得他特别有表演欲。 您翻译《管锥编》的时候,跟他联系过吗? 艾朗诺:1979年正值《管锥编》中文版出版,方志彤先生当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他一直劝我多读,有机会就做翻译。我就很认真地通读了《管锥编》。过了十多年到九十年代,我有了一段空闲时间,读得也比较熟了,于是决定翻译其中的一部分。我托张光直先生介绍,给钱先生写了一封信,问他是否允许我翻译《管锥编》。他回了一封信,英文写的,特别好玩的是,他最后一句写到: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你翻译中碰到任何困难,可千万别来问我。 那您真的没有问过他? 艾朗诺:没有。事实上,真正翻译的困难并不太多,少数的几处难点我请教了方志彤先生。真正麻烦的是引文,比如钱先生引用的一些十九世纪德国文学,要核对原文,你得知道他用的是哪些版本,不然他标注的那些页码就等于没有用。他用的版本都比较旧,一般大学的图书馆都用不上,得去哈佛图书馆找较老的版本。我当时请了一位在读德国文学的博士生帮忙核对原文,结果他一下子消失了几个星期,回来的时候问我:“老师你到底在研究什么人?他引的东西实在太偏门了!”的确,钱锺书先生引用的文字一般都不是人们会注意到的地方,而是人们习惯于忽略的地方。 《管锥编》英译本1998年出版的时候,钱先生已经病得非常重了,杨绛先生拿到书以后带去医院,挑了几段读给他听,他很满意。那一年12月,钱先生去世了。 您选译的时候有什么挑选的标准吗? 艾朗诺:首先是要选择对英语读者来说最有可能感兴趣的内容,还要表现出《管锥编》所涉论题的广度,而且要尽量保持钱氏行文的风格。所有选中的条目,都是完整翻译。有些讨论中国古代文本的条目,可能只对一些专家有用,对普通读者来说比较难以理解,就没有选入英译本。在翻译过程中,钱锺书的西文引文的册数页数有误的地方,我都进行了校对。 比起宏大的理论建构,钱锺书更看重的是零碎的片段思想,他曾经写过:“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管锥编》的写作体例正是其观点的反映。这种札记体在中国学术中有一定的历史,对中国读者来说比较容易接受,那么对西方读者的影响如何呢? 艾朗诺:我翻译《管锥编》的本意,就是想把它介绍给更多的英语读者,我觉得如果英语读者不知道中国知识分子中有这样的人,就太可惜了。可是翻译成英语是一回事,英语读者会不会欣赏是另一回事。我写了一篇很长的序言,帮助读者了解《管锥编》的内容、风格和写作背景。《管锥编》的体例本来是随笔、札记、读书笔记一类的,而西方完全没有类似的传统或者文本,支离零碎的笔记又不符合现代学术规范,大部分学者更愿意读长文章或者学术论文。所以英语读者看《管锥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怎么那么杂啊!每一篇都很短,完全没有连续的论述,思路是断裂、跳跃的……所以他们会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这样的文字。 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写过钱锺书的传记,他的研究中对《管锥编》只是一笔带过。您有没有跟胡志德交流过这个问题? 艾朗诺:没有。因为他在那本书出版以后就转向其他方向的研究了。 《管锥编》英文版出版后,您听到什么反馈吗? 艾朗诺:有好几篇书评,都说很好,但是写这些评论的学者都是已经了解钱锺书并且很佩服他的人,而我的初衷是想让以前没有听说过钱锺书的人去了解钱锺书,这个愿望有没有实现就很难说了。当然,需要强调的是,《管锥编》很难被英语读者接受,这不能怪钱锺书,他的书本来并不是写给英语读者看的。如果要针对国外读者,他肯定会采取不同的写法。 您个人觉得《管锥编》最吸引您的地方在哪里? 艾朗诺:我也是研究了好几年,才对钱先生的目的有了稍许了解。当然他的目的不止一种,是有多方面的,其一就是刚才提到的《管锥编》所继承的随笔传统。以前中国最有学问的随笔、札记是清代的考证派学者写的,我一直在想,钱先生写《管锥编》的时候针对的是谁?他在跟谁辩论?我觉得钱锺书就是在同清代学问最好的学者争论。那么争论什么呢?钱锺书很反对考证派把文学当作历史的观念,这种观念不承认文学有其独立性和独立价值。清代人研究杜甫,就必须考出来他今天写这首诗的生活背景,而受到他们影响的后世学者研究《红楼梦》,也就一定得先把曹雪芹的家世背景弄个一清二楚。《管锥编》的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就是引用西方文学的例子,来证明清代学者对自己国家的文学传统的误会。我觉得这也许是他最基本的目的。 钱锺书的第二个目的是要指出不同的语言、审美原则或者思想中的相同趋向。我们当然对“人类普遍性”这样大而化之的概括都有警惕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