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思维 作者:龚鹏程(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主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是唐代诗人王维描写当时早朝大明言时的景象,可以令人想象大唐声威远播、万邦来朝之盛况。 借这句诗,让我们重新思索一下中国与外邦的服装关系。 到唐朝时,来朝的各邦,皆已具衣冠了。但在古代,中国人以衣冠为文明之表征时,周围之部落或酋邦却还多在赤身裸体的阶段。此语,不具轻藐之意,只在说明一种现象及跟它伴随的观念。 因为古代各民族主要的装饰行为并不表现在衣服上,而是在纹身及羽饰上。湼面、纹身或羽饰,不但具美观之效果,更有礼仪目的,例如用以代表已成年、已婚、权威、勇敢等,增加自己在同族中的地位。即使过世了,也常要在尸身上施以彩绘,将尸体圣化。我国直到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一带就仍保有此种风俗,故《庄子·逍遥游》说吴越之人“断发纹身”。台湾原住民在明清汉人移入时,亦尚是如此。近世欧州妇女帽饰,还常插着羽毛呢! 相对于周边各民族纹身、插毛羽、饰兽皮的情况,中国较为特殊,乃是以衣裳代替纹身的。《易·系辞传》说尧舜“垂衣裳而治天下”。衣裳就是中国文明与其他民族区分的标帜,不断发,故具冠;不纹身,故具衣裳。 其所以如此,当然有技术上的原因。古代纺织之术不发达,人就是想具衣冠也很难办得到,只好以纹身饰羽之类方法为之。可是古代中国纺织术发明甚早,黄帝时缧祖采丝制衣之传说固然未可尽信,但从仰韶文化西阴村遗址所发现的半割蚕茧,不难推断:至少在新石器中期就已发明了丝绸技术。其后,丝更成为中国特产,唐代中期以后(十二、三世纪),抽丝剥茧的技术才传入欧洲。距中国以蚕丝制衣,迟了四千年。余姚河姆渡文化所发现的织机,距今也在三千到五千年前。纺轮则各地遗址出土极多,可见纺织术在中华大地已甚普遍,乃世界上制衣最早、最盛的区域。 以现今出土材料观察,新石器时期衣服以贯头式、单披式、披风式为主,不加剪裁,大约是剪裁技术尚不发达之故。殷商就有剪裁了,衣以上衣下裳,交颈窄袖为主,宽带系腰,可能已穿裤,质料则锦、丝、绮、绸、罗都有。染料的运用也很成熟,如茜草红、栀子黄,都能掌握得非常好。湖北江陵马山楚墓所发现的提花针织品,以棒针织衣,更是世界上最古的针织品。 当时制衣技术业已如此发达,看到周边民族仍披着兽皮、插着羽毛,或仍光着身体,自然会油然而生出一种文明的自豪之感,自认为是“衣冠上国”,并把衣裳视为文明的代表或象征。 《易》坤卦六五:“黄裳元吉”,象传说:“黄裳,元吉,文在其中”,即指此而言。黄是中央之色,元吉是内外均吉之意。穿着中央正色的服装,体现出有文明的样子,正是大吉大利之象。 文明之“文”,其意义也出于此。文,本是花纹之纹,虎豹身上有花纹,人的花纹则在衣服上表现。因此天之文是日月星辰,地之文是山川原隰,人之文就以衣裳为主,“文”“文章”二词,古代本不指文字或篇章,而是指黼黻章甫。 也就是说,服饰在中华文明中有特殊之地位,是中华文明的代表。服装乃是古代中国人对文明的体会与思考之基点,穿衣的和不穿衣的,即是文明与野鄙之分。肉袒示人,象征羞辱他人(如弥衡击鼓骂曹时要肉袒)或屈辱自己(如廉颇负荆请罪时或句践投降时也要肉袒);赤身露体,则是出乖露丑的不礼貌行为。 相较之下,欧洲古代或古印度就无这种服饰文明观,所以都把身体视为文明之基点,研究体相、审美裸体。 古印度婆罗门盛行相法之学,要研究大人之相。因此婆罗门之智慧,就很强调相人之术。如《佛本行集经》卷三中:“(珍宝婆罗门)能教一切毗陀之论,四种毗陀皆悉收尽。又阐陀论、字论、声论,及可笑论、咒术之论、受记之论、世间相论、世间祭祀咒愿之论。”所谓“世间相论”,与婆罗门五法中的“善于大人相法”,都是相术。可见相法是婆罗门极为重要的才能。 美神维纳斯的诞生(资料图 图源网络) 古希腊亦甚重视人的形相问题。亚里士多德《体相学》说:“过去的体相学家分别依据三种方式来观察体相;有些人从动物的类出发进行体相观察,假定各种动物所具有的某种外形和心性。他们先议定动物有某种类型的身体,然后假设凡具有与此相似的身体者,也会具有相似的灵魂。另外某些人虽也采用这种方法,但不是从整个动物,而是只从人自身的类出发,依照某种族来区分,认为凡在外观和禀赋方面不同的人(如埃及人、色雷斯人和期库塞人),在心性表征上也同样相异。再一些人却从显明的性格特征中归纳出各种不同的心性,如易怒者、胆怯者、好色者,以及各种其他表征者。”可见体相学在希腊也是源远流长的。 由于盛行体相学,身体之美便被他们研究并欣赏着。大量雕刻均可证明这一点。 中国体相观的第一个特点却是不重形相之美,亦无人身形相崇拜(为了强调这一点,往往会故意说丑形者德充、形美者不善)。第二个特点是形德分离,“美人”未必指形貌好,通常是说德性好。三是不以形体为审美对象,而重视衣裳之文化意义及审美价值。 古人论美,常就“黼黻文绣之美”(《礼记·郊特性》)说。说容,也不只指容貌,而是就衣饰说,如荀子《非十二子》:“士君子之容,其冠峻,其衣逢;其容良,俨然、壮然、祺然、棣然、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这衣冠黼黻文章,就是古代“文”的意思,一民族、一时代乃至一个人的文化即显示于此。像希腊那样以裸身人体为美者,古人将以之为不知羞,谓其野蛮、原始、无文化也。 历来帝王建立新政权亦无不以“易服色”为首务、重务。这即是以衣饰为一个时代文化之代表的思想的具体表现。推而广之,遂亦有以衣裳喻说思想者,如颜元《存性编·桃喻性》说:“天道浑沦,譬之棉桃:壳包棉,阴阳也;四瓣,元、亨、利、贞也;轧、弹、纺、织,二气四德流行以生万物也;成布而裁之为衣,生人也;领、袖、襟裾,四肢、五官、百骸,性之气质也。领可护项,袖可藏手,襟裾可蔽前后,即目能视、子能孝、臣能忠之属也,其情其才,皆此物此事,岂有他哉!不得谓棉桃中四瓣是棉,轧、弹、纺、织是棉,而至制成衣衫即非棉也,又不得谓正幅、直缝是棉,斜幅、旁杀即非是棉也。如是,则气质与性,是一是二?而可谓性本善,气质偏有恶乎?” 另外,《尚书·益稷》载舜向禹说道:“余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绘在衣上,把宗彝、藻、火、白米、黼黻绣在裳上;或加以差参变化,如以日月星三辰为旗旌,以龙为衮,以华虫为冕,以虎为毳;或以之为上下级秩之分,如公用龙以下诸图案,侯用华虫以下诸图象,子用藻火以下各象,卿大夫用粉米以下等等。此即为象也。象非人体形相,乃是秩宗之职、章服之制、尊卑之别,整体表现于衣饰上。观此图象,即见文明。故舜问禹曰:“汝明白乎?” 这就是“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以为文明的想法。象不以形见,文明不由体相上看,故《易》论“文”,以虎豹之纹为说。人身体上的衣服,则如虎豹之纹。其论文明文化,也从不指人体。坤卦六五“黄裳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矣”,即为一证。此不仅可见文明文化是由衣裳上说,更可见中国人论美,不重形美而重视内在美,是要由内美再宣畅于形貌四肢的。 相对于中国,他们其实并不重视衣服。因为,衣服在以身体本身做为审美对象或文明对象时,乃是不重要的,只起一种装饰作用或遮掩作用,或利用它来表现肌肉、骨体,重点其实皆不在衣裳而在躯体。 维纳斯雕塑(资料图 图源网络) 那时的衣服,大抵亦只如我国新石器时期,以贯头式、披风式、披肩式为主。这亦有无数雕塑与画像可证。后来的服装,当然剪裁搭配不断进步,但把衣服视为身体的附件,或身体的延伸,仍是欧洲非常主要的思路。通过衣服,企图表现身材;或以衣服修饰身体,构造出一种身体的假象【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一书,曾用艺术是一种幻象(illusion)或假象(virtualimage)的观点,描述建筑是一种假的民俗领域(virtual ethnic domain)、雕刻是假的运动容量(virtual kinetic volume)、舞蹈是假的活力(virtual vitality)、文学是假的生活或历史。若依其说言之,则欧洲的服装艺术也可说是创造了一种假的身体】。 时至今日,欧风东渐,中国人早已尽弃传统服装而改穿洋服了,时尚界更是唯欧美马首是瞻。把衣服当作身体的延伸,或以衣服创造出身材假象的观念亦早已“全球化”,中国这种真正的服装文明观却乏人闻问。观古鉴今,实在令人感慨万端。 目前不是没有东方主义式的想法,但大体是在服膺欧西身体观的情况下,吸收东方元素。东方,被拆解成一些元素,例如用色、用料、图案、襟扣、袖口、裙边等等。其实这些元素,脱离了中华服装观的整体思维,只是一堆零碎的符号。拼贴镶篏之,固然可在欧西时尚中增添一抹风情,但那就像大陆上各处随意挪置拼组欧洲建筑语汇盖成的房子一般,不伦不类,常是要令人失笑的。 须知:“服装的文明观”与“身体观的服装”,基本思路是不一样的。例如要体现人的骨架,衣服自然就会突显肩胸,有时甚至要垫肩来修饰体架不够挺拔之病,连女装也要垫肩。可是中式服装却是圆肩的,衣服由领口直接垂至腕上才接袖,不把接口拉到肩上,这样的上衣和宽长的下裳配合起来,才有“垂衣裳以治天下”的感觉,人显示为一种坐如钟、立如松的形相。这种感觉与形相,非自然之身体感,而是一种文化感。可是目前许多人做中装或穿中装时,丧失了这种文化感,照着西装的剪裁与板型去做,接袖、垫肩、突胸、圆膀、全剪裁,跟西装根本没什么差别,只是加上对襟扣,或绣龙刺凤,印上大团花罢了。不仅儜俗难名,整个感觉就都是不对的,又像寿衣,又像员外,又像做错了的中山装。 服装文明观还一个重点,在于服装是用以体现礼乐文明的,服装与礼文的关系至为紧密,而我们现在基本上就丧失了这个面向。社会不同阶层、不同流品、不同职务、不同场合该穿什么、怎么穿,无人讲究,早已看不出服装与礼的关系了。国家主席跟出租车司机一样,都穿着西装。而礼是社会的稳定性因素,目前服装界则以流行、时尚,求新求变为主,关于礼的“服制”问题,当然也就少人问津了。 再者,中华文明,既是由服冕文章开端的,则后来发展起来的艺术或文明形式,诸如文字、书法、绘画,自然也就常汲源于衣服。舜说的:“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正是尔后中国艺术取象之源泉。可惜这部分,近人也很少关注了。 总之,“服装的文明观”与“身体观的服装”,这种种对比,还有许多文章可做。经由这种对比,相信也必能激发中国服装界许多新的创意,走出一个突破欧美服装观的新格局。谨提供这个历史的角度、比较文化的方法,以为参考。依我看,只有这样做才有前途。目前服装界之所谓新设计、创品牌,不过是欧美的山寨版而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