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中国? 1949年4月,江苏无锡。 江南大学教授诸祖耿在无锡车站送别朋友钱穆。钱穆是应广州华侨大学邀请,赴穗任教。他告诉诸祖耿,一个月后回无锡。俩人都没有想过,这会是他们此生的诀别。话别诸祖耿后,钱穆先去了上海看望老师吕思勉,然后乘船赴广州。 这一年,一股更加求新、求变的风潮,将当年新风潮的领导者胡适和傅斯年,震荡出中国大陆。 钱穆没有兑现跟诸祖耿说的话,他随华侨大学迁去了香港,看着满街流离失所、无处问学的青年,在“手空空、无一物”的条件下,与唐君毅等人创办了新亚书院以及新亚研究所,传播中国传统文化。 在香港,他牵挂大陆的家人,一心想将他们接到香港生活。但子女们选择了拒绝。 钱穆决意不回大陆。在颠沛流离中,他的新亚书院逐渐有了名气。1963年,在港英政府的主导下,新亚书院与联合书院、崇基书院合并,成立香港中文大学。这个名字是钱穆定的,他将一所港英政府治下的高校命名为中文大学,用心如何,一看便知。中文大学成立后,钱穆与校方的矛盾很快显现,他无法认同校方在用人等重大问题上的处理方法,而校方也对他的建议多不采纳。失望之下,再加上行政事务确实影响著述,最终他离开了新亚。为示抗议,他选择了辞职而不是退休,为此失去了一笔可供安享晚年的退休金。 1967年,香港难民潮涌起,这块弹丸之地变得不安起来。钱穆决定移居台湾。这时候,猝逝于1950年的傅斯年,以及去世于1962年的胡适,没能看见故园“文革”的发生。 抗战胜利后,钱穆就淡出学术界的主流平台。1946年西南联大完成历史使命,北大、清华、南开各自复校北平。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长职务,其时不在昆明的联大同事都接到了聘书,钱穆却没有等来聘请通知。 不能回北平了,他选择留在昆明,任教于五华书院,同时到云南大学兼课。当时西南联大的同事中,留在昆明的仅有两人,其中一个是刘文典。刘文典是出了名的“瘾君子”,除了在云南大学上课外,整天都待在家里吸鸦片,极少见外人。听说钱穆在昆明,却马上出门,步行到其住处畅谈——所有认识刘文典的人,都对他这个举动十分惊讶。 然而钱穆没在昆明待多久,就因为胃病复发回到了家乡,在无锡新成立的江南大学做文学院院长——那是1948年,也在这一年,胡适、傅斯年主持评选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确定了81名院士名单,钱穆落选。 左起:严耕望、钱穆、余英时(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严耕望说,以钱穆当时的成就与名气,却未能入选首届院士,令中研院被讥为“诸子皆出王官”。关于落选的原因,严耕望分析说,“盖自抗战之前,中国史学界以史语所为代表之新考证学派声势最盛,无疑为史学主流。唯物论一派亦有相当吸引力。先生(钱穆)虽以考证文章崭露头角,为学林所重,由小学中学教员十馀年中跻身大学教授之林,但先生民族文化意识特强,在意境与方法论上日渐强调通识,认为考证问题亦当以通识为依归,故与考证派分道扬镳,隐然成为独树一帜孤军奋斗的新学派。而先生性刚,从不考虑周围环境,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勇决气概,故与考证派主流巨子之间关系并不和谐。” 有意思的是,学界巨公不欢迎钱穆,却欣赏钱门弟子,严耕望就是在傅斯年的赏识下进入史语所。1958年胡适到台湾出任“中研院”院长后,严耕望鼓起勇气向胡适写了长信,建议他选钱穆为院士,以洗脱“中研院”排斥异己的形象。 胡适同意了。然而直到胡适去世,钱穆都未能成为院士。根据严耕望的委婉说法,是由于院内“少数有力人士”的阻挠,导致钱穆并未通过。余英时曾说,“中研院”领导层中,还是胡适对钱穆的成见最浅。1967年,“中研院”内部终于对钱穆成为院士一事没有异议了,严耕望去找钱穆签名,不料遭到拒绝,“先生拒绝提名,相当愤慨地说:民国三十七年第一次选举院士,当选者多到八十馀人,我难道不该预其数?”无奈之下,严耕望只得通知“中研院”撤销提名。 到了1968年,在严耕望的争取下,钱穆终于同意提名,成为院士,接近全票通过。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晚到了20年的头衔,也仅比弟子严耕望早两年。 1958年元旦,张君劢、唐君毅、徐复观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这被视为“新儒家”流派形成的标志性文本。文章刊发前,张君劢等人邀请钱穆签名。笃信“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清代学者章学诚语)的钱穆,拒绝了这个签名。自此之后,他与新儒家渐行渐远。 据余英时回忆,1964年钱穆辞去新亚书院的职务时,向哈佛燕京学社申请补助,以撰写《朱子新学案》,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著作。燕京学社这项补助一向只针对学术机构,不针对个人。这时新亚方面希望钱穆也辞去研究所所长的职务。钱穆不得不以个人名义申请这项补助,在杨联陞的帮助下才获通过。 钱穆在新亚时期的学生叶龙说,钱穆的离开,与新亚内部一些人喜欢拉帮结派、排斥异己有关,走的时候并不开心。 钱穆与“素书楼”(资料图 图源网络) 台湾这个地方也未能让他安度晚年。1986年,钱穆在素书楼上最后一课时告诫学生:“你们不要忘了自己是一中国人。”接下来几年,他陷入了“素书楼风波”中,当时的台北“立法委员”陈水扁与台北市议员周伯伦,指责他居住在素书楼是“非法占用公产”,逼他迁出。 尽管“非法占用”说法并不属实,但钱穆决然于1990年6月搬出住了二十多年的素书楼。两个月后,他撒手人寰。余英时认为,“他无疑是带着很深的失望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们应该用眼睛照亮这社会” 叶龙告诉我,钱穆先生相处起来很和气,但非常有威严。有一次他请钱穆改文章,钱穆提出意见,他随口说了些反对的话,钱穆马上就不改了——认为他所持的并不是虚心请教的态度。这令叶龙极其后悔,数十年后谈起此事,仍懊恼不已。 这符合钱穆某些时候的峻厉形象。 《朱子语类》里记载了朱子这番话:“凡事回互,拣一般偎风躲箭处立地,却笑人慷慨奋发,以为必陷矫激之祸,此风更不可长。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盖狂士虽不得中,犹以奋发,可与有为。若一向委靡,济甚事!……大凡只看道理合做与不合耳,如合做,岂可避矫激之名而不为?” 1930年代,钱穆撰文介绍近百年几个儒者的读书主张,谈到陈澧(1810-1882年,字兰甫,清末广东大儒,著有《东塾读书记》等书)的读书方法时,他认为陈澧只是看到了时人的病,开出来的药方却“温和有馀,峻厉不足”,不能振聋发聩。这个“峻厉”的主张,可与朱子的“慷慨奋发”互相发明。 钱树棠在抗战期间曾求学于迁到四川的齐鲁大学,入国学研究所追随钱穆。在他的印象中,老师的民族意识极强,曾对他说:“中国人自己的铁路,为什么车站站牌上,中国字下面偏要注上英文拼音?汪伪汉奸政府将它一律取消,这一点却做得痛快。只是他们将来会不会注上日文,这可难说了。”一次,美国教会派人来到齐鲁大学调查情况,钱穆负责接见,向美国人介绍情况时,他把时间一律讲成“民国某年”。美国人问:民国x年到底是“一九xx年”?钱穆严肃回答:“我不知道。” 思想峻厉、处世温煦,并存于钱穆身上。在叶龙的记忆中,钱穆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评议他人时,口不出恶言,比如他对于抗战胜利后北京大学不聘请他这件事,其实是有意见的,但多年相处,也只听他不经意地提过一两次。 在西南联大时,经常有人向钱穆请教。学生对这位老师,先是敬畏,熟悉后变成敬爱。每逢周末,学生成群结队去钱穆宿舍问学。由于地方小,来的人往往是一批出来,另一批再进去。 这些前来请教的人各式各样:西南联大的学生,其他大学的学生,银行、报馆、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年过50岁的人……对于他们,钱穆没有丝毫疲倦厌烦的神态,一一耐心作答。学生李埏不解,说:“有的人只是慕名而来,只是瞻仰先生风采的,为何也耐心作答?”钱穆举了范仲淹的例子:范仲淹带兵打仗时,18岁的张载带着兵书求见,范仲淹劝他读《中庸》,张载记取这番话,后来成了一代儒宗。钱穆告诉李埏:“孔子说,‘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我宁愿失言,也不肯失人。” 严耕望1941年来到齐鲁大学追随钱穆,报到的第一天,钱穆领他到住处,对起居饮食、铺床叠被、整理书物等一切琐事都耐心指点,并且一天里来其房间五六次,对这位学生关怀备至。50年后,严耕望回忆起这个场景,仍然不禁涕泪横流。 1957年,钱穆在新亚学生的毕业典礼上致辞说:“我们当抱赤子之心,以迎接一切。我们应该用眼睛照亮这社会,光明是从我们每个人的眼中发出去的。” 到了台湾后,这位老人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北京大学教授龚鹏程告诉我,他接触钱穆时,钱先生已是暮年,温讷谨厚,没有盛年气象,但仍能让人感受到是一位有德长者。他听严耕望这些钱门老学生说,钱穆早年是很能跟学生玩在一起的,他们常一人持一棍去爬山。 龚鹏程说,“钱先生回台湾演讲,在淡江大学礼堂倒塌被砸之后,身体肯定是受损了(注:1952年,钱穆在台湾淡江文理学院惊声堂演讲时,屋顶水泥大块砸落,伤重入院)。晚年楼居为常。古人云筋力之减,皆称新来懒上楼,钱先生则是罕得下楼出门。问学者都在客厅中见。政界人物来,亦不接待,任其随席听讲而已。对我辈,因非真正弟子,较客气,多称兄。于我则称龚先生,我称他钱老师或先生。怡然蔼然,论学若话家常,大关节处却极敬肃,不苟且。而不甚道人是非,评价师友均极见分寸。许多成名学者,恃老卖老,动辄狂言骂世、自吹自炫,先生不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