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师以中行 师卦(资料图 图源网络) 这是师卦的上六爻辞。 师卦是坎下坤上,象众人。俗话说“劳师动众”,典故就来自这一卦。象传解释道:“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是一个教人如何驭众的卦。 容畜是一种态度,教人要宽和,要能仁德,不能纯凭威严。 此外还须有些方法。例如“师出以律,失律,凶也”,众人行动要有规矩、有纪律,否则就会失败。另还须“承天宠”“怀万邦”,行动要符合天时,也要符合各方的期待,否则依然不能成就。最后,则是须“帅师以中行”,“开国承家,小人勿用”。 帅师以中行,是儒家的用兵用众之道,与兵家好行诡道,或道家老子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都不一样。在历史上,曾经引起过激烈的争论。 南宋戴溪《将鉴论断》曾站在儒家的立场批评孙子兵法说:“孙武之操术,有余于权谋而不足于仁义;能克敌制胜为进取之图,而不能利国便民为长久之计;可以为春秋诸侯之将,而不可以为三代王者佐。”高似孙《子略》也说:“兵流于毒,始于孙武乎!武称雄于言兵,往往舍正而凿奇、背信而依诈,凡其言议反复,奇变无常,智术相高,气驱力奋。故诗书所述、韬匮所传,至此皆索然无余泽矣。”清允礼《孙吴论》也说:“凡兵家者流,皆天下之忍人也。春秋以来,谈兵者凡数百家,而《孙武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为最。然其愈精,而其心愈忍矣。”纪昀亦云:“其说多舍正而取奇、背义而依诈,三代礼信之遗至此遂荡然而一变。” 他们的意见,其实都出自《易经》师卦,而发挥师卦最淋漓尽致的,是《荀子·议兵篇》。该篇记载临武君与荀子议兵于赵孝成王面前,王问兵要,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求也。”荀子说:“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用兵之要在于让老百姓都能依附你,这就是象传:“师,君子以容民畜众”的精义所在。 可是临武君反对:“不然。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这就是兵习诡道之说了。 荀子回答:“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所行,攻夺变诈也,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而一。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兑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止,则若磐石然,触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陇种、东笼而退耳。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仇。人之情,虽桀、跖,岂又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虑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此之谓也“。 孙子兵法说:“兵以诈立”,是诡道用兵的典范,许多人也奉此为圭臬。但儒家不以为然,强调应帅师以中正,要建堂堂之阵、立正正之旗。所以许多人嘲笑他迂腐。可是你若看看荀子的说明,自然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因为你仔细一想就知道:兵以诈立这种想法其实有诸多困难。一,诈只是对外对敌时用,还是对兵众内部也用诈? 例如吴起替士卒吸吮疮脓,所以士卒感激,愿意为他效死。可是有一老妇人在知道他替她儿子吮脓血时就哭起来了,说从前吴起曾替她先生吮过疮,结果先生战死了;现在她儿子想必也要死了。 替部卒舔疮拭秽之举,其实并不由于仁爱,也非真性情,只是一种施小惠于人,却要人家用生命来回报的伎俩,也就是一种诈术。吴起以为这是有效的驭众之法,所以一用再用。可是那个妇人早已把他看穿了。 换言之,兵以诈立,起码在兵众内部是不适用的。对内终究仍须以诚信、以仁爱,直道而行,不能茍饰以激矫奇诡之法。 其次,若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或如上述,把对内对外分别开来对待,对内诚仁、对敌诈奇,也仍有问题。 因为治国治军都是面对“众人”的,古代有些时候甚且兵农合一;故治国治军,所面对的其实是同一批人,不可能用两套行事逻辑去处理。故若兵以诈立,治国亦一定谲而不正。 第三,兵以诈立,最多只能是在战术层面上欺敌、突袭、佯攻、示弱等等,在战略层面上能诈吗?例如出师是否有名,是否代表正义一方(亦即是否能“承天宠”);作战能否获得各方的支持与响应,是否也能有益其他人的利益,不是只为着自己的私益私欲而战(亦即是能否“怀万邦”),这些都不是诈术、诡道、奇谋所能奏效的。 因此,综合地看,当然“帅师以中行”更为合理,意蕴也更丰富。 《龚鹏程谈易》系列连载为腾讯儒学特约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龚鹏程教授(资料图 图源网络) 龚鹏程小传: 龚鹏程,字云起,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毕业,历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创校校长,美国欧亚大学校长等职。精通中国文学、中国史学、中国哲学、中国宗教,是当代享誉海内外华人世界的顶级学者和著名思想家,常以孔子自比、自励。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中兴文艺奖、杰出研究奖等。2004年起,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龚鹏程自幼才华横溢,而且精通武术、书法,深广的学力贯通古今、融会中西,人称当今天下“第一才子”,每年著述约一百万字。迄今为止,正式出版的专著已有七十余种,主编著作不计其数。近期在大陆出版著作约三十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