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儒家乐教与德性圆满》 作者:彭林(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核心要点】夔教胄子,因其作为未来的治平之才,最初级的任务是修养自身的心性;终极目标则是成为一国或者天下的道德表率,提振万民的习俗与风气,而诗是贯通这一切的最直接的枢纽。为此,贵胄必须从接受诗教开始,从自身做起,而着眼于风教。《毛诗序》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是以诸侯风化天下的政教,必始于乐。 先哲既已洞知德性易入偏颇,又如何提出过解决之道?答案即在《尚书·舜典》之中: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舜帝命夔“典乐”,职责是“教胄子”,即教育国子,使之具有“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等“四德”,马融依次解释为:正直而色温和;宽大而敬谨;刚毅而不害虐;简而无非奡嫚。《舜典》“四德”均在前述《皋陶谟》“九德”之中,两者旨趣一致。“四德”为“九德”之要,乃胄子道德达标的基本要求,故舜帝特出言之。养成胄子“四德”之责,由“典乐”之官承担,亦即通过乐教来完成。以今人之观点视之,简直不可思议。然《皋陶谟》所说,绝非空穴来风,乐官教胄子之制度,确乎见存于先秦教育体系之中。如《礼记·王制》载,乐官之长乐正,以诗、书、礼、乐“四术”来“造士”(从王太子到元士的嫡子等贵族子弟):“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是为乐正必须顺从的先王之道。又如《礼记·内则》载:“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十五岁)舞《象》,学射御,二十而冠,始学礼。”《礼记·文王世子》贵族子弟所学科目,乐教所占比重尤大: 凡学世子及学士,必时。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龠,皆于东序。小乐正学干,大胥赞之;龠师学戈,龠师丞赞之。胥鼓《南》,春诵夏弦,大师诏之。瞽宗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干戈是《万》舞的道具,羽龠是《龠》舞的道具。前者象武,后者象文。小乐正、大胥、龠师、龠师丞四者是乐官的下属。足见礼乐是先秦时期国子学习的主要课程。 乐教(资料图 图源网络) 乐何以能教人,其机理何在?一言以蔽之,在于乐能正面引导人的性情。人皆有喜怒哀乐之性,性存于内,外发则为情。外物感于心,心动则性起,性起则情发,故情由心出,音为心声。《礼记·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又云:“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人之道也。”《乐记》对音乐发生的机理、功用以及社会影响,作了成体系的表述,而归宗于情。唐君毅先生说:“《礼记》之论礼乐之原,皆直在人文之始创处立根,以见此礼乐之文之始创,乃纯出于人情之自然。” 人皆有情,音是其表露形式。但人情殊万,高下不一,“有节有侈,有正有淫”(《吕氏春秋·古乐》),既有“正声”,亦有“奸声”,并非都合于道德理性。人是群居的动物,具有社会性,因此,音的外发不可简单视之为个人行为,必须顾及对周边人群的影响。不同的音产生不同的社会效应,或积极,或消极。《礼记·乐记》孔颖达疏:“乐声善恶,本由民心而生,所感善事则善声应,所感恶事则恶声起。”人心所感事物的善恶,决定应感者所出之声的善恶;万万不可忽视的是,乐又能“下感于人”,即反作用于人,“乐又下感于人,善乐感人,则人化之为善,恶乐感人,则人随之为恶。是乐出于人,而还感人,犹如雨出于山而还雨山,火出于木而还燔木”。各色心声不断外发,闻者的心境难免受其左右,“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礼记·乐记》)。善倡则善和,恶倡则恶和,《乐记》说“倡和有应”,是之谓也。由此引发出“心术”的问题。 心术,术犹言道路。心路端正与否,对人生极端重要。正确的心术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与外物的交互感应中,渐次而成形。《乐记》云:“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人性的禀赋千差万别,良莠不齐;外物更是形形色色,善恶不等,若长期为淫荡奸邪的外物所感,必然招致恶果,“土弊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世浊则礼繁而乐淫。郑卫之声,桑间之音,此乱国之所好,衰德之所说。流辟越慆滥之音出,则滔荡之气、邪慢之心感矣。感则百奸众辟从此产矣”(《吕氏春秋·音初》)。所以《乐记》说:“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于此矣。”心术的形成,与所感受的音乐的好坏直接有关,不可不慎重对待。 鉴于音乐品位的复杂性,《乐记》将今人所说的音乐分为声、音、乐三个层次,乐的层级最高,《乐记》说“德音之谓乐”。乐的作用是端正人情,使之及于中和之境。《乐记》说:“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其意义在于用道德理性管控人情。徐复观先生说:“性与情,是人生命中的一股强大力量,不能仅靠‘制之于外’的礼的制约力,而须要由雅颂之声的功用,对性、情加以疏导、转化。”最得乐旨。 乐之所以能管控人情,首先涉及乐的结构。在儒家音乐理论中,乐之为体有三:志、声、容,其表现形式则为诗、歌、舞。《乐记》云:“诗言其志,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皆本于心。”孔颖达疏:“容从声生,声从志起,志从心发,三者相因,原本从心而来,故云‘本于心’。先心而后志,先志而后声,先声而后舞。声须合于宫商,舞须应于节奏,乃成于乐。”甚是。 乐的三要素中,诗言志达情,是乐的灵魂。《尚书·舜典》孔颖达疏:“作诗者自言己志,则诗是言志之书,习之可以生长志意,故教其诗言志以导胄子之志,使开悟也。作诗者直言不足以申意,故长歌之,教令歌咏其诗之义以长其言,谓声长续之。”《诗》乃是“言志之书”,能令人“生长志意”,习之可以“导志”、“开悟”,端正心志。此外,诗旨深远,“直言不足以申意”,所以要“歌咏其诗之义以长其言”,诗与歌浑然一体,不能分离。诗之可贵,在于“思无邪”,表达的心志中正不偏。 今人多将《诗》理解为单纯的文学作品,大失《诗》旨。在以德为本的上古中国,《诗》与《书》、《礼》、《乐》、《易》、《春秋》等都是德育教材,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此处的兴、观、群、怨,在《诗经》学上非常著名,可谓尽人皆知,朱熹《集注》分别解释为“感发志意,考见得失,和而不流,怨而不怒”,又释“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为“人伦之道,《诗》无不备,二者举重而言”,可见孔子以正性情、敦人伦为《诗》旨大要。 诗言志,为有感而发,为礼乐的先导。孔子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礼记·孔子闲居》)《乐记》则云“情见而义立,乐终而德尊”,唐君毅先生解释说:“其情之见于乐,亦即其义之由此以立,其德之由此以尊。此乃纯为将君子之乐,视为君子之性情、志气、德之直接表现之论。” 《诗》诉说情志的形式,往往衷肠百转,一唱而三叹,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诗》所包含的曲式,杨荫浏先生归纳为如下十种:一个曲调的重复,如《周南·桃夭》;一个曲调的后面用副歌,如《召南·殷其雷》;一个曲调的前面用副歌,如《豳风·东山》;在一个曲调的重复中间,对某几节音乐的开始部分,作一些局部的变化,如《小雅·苕之华》;在一个曲调的几次重复之前,用一个总的引子,如《召南·行露》;在一个曲调的几次重复之后,用一个总的尾声,如《召南·野有死麕》;两个曲调各自重复,联接起来,构成一个歌曲,如《郑风·丰》;两个曲调有规则地交互轮流,联成一个歌曲,如《大雅·大明》;两个曲调不规则地交互轮流,联成一个歌曲,如《小雅·斯干》;在一个曲调的几次重复之前,用一个总的引子,在其后,又用一个总的尾声,如《豳风·九罭》等。其表现手法,极富变化。 通过善声影响民心,树立良善的民风,离不开诗。《毛诗序》云:“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诗教能齐一天下的民声,是成本最低、收效最快的教化方式,所以《乐记》说:“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然“诗之感人,尤不如乐之直接”,故又以乐器、舞蹈烘托,“文以琴瑟,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箫管。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礼记·乐记》)。以琴瑟美化其声音,以干戚振动其身体,以羽旄装饰其道具,以此奋动天地之至德,感动四时气序之和平,彰显亲疏、贵贱,长幼、男女等万物之道理。是以“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礼记·乐记》)。其乐播行于世,则伦类清美、耳聪目明、血气和平,足以移易蛮风陋俗,使天下趋于安宁。 所有的艺术形式,都紧紧围绕“中和之德”的主题展开,不仅诗旨要中正,乐器的大小、音响的清浊,也要适度中正,不可对听觉造成不良刺激。乐器与乐器的配合,亦须协调,八音克谐。《吕氏春秋》认为“乐之务在于和心”,并论及乐器“适”人心的问题:“夫音亦有适”,“太钜、太小、太清、太浊,皆非适也。何谓适?衷音之适也。何谓衷?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小大轻重之衷也”(《吕氏春秋·适音》)。 《乐记》云:“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孔颖达疏云,“德在于内,乐在于外,乐所以发扬其德,故乐为德之光华也”。唐君毅先生说,“诗之意义与韵律,与乐之节奏,固皆表现吾心之理”,“心之有所期、有所志,原于性,而性即性之理,故诗乐兼达情与显理”。乐的终极目标是善化人心,故《乐记》云:“致乐以治心。” 诗、歌、舞一体的乐,既有性情中正的主旨,又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听者浸润其中,反复涵泳,陶然欲醉,自身心情不能不与之和同,感化的效果最为直接。《乐记》在纵论音乐的功用之后,感慨地说:“乐观其深矣!”意思是说,“乐为道,人观之益大深”,孔颖达疏引皇侃之言称,“乐观其深”是“古语”。可见古人皆知乐之机理精致博厚,妙理湛深,可运之无穷。大雅之乐,可令人倾倒,季札观《韶》,为舜的大德之乐而由衷感叹:“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韶》以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令孔子“三月不知肉味”,感慨“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赞扬其“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八佾》)。 乐与治道、风俗的关系,《吕氏春秋》亦多所论及,如“欲观至乐,必于至治。其治厚者其乐治厚,其治薄者其乐治薄。乱世则慢以乐矣”(《吕氏春秋·制乐》),“凡音乐通乎政,而移风平俗者也。俗定而音乐化之矣。故有道之世,观其音而知其俗矣,观其政而知其主矣。故先王必托于音乐以论其教”(《吕氏春秋·适音》)等,皆是。 惟其如此,故听乐可以知政。季札聘鲁观周乐,乐工为之歌二《南》,季札赞其“勤而不怨”,不愧为王化之基;为之歌《邶》、《鄘》、《卫》,赞其“忧而不困”,而知康叔、武公德化深远;为之歌《王》,赞其“思而不惧”,犹有先王之遗风;为之歌《豳》,而赞其“乐而不淫”,猜测为周公之东所作;为之歌《齐》,赞其有泱泱大国之风,为东海表式,或将复兴;为之歌《唐》,赞其忧思深远,有尧之遗风。这些是较为正面的评论,季札也有较为负面的评价,如为之歌《郑》,感叹虽有治政之音,但为政琐细,民弗能堪,不久将亡;为之歌《陈》,而觉淫声放荡,无所畏忌,如国之无主,其亡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夔教胄子,因其作为未来的治平之才,最初级的任务是修养自身的心性;终极目标则是成为一国或者天下的道德表率,提振万民的习俗与风气,而诗是贯通这一切的最直接的枢纽。为此,贵胄必须从接受诗教开始,从自身做起,而着眼于风教。《毛诗序》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是以诸侯风化天下的政教,必始于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