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网-国学经典大师!

国学网-国学经典-国学大师-国学常识-中国传统文化网

当前位置: 首页 > 传统文化 > 传统文学 >

叶嘉莹: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流让中国诞生了词

http://www.newdu.com 2019-09-10 腾讯儒学 叶嘉莹 参加讨论

    【编者按】2015年10月10日,由北京横山书院和中国艺术研究院联合主办、平安银行协办的“2015文化中国秋季讲坛”在北京隆重举行。著名诗词大家、中央文史馆馆员、南开大学终身教授,九十余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做了“从词的起源看丝路上的文化交流”为主题的讲座,以自己足迹所到的玉门关、伯孜克里克、高昌故城等地,串联起丝绸之路上的诗词与浪漫,文明与兴衰,以中国语言之美阐释古典意蕴之丰,从词的起源娓娓道来丝路上的文化交流,深深感染着每一位在座者。
    文/叶嘉莹
    无论是从历史的知识还是从地理的知识来说,我都不是一个研究丝路文化的人。湛如法师请我来讲这个题目,他本来预定的题目是诗情与写意,大概是他看到过我的诗集里有几首关于丝路的诗。而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一个比较正式的题目,是《从词的起源看丝路上的文化交流》。
    
    叶嘉莹先生(资料图 图源网络)
    我是一个从小就学习中国古典诗词的人,我从内心喜欢它,也喜欢把我所感受到的诗词中的美好传给年轻人,这就是我一生一世所从事的工作。从这个方面来说,我觉得丝路上的文化交流太重要了,让我们中国产生了词这种韵文的体式,这对于我们中国韵文的文化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我们没有词这种体式,就不会有当年的李煜、韦庄、冯延巳,也不会有后来的辛弃疾、李清照……
    我曾经写过一系列的论词绝句。20世纪80年代初,缪钺先生说希望跟我合写一本关于词的发展历史的书。他的设想是都要用论词绝句的形式来写,可是我提出来,中国古代有很多论诗绝句和论词绝句,像元遗山写的《论诗三十首》,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虽然他的诗句很美丽,但是太简略了让人读不懂他的理论,所以我就跟缪先生商议,能不能把中西古今结合在一起。后来,缪先生与我共同写了论词绝句,又在每首绝句后都附上了论文,说明这首绝句讨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理论,我们对词有什么样的体会。
    我们大概写了有200首绝句,曾经分别出版过,最近他的孙子缪元朗根据缪钺先生的本意,把他跟我的论词绝句合起来,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灵谿词说正续编》。开端的三首是我所写的绝句,讲的是词的起源。
    风诗雅乐久沉冥,六代歌谣亦寝声。
    里巷胡夷新曲出,遂教词体擅嘉名。
    曾题名字号诗馀,叠唱声辞体自殊。
    谁谱新歌长短句,南朝乐府肇胎初。
    唐人留写在敦煌,想像当年做道场。
    怪底佛经杂艳曲,溯源应许到齐梁。
    诗与词是不同的。虽然像《诗经》里的诗也可以弦歌,甚至可以配合来舞蹈,可那是先有了诗,然后才配上乐的。我们中国的语言,跟世界其他语言的主要差别,就在于他们是拼音的语言,我们是单音独体的语言。我们口语写诗是以我们语言的节拍为主,一个字“东”没有节奏,两个字“东方”也还是没有节奏,所以要四个字才开始有节奏。古人说“诗言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是诗人把心里的情志用语言说出来的,所以我们所有的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都是语言的节奏。
    可是词就非常奇妙了,因为它不是以语言为节奏,而是以音乐为节奏。诗是什么意思?古人说“诗者,志之所之也。”“之”就是往,就是你心动了。因为你心动了,你把你的心动用语言写出来了,这就是诗。而词是什么意思?最早的词的意思非常简单,就是歌词。歌是音乐,所以给音乐配上的文字就是歌词,用英文说就是song words。
    古人把音乐分成雅乐、清乐、燕乐、法曲。先说雅乐。王国维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殷周制度论》,考察商周之间的制度。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篇考古的文字,但是王国维先生之所以了不起,就是在那篇科学的、死板的考古文章之中,寄托了他的理想。他为什么要写《殷周制度论》?他不是单纯地考古。王国维出生在晚清跟民国交替的时间,他自沉昆明湖时,正是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时候。周武王当时推翻了殷商,是一场革命,国民革命推翻了满清,也是革命。王国维认为,革命是可以的,但是革命如果只是你革我的命,我革你的命,那就世界大乱了。一场革命的成功与否,在于革命以后有没有建立一个美好的制度。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认为,周朝之所以能传世八百年,就因为周公制礼作乐,这样奠定了一个国家文化的根基,这才是重要的。当时古人把这种音乐称作雅乐。
    
    《灵谿词说正续编》(资料图 图源网络)
    我们中国的文化之中,保留最多的是文字。殷墟的甲骨文能够保留到现在,大篆、小篆我们不但能认识,还能够书写。在全世界的古文化之中,只有我们古代的文化没有灭绝,直到现在还能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不但能够读得懂它,而且你现在仍然可以这样写作美好的诗文。但是我们最可惜的一点,是文字传下来的时候,音乐丧失了。音乐丧失可以原谅,因为当时没有录音,也没有很完整的乐谱。从秦以后,周朝这种古老的雅乐就逐渐地丧失了,六朝的新乐我们称作清乐。
    事实上外族音乐不是一直到唐宋之间才传进中国的。我们看中国音乐的历史,就会发现汉武帝时很多古乐都亡佚了,当时人不能够整理出来很完整、很美好的古乐。于是汉武帝就立乐府,让李延年做协律都尉,李延年的特色是善“为新变声”。汉武帝在立乐府的同时,也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张骞当时曾经带回来一些胡乐,而李延年就把这些传进来的新声混在一起用了,于是就有了崭新的、跟古代不完全一样的音乐,称为新变声,所以丝路上的文化交流由来已久。
    还有一类是法曲,就是宗教的乐曲,宗教配合诵经一直是有音乐的。佛经里面有的内容我们是把它翻译了,还有很多是唱诵的经文,都是声音的唱诵,这种曲子就是法曲。佛教也是从外国传进来的,所以这也是一种外来的文化交流。
    宋朝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写道:“自唐天宝十三载,始诏法曲与胡部合奏,自此乐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燕乐。”这是说唐朝天宝十三载,唐玄宗作为一个懂得音乐、爱好音乐的皇帝,诏令以法曲与胡部乐合奏,从此朝廷的音乐演奏完全失去了古代的法度,而将先王留传的乐曲称为雅乐,后世新创作的乐曲称为清乐,与胡部乐合奏的乐曲称为燕乐。
    大家知道词是长短句,那是因为它的音乐不整齐。诗是“二三”或者“二二三”的节奏,因为我们人体的构造,说话两个字两个字一停顿比较方便。可是配合音乐不一定就是两个字两个字这么整齐合适。所以燕乐和法曲,跟古代的雅乐是完全不同的。词就是为了配合燕乐的歌唱,而按照音乐的谱子填写的歌词,所以我们说填词不说是作词。它之所以流行得如此之广,因为自从这么新兴美好的音乐传进来以后,根据中国音乐史的记载,那种音乐真是美妙,高低抑扬、变化无端,比中国古老的雅乐、清乐不知道更有多少动人之处。所以那时候,不光是一般人要学习按谱填词,在法曲唱诵的时候,有时佛家年轻的弟子们一边抄这些佛经,一边也抄写一些流行的歌曲。
    

20世纪60、70年代我在美国哈佛大学访问、讲学的时候,图书馆买进来一本非常厚重的书,是饶宗颐先生编的《敦煌曲》。一切事情万物过渡都有一个机缘。饶宗颐先生为什么能编出那部书,因为饶宗颐先生于1967-68之间曾受聘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院,在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作研究差不多有一年之久。人就是看你用功不用功,你不用功一切都是死的,如果你自己有心灵、有理想、有追求,你从什么东西都可以看到它的意义和价值。饶宗颐先生就在他访问期间,走遍了法国的国家图书馆和英国的大英博物馆。为什么研究中国的文化要去外国的博物馆,就是因为我们晚清的时候国家真是积弱,很多东西没有法度,没有人管理。那时敦煌有一个王道士,因为敦煌有一处洞窟倒塌了,当时的政府没有人闻问,而西方的考古学家、汉学家英国的斯坦因与法国的伯希和到中国来,他们发现这是非常宝贵的资料,就向王道士用很便宜的价钱买走了几万几千的敦煌残卷。这是我们国家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饶宗颐先生是有心人,非常喜欢研究,学识也非常广博。他很幸运有这样的机会,把博物馆里斯坦因与伯希和从中国取得的敦煌残卷都加以整理。我因为对于词曲很有兴趣,就找这部书来看,把书中一些重要的材料记写下来。
    饶宗颐的书是把敦煌的残卷印下来的,有一页残卷内容有一支曲子《鹊踏枝》,上面写道:
    独坐更深人寂寂,忆念家乡,路远关山隔。
    寒雁飞来无息消,交儿牵断心肠忆。
    ……
    这段文字有点不大通,因为写作的人可能是丝路上做买卖的商人,并不是文人雅士。他们比较通俗地写自己的感情,可能有错字,有文法不通的字,但是《鹊踏枝》这个外来的乐曲却因此传下来了。我觉得丝路通过文化交流能够传进来新的音乐,让我们知道配合这些外来音乐可以填写新的歌词,这本身就非常美妙。如果当年没有丝路上的文化交流,没有这些文化程度比较低的人把那些音乐传过来,后来就不会有辛弃疾、李清照,我们就会失去很多美妙的词。
    《鹊踏枝》这个曲子,后来传到了文人们手中,他们填写出了何等美妙的歌词呢?我们看冯延巳所写的《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
    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
    平林新月人归后。
    

我说它好不算好,我们现在看饶宗颐先生对它的赞美。饶宗颐先生在《人间词话平议》中写道:“予诵正中词,觉有一股莽莽苍苍之气,《鹊踏枝》数首尤极沉郁顿挫。”“正中”是冯延巳的字,饶宗颐先生看了他的词感受到有一股茫茫苍苍之气迎面而来,笼罩宇宙,不是可以以只字片语来解释的。不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这种小巧与精美,而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感情的气息。
    词与诗有什么不同,我们再以王之涣的《凉州词》作一个分析。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王之涣出使到塞外的凉州,怀念故乡时所作。王维也有一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可见玉门关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叶嘉莹先生(资料图 图源网络)
    我小时候伯父很喜欢我,常常跟我聊天,告诉我很多故事。有一天他告诉我,清朝纪晓岚一次给人写王之涣《凉州词》时,不小心把“黄河远上白云间”的“间”字漏掉了。旁人提醒他,说先生你丢掉了一个字。纪晓岚是一个非常机智的人,他说我没有丢字,你们误会了,我写的不是一首诗而是一首词。他就念了:“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你发现节奏一改变,情调就改变了,词之所以美妙,就是因为有了这种参差错落、长短不齐的顿挫的节奏,而这恰好能够表现出我们内心最难以言说的一份感情。此外,诗都有题目,而词没有题目,只有词牌名,像《鹊踏枝》就是《鹊踏枝》。由于词没有题目,就好像李商隐的《无题》一样,给大家很多丰富的想象。
    “谁道闲情抛掷久”,这是很妙的一句词。你要看它的转折。“闲情”是这句所写的主要内容。忧来无方,我并不愿意有这样的闲情。所以我曾经挣扎,曾经努力,要把这闲情抛掷。这是第一层意思。而我曾经努力了很久,是“抛掷久”,这是又一层意思。可是,你看他的开头两个字“谁道”,是谁说我真的就抛掷了?是想要抛掷而没有成功。这是第三层意思。冯煦《阳春集序》评冯延巳说:“郁抑怆怳。”就是这么几句短短的词,他用情的那种缠绵往复,那种固执坚持,都在语言之中表现出来了。
    冯延巳是写对花、饮酒、病酒,而且不辞病酒,不辞自己镜里看到自己“朱颜瘦”。李煜有一句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为什么要饮酒,因为今天落的花,明年就再不会回到枝头上来,所以王国维说“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杜甫也曾经说过“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饶宗颐先生认为“(《鹊踏枝》)语中无非寄托遥深,非冯公身份不能道出。”这是非常有见解的话。我希望老师给学生讲诗,不能只把诗念一念,生字查一查就结束了。要把诗人的身份、背景、当时所处的环境弄清楚,才能真正读懂一首诗。为什么冯延巳有这样悲哀而不能自解之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意思是上天用各种的苦难成就了一个词人,词是非常微妙的,它比诗写得更深入、更敏锐、更含蓄。
    天下最大的不幸,就是他生下来就注定是悲剧的命运,冯延巳就是这样一个不幸的人。他的父亲是南唐开国君主李昪的大臣冯令頵,冯延巳小时候就跟李昪的儿子、后来的南唐中主李璟有密切的关系,他们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填词。等到李昪去世,李璟做了君主,冯延巳就做了宰相。可是这个宰相不容易做,因为他做的是南唐国的宰相,而当时南唐处在五代十国的局势之间,国家处于危亡的、无可奈何的境地,进不可以攻,退不可以守。在朝廷之中,当时有很多党争,冯延巳作为一个宰相,所有的指责都指向他,他无以言说。所以饶宗颐说:“‘不辞镜里朱颜瘦’,鞠躬尽瘁,具见开济老臣怀抱;‘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则进退亦忧之义;‘独立小桥’二句,岂当群飞刺天之时而能自保其贞固,其初罢相后之作乎? ”河边的青草,每年都会发芽,白居易也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堤上的柳树年年发芽,年年长叶,冯延巳说我的愁跟“河畔青芜堤上柳”一样,年年有却无可诉说。我一个人站在小桥上,桥不是家,桥上四无遮盖,四面的寒风都灌入你的衣袖之中,所以说“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是说月亮从远远的树林上升起,所有的人都回家了,只有我孤独地站在桥上,任凭四面的寒风吹。这就可以联想到冯延巳身负国家的重任,而南唐又面临着亡国的危险,他无可言说,却又受到满朝的指责,这就是饶宗颐先生所言“非冯公身份不能道出”。冯延巳的这首词是非常美妙的词,但是如果没有我们刚才看到的《敦煌曲》中那个语言不通的《鹊踏枝》,冯延巳又怎么会写出这样美妙的词来呢?
    我作为一个诗词的爱好者,觉得丝路文化的交流是一件非常宝贵的事情。正是有了这种交流,在我们中国文学史上才产生了这么多与诗不同、但是非常美好的词。(整理:陆阳)
    (本文系2015年10月10日叶嘉莹先生在横山书院·2015文化中国讲坛·秋季论坛上的演讲)
    

(责任编辑:admin)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国学理论
国学资源
国学讲坛
观点争鸣
国学漫谈
传统文化
国学访谈
国学大师
治学心语
校园国学
国学常识
国学与现代
海外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