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 俊 家庭是每个中国人的舞台,中国人对家倾注了毕生的心血,期望从中获得人生的幸福。但是,无数的悲剧,其实也在家庭中发生。家和万事兴,只是齐家又的确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家和的过程,也是人的培养与成长的过程。 《左传》里讲述了一个著名的故事:郑伯的母亲生了他与弟弟共叔段,但生他时难产受惊吓,从此很讨厌这个长子,偏爱共叔段。母子谋继位不成,但共叔段仍依恃着母亲的宠爱,对已是庄公的兄长不敬,而庄公也有意放纵,结果致使共叔段作乱被杀,即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庄公怨母偏心,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后又起悔,誓言又没法破,手下遂想个变通的办法,挖地道见水而止,安排母子相见,冰释前嫌。清朝康熙年间编了一本有名的蒙学读本《古文观止》,作者便将这故事列为首篇,不知是否有意要人从小就牢记这一家庭的悲剧,以作今后人生的借鉴。 家庭成员虽是至亲天伦,但偏爱之事,实也难免。有的是主观造成,有的也是客观使然。传统时期一夫一妻多妾制,除了正房外,还有偏房侧室,各有子嗣,这做老爷的看似风光,要一碗水端平,谈何容易。好像是林语堂讲的,这个可怜的男人,每天从这个女人的房间,逃到另一个女人的房间。如今一夫一妻制,也大多只有一个孩子,但并不等于就少了家庭中各种各样烦心的事情。至少婆媳的关系少不了清静,做丈夫的依旧要在两个重要的女人面前做和事佬。至于如今的独生子女,今后要面对双方若干个老人,他们又逢可以多生了,还要带好自己的孩子,想来也是不容易。 因为家庭有许多无法逃避的矛盾,为了有效维系家庭这一组织的正常运行,自然便会滋生出许多规矩。这些规矩又不同于其他社会组织的规矩那样,必须与亲情相配合,传统中国便以礼教的形式出现。近代中国进行现代化转型,从洋务到维新,最后要革新文化,落实到每个个体,反封建反传统最切己的就体现在了反礼教,家庭便成了吐槽的牢笼。巴金的小说《家》、曹禺的话剧《雷雨》,以及一大批文艺作品,都是这一思想的宣泄。更为甚者,后来又以家庭为私有制源头,破私便始于毁家。起初的毁家,还只是经济上,后来便伤及亲情,“文革”中的夫妻揭发、儿子斗老子,直让家庭这一中国社会的基础遭受重创。 只是,也许是中国的传统实在太长太强大了,家庭仍然是现代中国社会的基础。无论是春节、清明等节日的回家洪流,还是日常的生活起点与归宿,都在清楚地表证家庭在中国人生活中的地位与意义。 家和与人的成长(资料图 图源网络) 其实,传统中国高度重视家庭,不仅只是因为家庭是社会的基础单位,而且更是因为家庭是训练每个人的重要组织。传统中国没有完整而遍布全国的基础教育,这个社会化训练是由家庭来承担的,而每个人可以不进学校,但一定有家庭。现在的学校教育当然可以替代传统时代大部分的社会化训练,但是仍有许多是难以替代的,如代际关系的训练、复杂亲情的体验,等等。前不久网上报道,一个尚未上学的小朋友因为将有弟妹出生,竟然不惜自伤眼睛。这样的复杂感情,想来不是靠学校教育能解决的。因此,价值观的培植,欲跳过家庭,以个人直接连接社会,在环节上是存在脱节而难免落空。因此,尽管现代中国大量的三口之家核心型家庭组织过于小型化,也许计划生育政策松动后会有所变化,但传统中国的家庭训诫仍是有借鉴价值的。传统时代的家庭终究远比现在的家庭复杂,从最早“三家分晋”的宗家,经汉魏的豪族,到宋明以后的寻常人家,积累了的丰富经验,对于今天与将来的中国人不应该成为一种包袱,而应该成为一种资源。 传统中国的家训世范非常丰富,但就家和万事兴,以及培养人的成长而言,最基础的,窃以为莫过于两个字:忍与正。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何面对,如何自处,都是挑战。当然要豁达,但这豁达并非一蹴而就,而是要养成的,学会容忍,即是起点,而家是最好的训练场所。所有组织都有麻烦,人与人都有矛盾。这个学校不好,可以转学;这个单位人事复杂,可以跳槽。家很难选择。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没法选;夫妻当然可以离合,离了不再结婚,自然无话说,再找,老方一帖。此老方一帖,并非指人一样,而是说人虽不同,矛盾难免。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忍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 史书上记载,唐高宗封泰山经过寿张县时,知道张公艺九世同堂,北齐、隋、唐皆旌表其门。高宗去张家,见公艺,问所以睦族之道,公艺就写了百余个“忍”回答。这个有名的故事,说的便是忍的重要。一个大家庭,难免会有物质不均之事,礼节不备之处,如相互责备,必成争执,只有彼此容忍,才能和睦。即便今日小家,如遇上儿女不争气,做父母的只能勉力劝诫,不忍又奈何?或者自家的儿女看惯了,什么都顺眼,待成家,女婿媳妇左不顺眼右不舒心,不忍怎么办?更不幸的,如是儿女天生智障或残疾,还不是一样要挺过来吗?做父母的容忍,其实做儿女的也在容忍。事实上,社会与家庭一样,更多的矛盾都是琐碎之事,如事事要争,便只能激化矛盾。如能忍字放心头,便足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家庭成员之能忍,固然是有不得已在,但顾念与成全的却是彼此的情,而这种顾念与成全,最终带来的是家和万事兴,以及培养当事人的豁达性情。 至于正,即心要正,处事要公正。物有不平则鸣,人也一样。只要一碗水端平,凡事也自然能处理妥善。现在的家是小家,比不得过去大家庭的复杂,处理这个正,要容易许多,但受到的训练也一定少了许多。即便如此,现在的小家也同样链接着许多亲戚关系,需要以正持平相待。 传统家庭处理这个正字,还是相当务实的,着重在财产上落实。无论谪庶长幼,诸子财产均分。司马光在他的著名《温公家范》中讲:“善为家者,尽其所有而均之,虽粝食不饱,敝衣不完,人无怨矣。夫怨之所生,生于自私及有厚薄也。”现在乡村里人家,父母要为几个儿子都盖一样的婚房,或出一样的钱,也算是旧传统的沿袭。当然,也有新旧没有衔接好的,怨气就会产生。比如,过去诸子财产均分,对男不对女,现在儿女一样,受法律保护。有些老人去世,做儿子的霸道些,便不分给姐妹了。姐妹如诉诸公堂,则伤感情,不诉则心里不服,兄弟姐妹的不睦也由此而起。当然,不睦还是轻的,重的便如前文提到的郑伯与共叔段兄弟残杀了。 无论是忍,还是正,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人在社会中,彼此不可能有家庭内的亲情顾念,任性与不正,都难以被接受。家庭则是一个宽容的场所,可以在不断错误中受到训练,从而养成自己良好的忍与正的能力。 忍,要心量广大。据说这人的心量广大,也不是自己修成的,多半是被气大的。但受家里人气,没关系;慢慢地也能承受别人的气了。正,不仅要心量广大,自己祛了私意,而且还要识见高明,能看到如何才是公正,如何才能公正。这都可以在家庭事务中反复训练。学会了忍,才可能有胸怀,有胸怀才可能团结人做事;做到了正,才可能明事理,明事理才可能率领人做成事。 真的到了这一地步,这家中的舞台,也就真的成了一切人间事务的摇篮。古人坚持,家齐而后国治,大抵也可由此理解。正因为此,古人非常重视家庭,注意家教,培植家风,所虑也远出忍与正二字,不嫌细烦,详加说明,如著名的袁采《袁氏世范》。这些传统,今人如能善加继承,融古通今,对家和万事兴,对每个人成长,实在是一桩有益无害的功德。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国学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