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邻 幽州范阳(今北京附近)人卢照邻(630前后—680后),其诗文集《卢照邻集》有三篇文章提到孟子: 昔文王既没,道不在于兹乎;尼父克生,礼尽归于是矣。其后荀卿、孟子,服儒者之褒衣;屈平、宋玉,弄词人之柔翰。(卷6《驸马都尉乔君集序》) 自获麟绝笔,一千三四百年,游、夏之门,时有荀卿、孟子;屈、宋之后,直至贾谊、相如。(卷6《南阳公集序》) 孟轲偃蹇,为王者师;范雎匍匐,为诸侯客。(卷6《对蜀父老问》) 卢照邻以孟、荀接踵孔子,此乃思想史的通识。盖因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7)的《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已为后世确立“孟荀齐号”的基本语法。可卢照邻为何跟杨炯一样先荀后孟,而不是先孟后荀呢?先荀后孟,意味着唐初荀子的地位高于孟子吗?如果未能穷尽史料,这个问题就不能作答,只能暂时放下。 “孟轲偃蹇,为王者师”,典出西汉扬雄(前53—18)的《解謿(并序)》:“是故驺衍以颉亢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汉书》卷87下)《对蜀父老问》还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易时而处,失其所矣。”这是对《孟子·公孙丑下》的显性—匿名引用:“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4·13)卢照邻眼里的孟子,实则尊王贱霸的典范! 骆宾王(图片源于网络) 四杰当中,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骆宾王(约627—约684)年纪最大,也是惟一的南方人。前三杰都实名评述过孟子,骆宾王则只是显性—匿名用过孟母断织这个典故: 某篠派庸微,桐岩贱伍,讬根邹邑,时闻阙里之音;接閈雩津,屡听杏坛之说。加以承断织之慈训,得锐志于书林;奉过庭之严规,遂容情于义圃。(《骆临海集》卷7《上兖州张司马启》) 能用断织一典,骆宾王自然知道孟子。《骆临海集》对《韩非子·显学》说的“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亦做过引申: 棘寺游三礼,蓬山簉八儒。(卷4《久戌边城有怀京邑》) 洎乎大义既乖,斯文将坠,于是八儒三墨之道,异轸分驰;九流百家之文,殊途竞爽。(卷9《对策文三道》) 八儒有孟氏之儒,一般认为指的是孟子一脉的儒家。孟子是距杨墨的,但骆宾王却情深于另一种“杨墨之道”,尤其对杨朱情有独钟: 苟斯道之不坠,亦何患乎无成?而欲图侥倖于权重之交,养声誉于众多之口,斯所以杨朱徘徊于岐路,阮籍怵惕于穷途。(卷8《答员半千书》) 晨风轸孙楚之情,岐路下杨朱之泪。(卷9《初春邪岭送益府窦参军宴序》) 在过去的思想史传统中,“距杨墨”属于大传统,另一种“杨墨之道”属于小传统。骆宾王虽然没有批过大传统,却同情小传统,这种现象在孟学史上绝非偶然。跟骆宾王不同,卢照邻甚至对大传统里被批判的墨子深表敬意: 削迹伐树,孔席繇来不暖;摩顶至足,墨突何时有烟。(《卢照邻集》卷4《五悲·悲今日》) 门有张公之雾,突无墨子之烟。虽吾道之穷矣,夫何妨乎浩然。(《卢照邻集》卷6《对蜀父老问》) 另一种“杨墨之道”实际上源远流长。笔者的《另一种“杨墨之道”》(原载《中华读书报》2012年7月18日第15版《国学》)曾指出:“《墨子》《吕氏春秋》勾画了墨子之‘悲’一线,《列子》《荀子》勾画了杨朱之‘泣’一线;两条线汇聚到《淮南子》,最先完整地建构了另一种‘杨墨之道’;其后,阮籍、孔稚珪把它进一步固定了下来。”这里要更正的是,比阮籍(210—263)更早,东汉荀悦(148—209)的《汉纪·孝元皇帝纪下》说过:“杨朱哭多岐,墨翟悲素丝,伤其本同而末殊。”更要补充的是,连大孟学家戴震(1723—1777)也觉得另一种“杨墨之道”令人感喟。其《孟子字义疏证》卷下《理》有云:“杨朱哭衢途,彼且悲求诸外者歧而又歧;墨翟之叹染丝,彼且悲人之受染失其本性。”由此可见,只拿党同伐异的“距杨墨”做文章,而无视乃至漠视另一种“杨墨之道”对于个体生存的真切感受,那类孟学史研究至少是不够完整的。 检视“初唐四杰”留下的孟学史片段,其有特点者,乃杨炯、卢照邻先荀后孟的提法;其有深意者,乃卢照邻对墨子、骆宾王对杨朱的了解之同情;其有回味者,乃王勃对袁宏语、卢照邻对扬雄语的化用。 但是,“初唐四杰”未必深入研究过孟子,孟学甚至根本谈不上是这个诗人共同体的突出特色或核心优势,所以,其孟学观整体上朴实无华,可视为传统的积淀与敞开使然。孟学史绝对不是每一时段都会节节上升的,毋宁说,重复的传承或传承的重复乃是孟学史演进的常态。有此常态,孟子才会长久地活在人们的心中;常态不断地积聚,孟学史才有可能获得突破与飞跃。后人对“初唐四杰”反反复复的再阅读,同时亦是对孟子持续不止的再理解,量变—质变的辩证法就蕴含于其间。用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诗句来说,就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