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程滨先生所著《与陶渊明生活在桃花源》第九章《饮酒复止酒》,由作者授权腾讯儒学独家连载。 苏轼是北宋四大书法家之首,虽让他的字左枯右润,被人讥为“墨猪”,又因为字形太扁,被黄庭坚讥为“石压蛤蟆”,但是当时向他求字的人还是很多。有一次有人求他写一首陶渊明的《饮酒》诗,于是他就选了其中第十二首“颜生称为仁”。诗的正文写完了,纸还有些空余,东坡又开始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了,他补了这样几句: 此渊明《饮酒》诗也。正饮酒中,不知何缘记得此许多事?元丰五年三月三日,子瞻与客饮酒,客令书此诗,因题其后。(苏轼《书渊明饮酒诗后》) 有时没人找他要字,他自己也写写玩,还是写了渊明的《饮酒》诗,写到最后两句:“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他又添了几句议论: 此未醉时说也;若已醉,何暇忧误哉!(苏轼《书渊明诗》) 苏轼(资料图 图源网络) 从这两段来看,苏轼似乎总是觉得陶诗写饮酒不大像饮酒。按他的意思,饮酒嘛,就要酩酊大醉,说话颠三倒四。陶渊明的诗有时条理太清楚,根本不像是酒后的醉话。其实要我看,在饮酒方面,东坡没资格评陶。为什么呢?因为东坡本人是个酒量极小的,喝一杯就翻了。他说: 善饮者,澹然与平时无少异也。若仆者,又何其不能饮,饮一盏而醉,醉中味与数君无异,亦所羡尔。(苏轼《书渊明诗》) 他觉得别人喝好多杯才醉,他喝一杯就醉,但是醉中的滋味他和那些海量的人并没有区别。其实东坡错就错在把“醉”当成了一个目的,“醉”是一个过程,酒徒们享受的也正是这个渐入佳境的过程。恐怕正是这个过程的魅力,才让人们明知醉后的头疼也要豁出去饮酒。以东坡这种一杯倒的酒量,是不能体会那种豪饮的风味的。或许同样一杯酒,渊明喝下去后还很清醒,东坡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所以东坡老是觉得渊明《饮酒》诗写得醉味不浓,或许正是因为太东坡容易醉了。 渊明爱饮酒,也爱写饮酒。梁昭明太子萧统《陶渊明集序》就说,当时有人“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篇篇有酒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我粗略统计一下,渊明之诗有四十五个题目(每一题目下有一首诗至二十首诗不等),专写酒的有四个题目(《连夜独饮》、《饮酒》、《止酒》、《述酒》),内容涉及饮酒的十九个题目。这四十五个题目中有二十三个涉及了酒,占到一半还多。 渊明醉酒图(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上一章说过,渊明喝酒是人多也行,独自也行。但他专门写饮酒的诗,却大多是独饮时作的。如《连夜独饮》,又如《饮酒》诗序中说的:“顾影独尽,忽焉复醉。”这也好理解,和别人喝酒的时候,除了喝酒可能还有很多事值得写,所以题目就不能用“饮酒”来概括了。咱们先来看看渊明的《连夜独饮》: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自我抱兹独,黾勉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这诗不难理解,大意是说人生短暂,学仙无凭,有老友送酒,说喝了可以成仙。渊明喝一杯,似乎一下子就超越了人生各种情感,再喝一杯,连“天”都忘了。自己像一只云间鹤,展开奇翼,六合八荒,瞬息而至,须臾而回。渊明感觉自己活了四十多岁,肉体虽然随着生命而变化衰老,但这酒后的真心却是永恒不变的,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其中“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四句,真是一波三折,一唱三叹。明代黄文焕评此四句说: 曰“忘天”,曰“天岂去”,曰“无所先”,三语三换意,生尽之感,天实为之,一觞未能忘也,重叠则忽忘之矣。苍苍之天忘,而胸中磊落之天,乃愈以存矣。(《陶诗析义》) 然而,陶诗写饮酒艺术境界最高的是他那组二十首的《饮酒》组诗。他在序中说: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按他的意思说,这组诗非一日所写,但大体是一个时期的作品。似乎这个时期他得了好酒,每天晚上都一个人喝到醉,醉了就随手写几句。这些作品积攒起来,诗与诗之间也没有特殊的关联、章法。他让朋友们抄抄写写,也算是他提供的谈笑之资吧。 但是渊明这二十首诗中,确实有好多诗都喝饮酒没有直接关联。比如最著名的这一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真是一句也没有提到饮酒。历来解此诗,也很少有人穿凿其与酒的关系,最多说到“采菊”是“佐饮之需”(服食菊花以下酒,参见本书《菊解制颓龄》章)。一般皆是欣赏字句,或评价渊明的人生境界。这首诗有个公案:“见南山”还是“望南山”。这诗有的版本“悠然见南山”作“悠然望南山”,甚至白居易在《效渊明诗》中还拟了两句:“时倾一尊酒,坐望东南山。”对于这个“望”字,苏轼就很不以为然: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东坡题跋》) 东坡此论极是,但说得似乎不大清楚,什么叫“因采而见山,境与意会”?还是后人替东坡解释得明白:“望”有意,“见”无意;“见”客观,“望”主动。(说见清代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十一,并可参见本书《菊解制颓龄》章)否则,用“望”不用“见”,王国维也不会在《人间词话》中把此句当作“无我之境”的代表了。 为什么《饮酒》组诗中,有许多诗根本没有提到酒呢?一种说法是清代邱嘉穗在《东山草堂陶诗笺》中提出来的。他说:“其不着题者,亦可想见其当筵高论、停杯浩叹之趣。”也就是说,这些没直接说到“酒”的诗,其内容大概就是当时渊明在酒席上和别人谈论的内容。这个想法确实很新奇,但却与《序》中提到的“顾影独尽”相矛盾了。 其实最早解释这个问题的,就是昭明太子:“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陶渊明集序》)八大家之首的韩愈也在《送王秀才序》中说渊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但这二人说得都比较笼统,只是说陶有“寄”有“托”,至于寄托得是什么,则读者自去体悟。直到大宋将亡,文天祥在《海上》诗中则明确地说: 天边青鸟逝,海上白鸥驯。 王济非痴叔,陶潜岂醉人。 得官须报国,可隐即逃秦。 身事盖棺定,挑灯看剑频。 按照古时士人的人生原则,处于改朝换代之时的士人,身居前朝高官的须死节,曾经做过前朝官或获得过前朝功名的须归隐,没有得过前朝功名的则可以出仕新朝。这也就是文天祥一定要死节的原因,他并没有要求所有人都和他一起死,他说:“得官须报国,可隐即逃秦。”可隐的前提就是当时未居要职。渊明祖先为晋大司马陶侃,家中先人屡仕晋朝,他也做过一些不大的小官,所以在宋受晋禅(实际是灭了晋)之时,按照士人的气节讲,渊明是应该归隐不仕的,而渊明也恰恰做到了这点。所以明代王袆在《自建昌州还经行庐山下记》说: 梁昭明太子谓耻复屈身异代,要为得其心。夫岂以一督邮为此悻悻乎?靖节既归,益放情于酒,人知其乐于酒,而固莫窥其所以然也。 他认为萧统说的“寄酒为迹”就是说渊明以在宋代做官为耻,所以就放情于酒,借酒避祸,借酒浇愁。这种观点世人基本赞同。逃于酒,这是魏晋士人普遍的做法。但同是饮酒,也有高下之分。处于魏晋之交的阮籍,也借酒避祸,但是他的名声最终不如陶渊明,就是他逃来逃去,最终还是不能像渊明这样真的与这些权贵断绝往来,出于人性的软弱,还是写了《劝进表》,为晋篡魏政摇旗呐喊。因此有很多古人觉得,就饮酒的境界而言(实际是人生的境界,陶的人生是既有洒脱之处,又有执著之处),竹林七贤,饮中八仙,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陶渊明。 作者简介: 程滨 程滨,字子浔,号矫庵,网名反客生。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叶嘉莹先生习诗词、吟诵。师从尹连城先生学习书法。2008年获北京中华诗词(青年)峰会优秀青年诗人奖。曾任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吟诵分会常务理事、天津市河西区中华吟诵社名誉社长。嗜京剧、昆曲,工小生。现为天津市南开中学语文教师。著有《矫庵语业》(澳门学人出版社)、《矫庵集》(巴蜀书社)、《迦陵词稿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腾讯儒学独家稿件,转载请务必注明作者及来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