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卦爻辞中的诗歌 (《周易经传研究》第2章第3节) 杨庆中 《易经》中的卦爻辞,行文简朴,颇有规律,有的则间用韵语,很像诗歌。所以,在上个世纪,不少学者很注意利用《诗经》研究的成果,辨析卦爻辞中的诗歌。如三十年代,李镜池先生在《周易筮辞考》一文中就曾特辟《周易中的比兴诗歌》一节,讨论卦爻辞中的诗歌问题。此后,类似的考论时有发表,如高亨的《周易卦爻辞的文学价值》[1],王岑栋的《谈〈周易·卦爻辞〉中的诗歌》[2],黎子耀的《〈易经〉与〈诗经〉的关系》[3],赵俪生的《试说〈诗·小雅〉与〈易·卦爻辞〉之间的关系》[4],张善文的《〈周易〉卦爻辞诗歌辨析》[5] 等。而青年学者黄玉顺,还于九十年代中期出版专著----《易经古歌考释》,“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为古代诗学开辟了一个新区宇”。[6] 李镜池是上个世纪较早考察《易经》卦爻辞中的诗歌的学者,在《周易筮辞考》一文中,李先生指出,卦爻辞中也有比兴式的诗歌,虽然数量不一定多,但完全可以用诗歌的眼光来看它。他举《明夷》九五、《中孚》九五的例子: 明夷于飞,垂其翼。 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明夷》九五)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中孚》九五) 李先生从用韵、用字、以及用意等方面将其与《诗经》进行了比较,认为它们与《诗经》中常用的“比”“兴”诗体完全一致。除此之外,李先生还列举了十九条爻辞: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屯》六二) 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屯》上六) 复自道,何其咎?(《小畜》初九)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否》九五) 贲如皤如,白马翰如。(《贲》六四) 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大过》九二) 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大过》九五) 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坎》六三) 日昃之离,不击缶而歌,则大耋之嗟。(《离》九三) 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睽》上九) 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困》六三)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艮》) 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渐》初六) 鸿渐于盘,饮食衎衎。(《渐》六二)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渐》九三) 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渐》六四) 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渐》九五) 鸿渐于阿,其羽可用为仪。(《渐》上九) 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归妹》上六) 李先生认为,上面的这些爻辞,都是“诗歌式的句子”,读它们“仿佛是读《诗经》”。[7] 与李先生把《易经》中的部分卦爻辞称为“诗歌”或“诗歌式的句子”不同,高亨先生在所著《周易卦爻辞的文学价值》一文中,把某些卦爻辞称为“短歌”。高先生指出,《易经》本是散文作品,由于受民歌的影响,加之筮人有背诵卦爻辞的需要,所以其中带有了相当浓厚的诗歌色彩。以《诗经》的“赋比兴”范畴为参照,高先生将《易经》中的“短歌”分为四类: 1.采用赋的手法的短歌 高先生列举了以下三例,认为它们都和诗三百篇里“直言其事”的“赋”相同。 《中孚》六三:得敌,或鼓或罢(疲),或泣或歌。 《丰》上六: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 《睽》上九:睽孤见豕负途,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脱之弧,匪寇,婚媾。 2.采用比的手法的短歌 列举了三例: 《否》九五: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鼎》九四:鼎折足,覆公■[ 饣束 ],其形渥。 《井》九三: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 3.采用兴的手法的短歌 列举了四例,认为其中的后两首“已具有小诗的规模了”。 《大过》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 《大过》九五: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 《明夷》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 《中孚》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4.类似寓言的短歌 列举了三例: 《睽》六三: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 《困》六二:困于石,居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 《井》:往来井,井汔至(窒),亦未繘井,羸其瓶。 高先生认为,这些短歌虽然简短,然而都有人物和故事情节,都有主题思想,都能说明一种道理,把它们看作小小的寓言,不算太过。“总起来说,《周易》中的短歌,多是语言简古而清秀;描写明朗而多形象;音节爽琅而和谐;比兴亲切而有味”,取得了一定的艺术成就。但与《诗经》相比,则无论在内容上,篇幅上,还是赋比兴手法的运用上,都还存在一些距离。这除了与《易经》的特殊撰写目的、性质和体例有关外,也反映了《易经》时代到《诗经》时代诗歌创作艺术逐步提高的过程。可以说,“《周易》中的短歌是《诗经》民歌的前驱”。[8] 继二先生之后,前述王岑栋、黎子耀、赵俪生等人也都在相关的研究中提出了一些自己的主张。 相比之下,被张岱年先生誉为“为古代诗学开辟了一个新区宇”的《易经古歌考释》一书,算是目前所见系统讨论《易经》中的诗歌的一部专著了,在这部书中,作者黄玉顺先生在批判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于《易经》中的古歌进行了多方面的讨论,并提出十二条理由,证明《易经》确实引用了古歌: (1)韵的和谐。作者认为,《易经》往往用韵,但其韵字位置的杂乱,古今无有,这种现象,从来没有人予以解释或关注。而如果把用韵的地方看做作《易》者所引的古歌,无韵的地方看做是《易经》编篡者所作的占断,问题就很简单了,也能解释《易经》的用韵之谜。[9] (2)卜辞的启示。卜辞与筮辞同属卜筮吉凶的范畴,但筮辞用韵,卜辞不用韵。“既然两者相通,那么如果筮辞都是《周易》作者所作,而用韵文,则卜辞也应该有韵。”但卜辞无韵,“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周易》征引了歌谣而卜辞没有征引”。 (3)句式的整饬。中国的诗歌,由二言而三言,而四言,而五言,而七言,随着时代发展而递增。《诗经》以四言为主,先于《诗经》的《易经》古歌,句式简短,将二者加以比较,可以看出诗歌句式发展的轨迹。 (4)风雅颂的体制。“风雅颂赋比兴”,古人谓之“六义”。一般而言,“风雅颂”属于题材分类,“赋比兴”属于艺术手法的分类。在《易经》中“风雅颂”均有例证,而“风”最多。 (5)赋比兴的艺术手法。此问题高亨先生已有分析,但“《易经》古歌绝大部分为‘赋’,运用‘比兴’的比例不大,…… 这也反映了中国诗歌艺术手法发展的阶梯”。 (6)命题的方式。《易经》卦名为所引古歌的诗题,这些诗体的命名方式与《诗经》完全一致。约有以下几种:摘自古歌的文字,如《屯》、《需》、《同人》等;得自古歌的诗意,如《乾》、《坤》、《小畜》、《泰》、《大畜》、《大过》、《中孚》等;类同诗体的分析,如《小畜》、《大畜》、《小过》,《大过》,《既济》、《未济》等。 (7)“爻”的含义。“爻”是“繇”的假借字,而“繇”也是假借字,其本字应该是“谣”,即指歌谣。 (8)“系辞”的含义。《易传》有“观象”“系辞”之说,“辞”指引文,尤指所引古歌。古人常称诗歌为“辞”。“《易经》所谓‘系辞’,原意当指系诗。” (9)谣占的传统。李镜池《周易通义·明夷》指出:“引诗(包括民歌)为占,叫做谣占,属象占之一。”这就是说,引诗为占是占筮的一种传统。 (10)后世占筮之书的体例。《易经》引诗为占的手法,成为后世占筮之书的基本体例,如见诸后世小说中的诗签,反证了《易经》引用诗歌的事实。 (11)引文和占筮的区别。《易经》引文有史记,但绝大部分是诗歌。在卦爻辞中,引文和占辞(如吉、凶、悔、吝等)的区别相当明显,这种区别,基本上也就是古歌与占辞的区别。 (12)古歌与史记的区别。古歌与史记都是形象具体的事物描叙,其区别在于:音韵是否和谐,句式是否一致,内容是否相关。 由此十二方面的考察,作者认为“似能证明《易经》确实征引了大量古歌”。 此外,黄先生还讨论了《易经》引用古歌的缘由、引用体例,古歌的产生时代,以及《易经》古歌长期湮没无闻的原因等。黄先生认为,《易经》之所以大量引用古歌,与“引经据典的传统”、“赋诗言志的传统”、“引诗为占的传统”有关。而其引用古歌的体例,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单就一条卦辞或爻辞看,通常是古歌与占辞相先后:或先诗后占,或先占后诗,或诗与占交错。仅就一卦而言,通常一卦之内的诗句出自同一首古歌。换个角度,就两卦之间而言,通常各引其诗;但也偶有两卦同引一首古歌的情况。《易经》古歌产生的年代,作者认为不会晚于西周初年。至于《易经》古歌长期湮没无闻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人们囿于《易》为占筮之书的成见,以及《易传》的哲学诠释,音韵的演变、标点的欠缺等。 基于以上认识,作者对《易经》六十四卦,按“占辞考释”、“古歌考释”、“古歌译评”的顺序,逐一进行了研究。在作者眼中,六十四卦的每一卦中都含有一首、乃至两首“古歌”。如《乾》卦: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黄先生认为,“乾”,当通“见”,出现。前人释“乾”为“健”,是受了《易传》的影响,这是由于不知道《易》诗的体例。《易经》卦名通常就是所引古歌的诗题,往往摘自古歌的首句。本卦名“乾”,摘自古歌首句“见龙在田”。“乾”为“见”之假借字。本卦之韵,“田”、“渊”、“天”为古韵真部。依韵钩沉,这首诗应为: 乾 群龙之歌 见龙在田, 有的龙出现在田间, 或跃在渊, 有的龙跳跃在水潭, 飞龙在天。 有的龙飞腾在云天。 黄先生分析这首诗应为“群龙出没之歌”。从体裁上看,它类似于《诗经》的“风”。从艺术手法上看,它用“赋”的白描手法,描绘出一幅群龙百态图:或在田野上出没隐现,或在水泽中跳跃嬉戏,或在天空中飞舞翻腾。“龙是中国远古先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对龙的赞颂表现了他们对自己生活的热爱”。[10] 又如《坤》卦: 初六:“履霜,坚冰至”。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 六五:“黄裳”。元吉。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用六:利永贞。 黄先生认为,《坤》卦所采古歌当为“行役之歌”。“坤”,地;从土,与诗意相关。但“坤”字似非古歌原题,疑为作《易》者所定,但其意义为“地”,当是得自诗意。又此诗用韵为“霜”、“方”、“章”、“囊”、“裳”、“黄”,属古韵阳部,与蒸部“冰”谐韵。古诗当为: 坤 大地之歌 履霜,坚冰。 踏着秋霜,来到冰封的北方。 直方,含章。 大地平直方正,充满冰雪的白光。 括囊,黄裳。 肩挎紧扎的行囊,身穿黄色的衣裳。 龙战于野, 龙蛇在原野上撕咬, 其血玄黄。 它们的鲜血流淌。 黄先生分析说,这是一首行役之歌,类似后世游子之诗。体裁似“风”,手法用“赋”,通篇记叙、描写,寓情于景,不用比兴。诗中首先交代了这位行役之人的去向:从深秋的南方向冰冻三尺的北方进发。接着描绘了一幅北国风光:空阔、广袤,千里冰封,万里雪光。突然笔锋陡转,又回到主人公身上,写他的行装,写他的衣着。广大的空间与孤立无依的个人形成极鲜明的对比,以衬托出这个生活的孤寂。作者似乎意犹未尽,最后又出人意料地展示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更进一步暗示了命运的残酷性。[11] 又如《小畜》卦: 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初九:“复自道”。何其咎?吉。 九二:“牵复”。吉。 九三:“舆说輹,夫妻反目”。 六四:有孚,血去惕出无咎。 九五:有孚挛如,富以其邻。 上九:“既雨,既处”。尚德载,妇贞厉。月几望,君子征凶。 黄先生说,“小”是诗题,但不是摘自歌词或取自诗意,而是为与《大畜》相区别。“畜”为诗题,取自诗意。该诗宵部“郊”与幽部“道”谐韵,又与觉部“复”、“輹”、“目”阴阳对转谐韵;“雨”、“处”用古韵鱼部。此诗为: 小畜 归宿之歌 密云不雨。 暴雨前如山的阴霾。 自我西郊, 我从城西郊外, 复自道。 沿着大路归来。 牵复。 归来时牵着那牛车辘辘。 舆说輹, 像牛车脱落了车輹, 夫妻反目。 夫妻间失去了和睦。 既雨, 雨,已经落下了, 既处。 人,到底回家了。 黄先生怀疑该诗可能是一首“浪子还家之歌”。体裁类似“风”,属于民间作品。手法运用“比”:以“密云不雨”暴雨将临的环境描写,暗示夫妻不睦的紧张关系;用“舆脱輹”、两相乖离的情况,隐喻夫妻背离的现实处境。诗中同时运用了“兴”的手法,触目感怀,由牵着的牛车联想出“车”和“輹”的关系,又进而联想到夫妻之间的关系。由归来而大路,由大路而牛车,由牛车而车輹,由车輹而夫妇,这种联想使得全诗过渡自然,不留痕迹。尤其是结尾,再现“雨”的意象,而与开头遥相呼应,使得全诗结构完满。[12] 总之,照黄先生的“考释”,六十四卦,每一卦都蕴含了一首古歌,经黄先生考证钩沉,六十四卦之古歌为: 《乾》:群龙之歌;《坤》:大地之歌;《屯》:婚礼之歌、猎鹿之歌;《蒙》:女萝之歌;《需》:等待之歌;《讼》:诉讼之歌;《师》:败军之歌;《比》:亲近之歌;《小畜》:归宿之歌;《履》:慎行之歌;《泰》:拔茅之歌;《否》:献茅之歌;《同人》:抗战之歌;《大有》:丰收之歌;《谦》:鹣鸟之歌;《豫》:大象之歌;《随》:追捕之歌;《蛊》:隐遁之歌;《临》:统治之歌;《观》:观察之歌;《噬嗑》:囚奴之歌;《贲》:纳彩之歌;《剥》:收果之歌;《复》:归途之歌;《无妄》:灾难之歌;《大畜》:养畜之歌;《颐》:大嚼之歌;《大过》:晚婚之歌;《坎》:土牢之歌;《离》:征讨之歌;《咸》:交欢之歌;《恒》:持久之歌;《遯》:养猪之歌;《大壮》:公羊之歌;《晋》:套马之歌;《明夷》:箕子之歌;《家人》:家教之歌;《睽》:婚宴之歌、拉车之歌;《蹇》:艰难之歌;《解》:解救之歌;《损》:龟卜之歌;《益》:龟卜之歌;《夬》:遭刑之歌;《姤》:主妇之歌;《萃》:忧劳之歌;《升》:登高之歌;《困》:囚犯之歌;《井》:修井之歌;《革》:皮革之歌;《鼎》:黜妻之歌;《震》:惊雷之歌;《艮》:怨恨之歌;《渐》:鸿雁之歌;《归妹》:嫁妹之歌、伴舞之歌;《丰》:日食之歌;《旅》:商旅之歌;《巽》:跪伏之歌;《兑》:归宁之歌;《涣》:洪水之歌;《节》:守节之歌;《中孚》:诚信之歌;《小过》:求见之歌、捕鸟之歌;《既济》:祭礼之歌;《未济》:狐狸之歌。 可以看出,黄玉顺先生对《易经》卦爻辞的理解,确实是有别出心裁之处的。在《易经古歌考释》一书“绪论”的结尾,黄先生非常自信地说:“‘易诗’是一块诱人的处女地,我相信对它的开垦必将兴起一门‘易诗学’。”[13] 我们盼望着! * 此文为杨庆中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0世纪中国易学专题研究”的最终成果《周易经传研究》的第2章第3节全文,商务印书馆(北京)2005年第1版。 注释: [1]《文汇报》1961年8月22日。 [2]《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2年第2期。 [3]《文史哲》1987年第2期。 [4]《东岳论丛》1991年第1期。 [5] 见张善文:《周易与文学》,第23-43页。 [6] 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巴蜀书社1995年版,“张岱年序”第2页。 [7] 李镜池:《周易探源》,第49页。 [8] 高亨:《周易杂论》,齐鲁书社1979年版,第66、67页。 [9] 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绪论”。杨按:以下引文凡未特别注出者,均出自该书“绪论”。 [10] 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第9页。 [11] 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第16页。 [12] 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第55页。 [13] 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第32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