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鹏程 古代有位琴师,在闹市中奏琴。人群本来围聚甚多,但听听便觉得淡而寡味,乃逐渐散去了。最后仅剩下一个人站在那儿,且听着听着,竟流下了眼泪。琴师大为感动,以为得遇知音。谁知那人说道:“我真是太感动了,我儿子从前是弹棉花的,自从他死后,我就再也没听过这种声音了。” 宋代赵佶《听琴图》(资料图 图源网络) 这类笑话未必不是真实的。宋朝秀州祥符院主持僧人智和,藏有一张古琴,木质细致,身呈碧色,琴柱则是石质,音弦清越,更有唐代大书法家李阳冰的篆字铭识三十九字,谓此乃南漠夷岛伽陀罗树所制,木纹彷若银锭,坚比金石。当时沈括《梦溪笔谈》、朱长文《琴史》里都记载了这张好琴。此琴还有个来历,因为它乃是唐朝宰相李勉所斫,名为“响泉”,《唐书》里还提到过呢! 这样流传有绪的名琴,觊觎者当不在少。秀州的州官就老想将它弄到手。所以也仿“萧翼赚兰亭”的办法,去庙里找老和尚谈禅、下棋、套近乎。但老和尚亦非省油的灯,州官来聊天喝茶下棋多时,琴可总骗不走,直待老僧圆寂了,才好不容易取得。 取得后,州官喜不自胜,忙请巧匠配制琴匣,将琴进贡上京去了。孰料礼部每年收到各地呈现的贡品实在太多,君不见咱们台湾的新竹贡丸、金门贡糖也都是贡品吗?这各地送来的东西,礼部看得多啦,可不见得把它们都当成稀罕的宝贝,因此循例把琴转给专管礼乐祭祀的太常寺便罢。太常寺收到,登录造册后即闲置一旁。只有某些时候、某些人无聊时,才随意抚弄一番;听到的人,也只觉得仿佛弹棉花一般,没人在意。一代名琴,就此湮没了。 琴声,在懂的人听来,也许要形容是松风,是流水,是霜天击磬,是雪夜敲冰。在不懂的人听来,实在与弹棉花无甚差别。此,知音与不知音之分也。 古代这类不知音的故事很多,讲知音的也不少。如《吕氏春秋》《列子·汤问》所载伯牙钟子期,或相传蔡邕得识焦尾琴的事,都脍炙人口,且传言渲染,近乎神迹,似乎师旷之聪,得诸天赋,审音辨律,简直像拥有特异功能似的。 伯牙与钟子期(资料图 图源网络) 其实知音与否,固赖天资,更需要的是训练。没学习没训练的人,耳朵是不顶用的。经过训练,“对牛弹琴”是否有效果我不晓得,但据史传所载,马却可以知音。 所谓“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本来只是传说,唐玄宗时,真找人挑了一百匹青海马,衣以文绣,饰以珠玉,教以琴舞。玄宗自己还写了一曲《倾杯乐》。梨园子弟每奏此曲,马就都奋首鼓尾,跳将起来。后来李商隐《思贤颂》诗云:“内殿张弦管,中原绝鼓鼙。舞成青海马,斗杀汝南鸡。”即指其事。可见经过训练,牛马也能寻声赴节;未经训练,人便不如牛马。 近代我们的教育,恰好在这个地方没搞清楚,非常强调受教育的权力,而忽略了教育对能力的培养。 人皆可以是知音者。这是权力,我们不能剥夺谁有这样的权力,抹煞其可能性,认为某些人不够资格学习知音之能力。因此我们办国民义务教育,要让人人都可以进大学。 可是,对知音能力,我们其实又不太讲求。人人受教育,结果学到了知音之能了吗?大概并没有。结果,教育普及,高教蓬勃、大学遍地,而真具有知识能力之国民则甚少。 在知识上也一样。我们强调批判的勇气,批判的权力,教人要勇敢说出自己的见解、自己的主张。却忘记了批判是需要能力的。不知音者只能大声说出自己无知的主张、浅俗的见解。他们没有真正学习知识、训练理性,其发言与牛鸣狗吠无异;其行为甚至比不上经训练过的牛与狗。 由于知音需要学养、需要能力,因此在这里也不能滥用民主的原则。一万个说抚琴是弹棉花的人,也抵不上一副顾曲周郎的耳朵。可惜如今在知识领域,似乎也要数人头了。 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字子敬,卒后,他另一个儿子王徽之去赴丧,在灵前抚琴。弹了一会,痛呼:“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大恸而去。面对我们这个教人以不知音的时代,我们也是要感痛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