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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罗杵增 腾讯儒学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及作者。 仲冬良日，二客过予，请观鱼于窦氏之陂。摄衣而兴，从客往嬉。日澹寒郊，木影陆离。顾道傍之洫，异于他日，浩如潮之方滋。客曰：“是殆水师不仁，将平地以尽鱼，空其池而寓之斯也。” 至则水不肤寸矣。而百万之鳞，瀺灂声沸。金横玉偃，失据狼狈。赤手下捕，易若拾块。翻倒窟穴，不遗细碎。问其所以得取，则输金钱以买诸窦氏。 噫嘻，是鱼之爱其生，与我无异也。奈何使充牣之性命，带噞喁而就脔割，才以易一朝之费。彼任公子，虽永负于一鱼，而淛河以东，苍梧以北，皆歌舞其赐。则乘除而逆计之，其得失有以相济也。聊解我衣，救尔戢戢。爰得数斗，护以微湿。岂不指动，义生相急。将逸尔于隋沟，资淮海以供给。已趣汤而幸见赦，同伏质而偶不及。其亦知遇我之不可常，而教鲂鱮以慎出入也。 僮奴笑曰：“美则美矣，抑此赐不终。夫巢梁之禽，智困深丛。草秀岩下，出山不丰。是鱼安乐于止水之渊久矣，一旦投之冲沙走石之流，亦鳞败鳍折，未十里而取穷耳。” 不虞生异，使我辞索。遂用其言，脱鱼再厄。步驿门而左转，得渺然之平泽。其深黛黑，其浅鉴白。穷源委而四顾，知吾辈之责塞。罄一泻而莫留，乱藻荇之寒碧。乍圉圉以洋洋，忽四散而无迹。异干鱼之还乡，类群鳄之徙宅。念宇宙之伟事，或偶成于戏剧。岂特为今日之一快，吾将候风雷于它夕也。 众客忻然，三遶而退。归泚我笔，以记斯会。庶几窦氏子闻之，为来岁之戒。（陈与义《放鱼赋》）  陈与义（资料图 图源网络） 陈与义字去非，号简斋，系南北宋之间的大诗人。陈与义的朋友葛胜仲在给陈的诗集作序时，曾感慨道：“予谓诗非惟不能穷人，且能达人”，认为诗能使作诗之人显达，即为陈与义而发。 这句话可称为“非主流”。真诗人多有痴癖，即使穷困潦倒也不愿违背本心。他们的篇章也许流传千古，当其之世却不善经营，难得显达，更有甚者，别说显达，终其一生诗名都不显的，也大有人在，杜甫便是一个例子。诗人多穷困，这是寻常事。 陈与义当然是真诗人，但他并不寻常。在三十四岁时，葛胜仲将他的《墨梅》诗荐给皇帝宋徽宗，徽宗一见大为赞叹，直呼相见恨晚。陈的仕途开始顺坦起来，由太学博士的身份，短时间内一路升为著作佐郎、司勋员外郎、符宝郎。其诗名亦从此为天下知，作品甫一出，即被传抄诵读。这样的荣誉，此后再难找到第二个了。 然而一年不到，陈与义就出事了，被贬到陈留县当一个监管酒税的小官。《放鱼赋》正是写于陈留贬所。 时值宣和六年，陈与义三十五岁，这年十一月，奸相王黼失宠被罢相，王的一众党徒均遭到贬斥。不巧葛胜仲刚好与王黼是同党，葛被贬在所难免。 这次贬官令陈与义懵了。仕途进取在望，一下子跌到谷底，很有可能再起不来，却没有办法申辩。他是由葛胜仲进荐的，理所当然受到牵连。因此《放鱼赋》中所谓“则乘除而逆计之，其得失有以相济也”，实有感而发。 人生变幻莫测，一时之得或许会遭致一世之失。人当此间，很难说能看得清未来的变化，要做到趋利避害，谈何容易。即便说不为得失所动，能做到问心无愧，从容适之的，也没有多少人。 陈与义做到了。单从《放鱼赋》便可看出，他就是这样的人。 世言“文如其人”，并没有说错。从一个人的文章，大抵能看出他如何处事，是什么样的性子，气魄怎样，胸怀坦荡与否。 文章当然可以作假，把丑的写成美的，恶的写成善的，但观今人所记载的“历史”，名则纪实，暗地里栽桩嫁祸的不知凡几。只是这类作假，只能欺瞒大众，骗不了行家。更何况这是写作过程刻意为之，却不能掩盖文章本身的气息，它是作者直接赋予的，人正则文气正，文气委曲求全，为人必然猥琐。 《宋史》谈到陈与义，说他“容状俨恪，不妄言笑。虽谦以接物，然内刚不可犯”，俨然一持重君子，令人望而生敬。《放鱼赋》正好显出他这种性子。不独文章通篇清朗宜人，宛转而不见疲软，流畅亦不会浅俗。细读其事，无论见到群鱼“失据狼狈”一时涌起的恻隐，又或主动出钱购买这些鱼，解衣兜起它们的细节，以及听从仆僮所言，最后妥善安置群鱼的举动，都能见到一个行事依从本心，谦虚而刚正的君子形象。 这篇文章记录的只不过一件小事，行文也不长，排除赋这种文体自带之要求，比如多用典事、必须押韵等，其实跟明清一些记录生活细节的小品散文一样感人，所不同的是它非常雅致。因为赋生来是“唯美之文学”（刘斯翰先生语）。 然而在作者处于人生低潮的时候，却仍然不见其颓丧，纵有所感慨，终归于温柔敦厚，仍只见其善良与清刚，这本身就是不同俗流的地方。我们今日读到《放鱼赋》，想象到陈与义其为人，真当得君子如玉的比喻，令人心向往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