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历史学家顾颉刚曾在一次演讲中说:“各时代有各时代的孔子,即在一个时代中也有种种不同的孔子。”美国史学家戴梅可(Michael Nylan)和魏伟森(Thomas Wilson)的最新译著《幻化之龙:两千年中国历史变迁中的孔子》(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年2月)可以视为对这句话的演绎。他们认为,在千变万化的形象背后,孔子的真实面目仍然是一个难解的、持续的、至关重要的问题。 在中华帝国中晚期(960-1911年),孔子出现在两个互相重叠的祭祀中。在北京国子监的文庙中,孔子作为“至圣”受到王朝和文官的崇祀。明清两朝把在北京的孔庙中奉祀儒家代表人物,作为公开传播国家正统信仰的所在。而在山东曲阜,孔子被他的后代奉为家族始祖。他的直系后裔得到王朝赐予的世袭封号,拥有广阔的封地,范围后来扩大到曲阜以外的地方。 那么,孔子崇祀在整个帝国统治中具有怎样的地位?曲阜的孔子祭祀与在北京由朝廷官员举行的王朝祭祀是什么关系?最具代表性的孔氏家族是如何祭祖的?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魏伟森教授根据中国古代文献记录,还原了孔子的七十一世孙——孔昭焕,还有他作为“衍圣公”(孔子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所主持的两个重要祭仪:在1746年12月冬至的时候孔家举行的祭祖仪式,和1749年3月举行的孔庙祭祀。 当代的祭孔大典。图为祭祀人员在山东曲阜孔庙表演祭孔舞乐。(图源澎湃新闻) 中国人有代表性地从不同宗教中接受各种元素,并很少让自己执着于任何一种宗教。因为儒教、道教、佛教和民间宗教信仰与实践,在许多人的日常生活中以多种方式重叠在一起,理论上,我们几乎不可能概括中国人的宗教。然而,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几乎所有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人们,都曾经向他们的祖先祈过福,并供奉过酒胙。作为唯一被不同阶层的人所共同分享的宗教活动,先祖祭祀为了解晚期中华帝国中国人的宗教生活提供了重要依据。 我们对中国人先祖祭祀仪式的探寻,始于一个叫孔昭焕的十二岁少年。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早晨,这位少年就站在群山环抱的山东阙里古城一座庙中。 乾隆十一年冬至(1746年12月26日) 衍圣公府报本堂 从这位年轻的衍圣公能记事起,他每天早晨都会来到这个叫做“报本堂”的大厅。在这样冬至日祭祖的日子,先祖的牌位被供奉于龛内,而昭焕与他的两个妹妹、慈爱的母亲以及祖母、曾祖母跪在五个献案前,向他们的先祖行礼。在这个寒冷、黑暗的冬至日早晨,五代先祖的神主将会从龛中被恭敬地请出,供奉于献案之上。在一个小时之久的祭礼中,先祖之灵将会附着于写有他们名字的牌位上,静享一顿包括肉、谷物和酒等祭品的盛宴。这样的祭礼是很特别的,年仅十二岁的“衍圣公”要以小主人身份带领他最亲近的家人举行祀典,因为他是被称为“至圣先师”的孔子的直系后代。 那些神主在祭祀中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但是昭焕的注意力被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先祖肖像所吸引。在古代,穿衣着袍的先祖塑像被供奉在祭祀用的献案上,子孙辈们跪坐在塑像前,默想着这些塑像就是他们过世的先祖,在接受献祭之酒。据信,先祖们可以通过祭酒和汤的香气来享受奉祀的盛宴,因而挂象代替了塑像。这些挂象一定要在每个细节上都力求逼真,这样当衍圣公看到先祖挂象的时候,他就可以看到他们栩栩如生地端坐在他的面前,并在他奉爵之时安享酒食。昭焕因此身负重任,要在这样的祀典中代表孔氏家族。而要保证祭礼的成功,他必须要对先祖之灵全神贯注。 孔昭焕在五个献案上分别上香,以引导先祖之灵各就其位,再洗爵、酌酒,他默默地端详着先祖孔思晦(孔子第五十四代孙)及其夫人的脸庞,耳边回想着司仪对这位先祖的敬慕之辞,“天资颖秀,羁丱读书即识大义”。在几天前,昭焕为了这一祭礼在家庙中斋净,他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年迈的司仪在桌上打开了一册卷子,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他的先祖的名字。第五十四代衍圣公的名字列于厚白棉纸的顶端,下面依次竖排着不同的名字:孔思晦之后的五代孔家传人,每代之间用一个短竖线相连。在最末的一个名字——孔子第五十九代孙孔彦缙的下面,有四条竖线连接着他的四子之名。孔彦缙的四个儿子共生有五子,五个儿子又育有十二子,依此往下延续。这些名字很快在家谱上延展,每一个名字通过一条竖线与其父亲相连。左边的名字在每隔数代后就中断了,下面用小字作注,标明“另立家室”。这些儿子在很久以前就搬出了昭焕所住的“衍圣公”府第,并在镇上或者县里别处另建住所,有的搬到很远的地方。只有地位高的那一支谱系一直往下延伸,没有中断,一直到昭焕这一代为止。 昭焕的视线又停留在家谱上列于他之前的第十七代的名字,并追忆这位最杰出的先祖。他抬头看着司仪,好奇地问道:“报本堂肇于五十四代公,而不肇于孔子,何也?” 司仪于是向他解释了古代的家庙祭祀礼制,以及为什么孔氏宗支在报本堂的祭祖上溯至孔思晦,而不是孔子。他说,元仁宗(1311-1320年在位)的时候,曾授爵给孔氏第五十四代祖孔思晦,当时天下和孔氏家族都历经变乱,宗庙之事无暇顾及,子孙祭祖不再上溯远祖,孔氏的报本堂家祭就尊孔思晦为“肇祀祖”。接着,他又解释了孔氏宗支与旁支在祭祖定例上的区别:“(报本堂)五间,中室奉五十四代祖考妣神主……此孔氏大宗之家庙也……小宗之支,子孙又各自以始分支之祖别于其家,立庙奉之……支庶之庙……惟祭止及三世。” 今天的衍圣公府俗称“孔府”,位于曲阜城内孔庙东侧,是明代公爵府,典型的官衙。(图源澎湃新闻) 清代衍圣公礼服 (图源澎湃新闻) 昭焕预想着即将开始的宏大祭祀仪式,身体微微战栗,但更多的是对于要敬奉肇祀祖的强烈期待。司仪慈爱地看了他的一眼,话头一转,语调略显兴奋地告诉他,最大的祭礼是在曲阜孔庙中举行的释奠,一年有四次。此乃王朝祭祀,是为了崇祀圣人与其他儒宗。所有信奉中庸之道的人都可以参加,包括府县学的学生,他们中的佼佼者可以和老师与地方官一起,有幸在孔庙大成殿前表演六佾舞。朝臣们也从京城来到曲阜,有时皇上也会亲临。据说圣上可能在两年后再度现身大成殿。聊到这里,年轻的昭焕不由得激动地睁大了眼睛。 老司仪俯视着家谱,郑重地说,以后还有时间再讨论其他的祭仪,现在还是只想着报本堂的祭祖。要保证祭祖顺利进行,孝子需要想象先祖生前活着的样子,保持虔诚之意,否则就会失去祭祀的本义。如《礼记·祭义》所要求的,“斋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这样斋净三天就可以见到先祖了。到了祭祀的那一天,孝子的一举一动都要恭恭敬敬,诚心诚意的:当他站立时,必须谦恭而内敛;当他带着祭品挪步前行时,必须虔诚而愉快;当他向祖先敬献祭品时,必须小心谨慎而满怀期待;当他完成献祭肃立一边的时候,他要像敬待先祖的教诲一样保持肃立;等到祭品撤下,孝子退下献案的时候,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庄重的神色,这才是孝子的祭祀。如果他站着而不恭敬,那就是无礼;前行时不满怀喜悦,那就是疏远先祖之灵;进献时没有期待之心,那就是吝啬;退立一边而不像等待先祖训诲的样子,那就是傲慢;献祭礼毕退下来后,却毫无庄重的神色,那就是忘本。如果像这样祭祀先祖的话,就完全失去了祭祀的意义。 司仪停顿了一下,让这位年轻的“衍圣公”掂量掂量这些话语的分量。然后他转向展开在桌上的家谱,继续描述他心目中的第五十四代“衍圣公”。他说,孔思晦师从过著名学者张頯(1236 ̄1302年),研习义理。宋仁宗特授予他中议大夫之位,并赐三品银印。司仪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接着告诉昭焕,在孔氏家族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真假孔氏后人之争,以及第五十四代祖孔思晦为捍卫孔门正宗而作的斗争。他说:“五季时,孔末之后方盛,欲以伪减真,害宣圣子孙几尽,至是,其裔复欲冒称宣圣后。思晦以为:不早辨则真伪久益不可明,彼与我不共戴天,乃列於族,与共拜殿庭,可乎?遂会族人,稽典故斥之,既又重刻宗谱於石,而孔氏族裔益明矣。”当昭焕经过“衍圣公”府与宏伟的孔庙之间的廊庑时,他多次驻足端详着这个石碑。它几乎有十英尺高,上面刻着孔氏先祖的名字,分成了二十个支系。肇始于“衍圣公”孔思晦并延续到孔昭焕的这一支,在石碑上占据了主要的,或者右边的位置,很容易把它与其他孔氏支系区分开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