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聊斋志异》书影（资料图） 英语里有个词组“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壁橱里的骷髅”，意指一个家庭中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如简·爱小姐钟情的绅士罗切斯特先生，他被发现家中有一秘密阁楼，阁楼里藏了个疯女人，竟是他的妻子；还有福克纳写的爱米丽小姐，她毒杀了将要抛弃她的未婚夫，把他放在他们的婚床上，她夜夜伴郎眠，直到40年后她死去，镇上的人们才破门而入，发现床上的那具骷髅……这个惊悚的故事，就像对这个词组的具体演绎。有一天我想到，“壁橱里的骷髅”，它也不一定是某种极端的秘密，或许只是指家庭里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正对应中国人讲的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聊斋》里有两篇小说，将这句俗话演绎得淋漓尽致，一篇是《曾友于》，一篇是《仇大娘》。《曾友于》讲的是家庭里的各种矛盾，《仇大娘》里除了内忧，还有外患。 生活有它的奇妙之处，内忧与外患叠加，此二者之间也会发生作用，有时外患竟是内忧的解决之道。攘外安内，是为一体，张仲景著述《伤寒论》时已有此观点，整体考虑，辨证施治，巧妙地利用矛盾的相互作用。《仇大娘》里仇家最大的外患，是那个叫魏名的人，他十多年里都在处心积虑地害仇家。为什么？大概有点仇隙，书上只说是长期不睦。也真有这样的人，肯花掉自己十多年的时间来害人，陪着耗，只因为恨。魏名狡狯，装得很友善，以便下圈套。但是，他每次不良的居心，总是给仇家带来好运，直到他老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或者说是认识到这么办总是事与愿违，不如洗洗睡了——打算真心地对人家好点的时候，他每次的馈赠却总是给仇家带来祸事。魏名这个人与仇家的关系很古怪，“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这是仇家的结论，也是蒲松龄的奇妙构思——他可能平日多有观察，好心办坏事的人很多，相反因祸得福的情形也不少，那么就同时布局在一个人身上，岂不甚妙。魏名就成了给困难重重的仇家搅局、或帮忙的一个奇特的外因。 这是因为，当事情已经坏到底的时候，再来一个外力，只会带来转机 山西人仇仲，大乱时被强盗掳去，遗下两个幼子仇福、仇禄，他的继室邵氏艰难抚养。有亲戚觊觎田产，欲将邵氏改嫁，都已经密谋到强抢的地步了，就因为魏名在外造谣中伤邵氏的名节，此事未成。但邵氏因此冤结胸怀，病卧不起了，无奈只好给才16岁的仇福匆忙娶了一房妻子，以操持家务。魏名又挑唆仇福跟弟弟分家，又引诱他赌博，输光了房屋田产，把妻子卖给了一个漏网大盗。仇福之妻被骗到大盗家，才知被卖了，拔簪自刺其喉，重伤，被接回娘家。因告到官府，邵氏才得知仇福做下的种种不肖事，此时，家已不家，她除了号哭毫无办法。仇福已逃跑了，家中只剩下未成年的弟弟仇禄。先前，仇家还有个前妻生的女儿大娘，远嫁到别处去了，她性情刚猛，每次回娘家探亲，往往因琐事顶撞父母，跟父母关系很差，已多年不通往来。魏名此时又错误地理解了外因与内因的关系，他想若是把这个大娘叫回来，一定会带来更多矛盾，令仇家更加乱作一团。托人带信带到了，寡居的仇大娘果然领着孩子来了——其实，当事情已经坏到底的时候，再来一个外力，只会带来转机，这仇大娘正是家中救星。 大娘进门，只见年幼的弟弟在服侍重病的母亲，景象凄恻，令人伤怀。家中没有别人了，她是大姐，该她来做顶梁柱。操持家务，上有老下有小，是她的事；被人骗走的田产要追回，上门索债的赌徒要对付，不成器的仇福要教训，受了伤的弟媳要去抚慰，以期待将来仇福能与她有破镜重圆的一日——这都是些多么难的事！日子有时候太艰难了，简直过不下去了，可咬紧牙关，还是一步步走了过来。没有过不去的坎，这也是句真理性的俗谚，来自前人的经验，你且相信吧。“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也是常见的人生景物图，在最狭窄逼仄的地方侧身摒息而过，倏然，眼前一阔。 所以想明白了就是，所有人家中的难题，解决之法就在家庭里 仇大娘是厉害人，她的不依不饶，官府也只好让三分，听她的。赌棍们怕她，仇福尤其怕她，他恰好被她管住。弟媳恨仇福，却愿意与她做伴侍候母亲。仇禄大了，该娶亲了，魏名在外散布流言，说仇家的产业都归了大娘，人们信以为真，一时婚事难成。情节到了这里，插进了流丽舒缓又风雅的一段，“柳暗花明”来了—— 有一位范公子，家中有在晋中称第一的名园。园中名花夹道，直通内室，曾有路人误入，几乎被当作盗贼打死。魏名故意邀请仇禄去游园，带他到一个有画桥朱栏、溪流汹涌的地方，自己借故走掉。仇禄听见女子的笑声，正要折返，刚好撞上范公子，喝令家人来捆他。在惊恐中，仇禄跳下溪流，这举动逗笑了公子，让人把他救上来，领他更衣落座，温和地跟他说话。宴席上，公子说有一个对子请他对：“拍名‘浑不似’。”仇禄默思良久，对出：“银成‘没奈何’。”公子拍手大笑，说：“真石崇也！”——这都什么意思？“浑不似”是一种弹拨乐器，形似琵琶，四弦，长项，圆鼙。“浑不似”的意思就是“什么也不象”。“没奈何”的典故，来自宋朝奸臣张俊，他家白银成山，每千两铸成一个圆球，如此巨大面额的银两，花不掉了，这圆球就叫“没奈何”，没办法花。难为仇禄，确实对得巧。石崇是著名富豪，范公子说他是石崇，意思是要招赘他为婿了。他有个女儿，美而知书，要自己择婿，“浑不似”的上联就是她想出来的，苦思无对，前一天夜里，她梦见一个人告诉她说：“石崇，就是你的夫婿。”她问：“在哪里呢？”答道：“明天就要落水了。”这就是范公子见仇禄落水、转怒为笑的缘故，再以对联试之，果然对出，那么，他就是石崇。 难怪仇禄刚才隐隐觉得花篱中有女子在窥看他。多亏了魏名，给他联上这门好亲。 内有大娘，外有魏名，仇家的所有矛盾都一一得到解决，事情渐渐向好的方向运转。老母亲身心大慰，能够下床行走了；连他们失散的父亲，也因为魏名陷害仇禄，在充军的路途中与之相逢。等到合家团聚的时刻，大娘交出账册请辞，所有人流泪不舍，请她留下：本是一家人，何必分两处？此时，仇家已经兴旺得令魏名都改变了主意，想与他们结交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在想着这两句古人说绝了的话时，又想到金庸小说中的一个说法：即便是世上最毒之物，离它百步之内，必有解药，因万物相生相克之理。是这样吗？我多么希望是真的——所有人家中的难题，解决之法应该就在家庭内部。（蔡小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