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小如 (资料图 图源网络) 小如师精通文字、音韵、训诂、考据,淹贯诗歌、散文、戏曲、小说,文史并重,兼工行草楷书,笔意遒劲秀逸。先生治学,擅长由训诂而通辞章,重考据以明义理,探赜索隐,钩深致远,洵为乾嘉学派之鲁殿灵光,旷世难求之通才。 小如师是性情中人,耿直狷介,特立独行,从不俯仰取容,然极重情谊。对师长,感恩图报;对朋友,肝胆相照;对门生后进,眷顾奖掖,不遗馀力。凡此种种,有口皆碑。 子贡曰:“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论语·子张》)余忝为吴门弟子,受业五十馀年,虽始终不得其门而入,难窥夫子之墙;但先生的教诲和奖掖,恩深似海,没齿难忘。 终身受益的基础课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北大中文系的黄金时代,名师云萃,而且,几乎所有的名师都开基础课。1956年我考入北大中文系时,尚未满十八岁,实在不懂事,由着性子胡来,对系里给我们安排的课程,有兴趣的就认真听,使劲记;没兴趣的就逃,或坐在后排看自己想看的书。后来工作了,自己也教书了,才明白当初中文系安排的各种课程,没有一门是无用的。这才硬着头皮,自己补课,然而,毕竟已事倍功半了。 在大学本科的五年中,我学得最认真的只有三门课:一是游国恩、萧雷南、林庚、冯钟芸、二吴(组缃师与小如师)、季镇淮、王瑶、章廷谦等多位名师分段讲授的中国文学史(含专题讲座),二是杨伯峻先生讲授的古代汉语,三是小如师新开的工具书使用法。这样算起来,小如师既给我们讲授了文学史中的元明清戏曲,又独自开了一门新课,还开过几次京剧讲座,应该是为我们授课最多的名师之一了。 在众多的名师中,小如师的职称最低,直到我研究生毕业时,他始终是个讲师。但那时北大的学生是有眼光的,不重头衔,只认学问。小如师从小就爱看戏,对京剧与昆曲极为娴熟,并与梨园名角过从甚密;最难能可贵的是:小如师还曾师从京剧名家,认真学戏,仅“真正从师问业一板一眼学到手的戏”,就多达六十多出,而其学戏的目的,“不为登台,不为出名,只是想通过实践来钻研戏理”(见《学戏与临帖》,后收入《心影萍踪》)。因此,先生讲起中国戏曲来,就绝不限于文字记载,而是富有自己看戏、唱戏的实践经验,对中国戏曲的历史与理论,均能穷源竟委,阐幽发微;又穿插一些先生耳闻目睹的梨园掌故,自然格外生动,深受学生欢迎。 1958年始,中文系五六级文学专业的同学也大搞集体科研。在小如师的影响下,我们四班的同学集中兵力,撰写《中国戏曲史》。毕竟学殖浅薄,未能完成这个我们原本就力不胜任的大项目,但这件事却写进了学生档案。因此,大学毕业后,一些同学都因档案中有此记载,而被分配到有关戏曲的单位去工作了。如韩蔼丽分在北方昆曲院,后来还写过昆曲现代戏的剧本。张仁健分在山西文化局戏曲工作室,后来写过《近代晋剧旷世硕果——丁果仙艺术生涯评传》;张继顺分在四川文化局戏曲工作室,为著名清音表演艺术家刘时燕改编创作过不少清音脚本,二人因此而喜结连理。 我虽未从事戏曲工作,但在小如师的熏陶下,也成了半个戏迷。记得昆曲泰斗俞振飞先生在北大礼堂演出《太白醉写》时,我们班的同学早早地就去抢占了座位。后来,因韩蔼丽在北昆工作,我可以去看蹭戏,因而有幸欣赏过侯少奎先生的《单刀会》、李淑君的《昭君出塞》等名家名剧。侯先生的唱腔慷慨苍凉,念白铿锵顿挫,“(白)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这两句,迄今犹不时在我耳边萦绕。李淑的扮相美极了,使观众大饱眼富。可惜,有一次我在北昆食堂蹭饭时,韩蔼丽突然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悄声说道:“李淑君来了。”我抬头一看,大失所望。她并不十分漂亮。我一面后悔来蹭这顿饭,以致毁了我心目中美的偶像;一面又惊叹我国戏曲的化妆术,竟能将中人之姿妆扮成令人眩目的绝代佳人,委实神妙。看京剧就不容易了,必须自己进城买票,却又没那么多时间,只好去等退票。我的运气好极了,竟接连五次都等到了退票:三次在长安戏院门外,买到退票,欣赏了马连良先生的《淮河营》,高盛麟的《挑滑车》,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赵燕侠联袂主演的《四进士》;一次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外等到退票,欣赏了谭富英的《大保国》;一次在护国寺人民剧院外等到退票,看了杨秋玲主演的《雏凤凌空》。至于杨秋玲主演、后拍成电影的《穆桂英挂帅》,我至少看了六遍。最难忘的是:1961年夏,袁良俊打听到梅兰芳先生即将在五道口工人俱乐部演出《穆桂英挂帅》,但很难买到票。他找我商量,一拍即合,决定两人接力,通宵排队。我是夜猫子,不怕熬夜,就由我值夜班,从头天夜里排到天亮;良俊排早班,从早六点排到购票。我下午六点半就赶到了剧场,排了个第六号,心里便踏实了。那年头,社会风气好,没人加塞儿,更没有票贩子。而且,按惯例,先到的三个人中,总会有一位积极分子,事先在家里裁好了若干张小纸片,写上号码,排队时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发号。领到了号,就吃了定心丸,但不能远离剧场。因为,每隔一小时,那几个积极分子就点一次名,凡叫到号而人缺席者,那个号就作废,后头的就都递升一名。这样,大家都在剧场附近找地方休息,每隔一小时去应一次卯。凌晨六点,袁良俊依约而至,我便回校吃饭睡觉了。其时,梅先生的表演艺术已登峰造极。我们虽然付出了一个通宵再加大半个上午的辛劳,但能看到梅先生精彩绝伦的表演,深感荣幸。那年八月八日,梅先生就驾鹤西归了。因此,五道口的那次表演,很可能就是梅先生的最后一场公开演出了。人生一世,能看到一位空前绝后的京剧艺术大师的告别演出,幸如之何? 我絮絮叨叨地写了这么些琐事,无非是想说明:小如师授课半年,沾溉后生,其泽远矣! 1993年初,燕山出版社社长陈文良宴请一新师(姓陈,讳贻焮),由师兄陈铁民和我作陪。我们心里都清楚:宴无好宴,陈文良肯定“别有用心”。果然,开宴不久,他就请一新师出任《增订注释全唐诗》主编。一新师为人豪爽,两杯啤酒下肚,就站起身来,举杯说道:“如此,我就‘黄袍加身’了。”然后,又对铁民师兄和我说:“你们两位就当常务副主编吧!”铁民兄与我面面相觑,心中叫苦不迭。此前,陈文良已找过一新师,谈过这件事;一新师也征求过我们的意见,早已说定:决不接受这个大项目。谁知一新师一激动,就欣然应允了。铁民兄和我深知这个大工程之艰巨,极不情愿;但老师既已应允,学生岂能拆台?只好勉为其难了。九六年此书交稿后,我便着手撰写《初唐诗歌系年考》,整整十年,创获甚微。到2007年,我已年近古稀,自知来日无多,决心以此生馀力,完成《陈子昂集校注》。要之,近二十年来,我一直沉浸在校勘、注释、考证之中,终日矻矻,却也乐在其中。在这些科研工作中,我受益最大的,是静希师传授的唐诗、伯峻师讲授的古代汉语和小如师讲授的工具书使用法,正是我大学本科阶段学得最认真的三门课。 1986年始,《汉语大词典》与《汉语大字典》陆续出版,为古籍整理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省却了许多獭祭之劳。然而,古籍浩如烟海,古人所用词语、典故及其涉及的名物、史实、职官、人名、地名、典章制度等等,实在是任何词典或字典都不可能囊括无遗的,这就必须查古书了。查书而不明门路,势必事倍功半,甚或徒劳无功。因此,我常常为自己能聆听过小如师讲授的工具书使用法而感到庆幸。随便举两个例证吧! 陈子昂《感遇》其十九云:“鬼神尚未可,人力安能存?”又《大周受命颂》云:“臣闻大人升阶,神物绍至,必有非人力所能存者。”这里的两个“存”字都不大好解释。《汉语大字典》中“存”字有十三个义项,《汉语大词典》中“存”字有十四个义项,但都不适合。于是,我想起了小如师的教诲:训诂资料最丰富的,莫过于《经籍纂诂》。应该感谢上海古籍出版社,该社1989年影印的《经籍纂诂》,既便宜(特价45元),又附有“四角号码索引”,一翻即得。果然,我从该书卷十三“十三元”查到:“存:至也。《荀子·议兵》‘所存者神’注。”再查原书,《荀子·议兵》云:“所存者神,所为者化。”杨倞注:“存,至也。言所至之处,畏之如神;凡所施为,民皆从化也。”释“存”为“至”,子昂诗文中的那几句便迎刃而解。《感遇》那两句的意思是:鬼神尚且干不了,人力又怎能办得到呢?《大周受命颂》那三句的意思是:臣闻圣人登基,祥瑞的神灵之物相继而来,绝非人力所能至也。 又如前几天我注到陈子昂的《赤雀章》,其中有一句:“在昔甲子,降祚于昌。”既是祥瑞,我便先查《宋书·符瑞志》,果然有“赤雀者,周文王时衔丹书来至”,周文王姓姬名昌,这算是对上了,然未言“甲子”。周代的甲子日,最著名的自是武王甲子日伐纣。一查《史记·周本纪》,果然有“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但这天没有“赤雀”,而在此前两年的盟津观兵时,“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我以为是陈子昂记混了,把三件不同的事捏在一起了。其时夜已深,人已倦,只好睡觉了。第二天上午起来一看,不对头呀!陈子昂再糊涂,也不会把父子二人混为一谈,何况,“赤乌”毕竟还不是“赤雀”。此时,我又想起了小如师传授的“秘方”:凡经书正史中查不到的典故,便查类书。我从《北堂书钞》查起,再查《艺文类聚》与《初学记》,终于在《太平御览》卷八四查到:“《尚书帝命验》曰:‘季秋之月甲子,赤雀衔丹书入酆,止昌户。拜稽首。’”并从《御览》得知:此典最早见于《墨子》。再查哈佛燕京学社编印的《墨子引得》,知其出自《墨子·非攻下》。引了《墨子》与纬书,这条注就比较可信了。 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每当我解决一个校释考证中的难题时,都会在心中默默地念叨:小如师,谢谢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