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狗同桌”说起 我自幼顽劣,不怕鬼,还专拣闹鬼的地方去睡觉;不信神,故乡的土地公公,多次被我偷偷地埋在水田里,竟然也没遭报应。然而,年过古稀之后,我却开始信命了。我觉得:我能考上北大,拜入林门,受业于小如师,并受到众多名师的耳提面命,这都是我的福气;而我的两位太先生林宰老(讳志钧,字宰平)和玉如公、两位恩师静希师和小如师的深厚交谊,则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 2006年春,小如师命我写一篇介绍静希师的学术成就的文章。虽然我力不胜任,但我知道:这是恩师对我的奖掖,不能推辞。文章写成后,即呈小如师审阅。在交谈中,我首次获悉:小如师是先结识宰老,后听静希师的课,从而成为两代林门的入室弟子。最有意思的是,小如师给我讲了一个掌故:1952年秋,小如师陪静希师到天津去参观工业生产展览会,由于林吴两家是世交,林宰老与玉如公有诗唱和,故静希师就住在吴家。小如师的妹妹见家里来了客人,十分高兴,便向兄长问起林先生的年龄。小如师告诉她:林先生属狗,生于1910年庚戌岁。这个妹妹很聪明,马上联想到:爸爸也属狗,比林先生大一轮(玉如公生于1898年戊戌岁);哥哥也属狗,比林先生小一轮(小如师生于1922年壬戌岁)。按当年书香门第的家规,小孩子是不能上桌陪客的,因此,吃饭时,妹妹就在一旁说:“你们是三狗同桌啊!”虽说是童言无忌,却正好点明了这非常难得的缘分。 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小如师尚在弱冠之年,便已深得宰老垂青,授以书道。后来,小如师在《影印〈林宰平先生帖考及书画集〉跋》中写道:“我曾从宰老学习写章草,屡承老人当面点拨指导,不但使我对习字的道理有所领悟,且因写字而涉及作人,宰老往往也以为人处世之道见诲。” 1947年秋,小如师从清华大学转入北大,在宰老寓中初识静希师。翌年,静希师在燕京大学任教授,同时在北大兼课。小如师选修了静希师讲授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从此便成为静希师名副其实的学生”(《坚贞执著的林庚先生》语)。1951年秋,小如师应陆志韦、高名凯二位先生之邀,自天津重回燕大任教,一度当过静希师的助手。次年院系调整,静希师和小如师都留在北大中文系,直至2006年10月4日静希师仙逝,我这两位恩师的交谊,几及六十年,又小如师蒙林宰老青睐近二十年。这样的缘分,人间能有几许? 静希师与游老、组缃师一样器重并倚重小如师,只是由于宰老和玉如公的关系,更增添了一份关爱;而个性的某些相近,便使之相知相亲。因此,我一直认为:这两位恩师的交谊,本在师友之间。 小如师在《影印〈林宰平先生帖考及书画集〉跋》中回顾了他与林门两代的交谊后写道:“两代深恩,没齿难忘。”惓惓之忱,溢于言表。但在弟子看来,这话似乎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便是小如师的涌泉相报。 太先生玉如公是书法大家,素有“南沈(尹默)北吴”之誉。小如师自幼从尊翁习字,家学渊源深厚;加之宰老亲授章草和书道,故小如师在书学上的造诣,举世罕见。静希师也工书,但对书学的研究,似稍逊于小如师。因此,1997年,当上海教育出版社决定影印宰老的遗著《帖考》和遗作《书画集》时,静希师就请小如师来整理。小如师不负重托,认真拜读,精心整理,并加以编次。凡有所献替,静希师都欣然采纳。此书出版前夕,静希师又请小如师作跋。这跋写得情深意切,我反复诵读,浮想联翩。余生也晚,未及亲聆太先生教诲,只匆匆见过一面。那是1959年冬,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教师与我们五六级四班同学合编《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与《陶渊明诗文汇评》。其时,静希师任教研室主任,我是学生中的编委。我去向静希师汇报工作,正好太先生经过客厅,静希师悄声说道:“我父亲回来了。”客厅的光线本来就不太好,又碰上个阴天,我没看得很清楚,只依稀觉得:老人似乎有些落寞。没想到,第二年三月,太先生就仙逝了。但那有些落寞的身影,却深深刻在我脑海中。这几天,重新拜读小如师的《影印〈林宰平先生帖考及书画集〉跋》,眼前又不断浮现出太先生与静希师的身影。 十年浩劫中,静希师与小如师都遭到抄家之厄,并被打入牛棚。1966年夏,我去北大看大字报,从19楼与20楼之间穿过,曾目睹静希师、游老、组缃师等几位老先生,手里都拿着扫帚或拖把,显然是在打扫厕所与楼道之后,稍事休息,这真可谓“斯文扫地”了。但静希师很达观,竟然还跟我打招呼。我心中十分悲苦,想去接过先生手中的扫帚,便向先生走去,先生看出了我的用意,连忙说道:“扫完了,扫完了!”我无言以对,只说了四个字:“先生保重!”便匆匆走了,那大字报,自然也没兴趣看了。 然而,文革结束后,却有人诋毁静希师。林门弟子多矣,大抵人微言轻,只是在同学与朋友中澄清事实,惟独小如师挺身而出,写了《坚贞执著的林庚先生》一文,例举事实,称颂静希师“在‘四人帮’当权时期所表现的铮铮傲骨,充分体现出一位坚贞而执著的老知识分子的正义感和威武不能屈的高尚品德”,并说“静老这种坚贞而执著的表现真足以使某些人咋舌愧死”。作为林门弟子,我深深地感激小如师;作为吴门弟子,我为自己有人品如此高洁、敢于仗义执言的恩师而深感庆幸。 在中国士人的传统中,历来倡导“道德文章”,而“道德”是位在“文章”之上的。小如师的文章固可传世,而其道德更是门生后进学习的典范。 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由于小如师和林门两代的深交,因而对我这个静希师的研究生,总是有些偏爱,更多眷顾,着力提携。 遥远的往事姑且不提,就说近几年罢。2004年冬,我去拜望小如师。蒙先生垂询,我汇报了《初唐诗歌系年考》的进展情况。先生命我将已完稿的《贞观诗歌系年考》送审。没想到,文章送呈后不久,就接到先生的电话,命我去家中面谈。原来,他老人家已向静希师汇报了审读的意见,得静希师俯允,并和《燕京学报》另一编委程毅中先生商定,决定向该刊推荐拙文。我不胜惶恐,《燕京学报》品位甚高,在该刊发表论文的多是学界耆宿,我辈岂能高攀?我深恐自己有损三位先生的清誉,便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先生勉励道:“庆生,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接着又说:“你们五六级和五七级,虽然运动太多,下乡下矿的时间也太长,但给你们上课的,大多是老先生。你们的底子还是不错的。”这对我是极大的鼓舞。 2005年5月,《燕京学报》新十八期果然刊登了拙作《贞观诗歌系年考》。2006年11月,该刊新二十一期,又刊登了拙作《追寻那一切的开始之开始——林庚先生学术业绩浅述》。2008年5月,该刊新二十四期又刊登了拙作《唐中宗朝诗歌系年考》。这三篇文章的发表,都体现了小如师和老学长毅中先生对门生后进的眷渥与激励。 2008年初,经袁行霈师推荐,北大出版社愿出版拙著《初唐诗歌系年考》。我获悉这一喜讯,便兴冲冲地跑到小如师家,求先生赐序。一进门,才察觉先生正在病中,但我还是厚着脸皮,说明来意。先生自然为弟子能出书而高兴,但也流露出为难之意。我很失望,便小声说道:“太遗憾了!”没想到先生竟听清了,慨然道:“我不愿意让你遗憾!这序,我来写。”几天后,我又奉命去先生家,先生当面赐序。这序,写在一张八开的竖行稿纸上,蝇头行书,遒劲俊爽,清雅秀逸。我视若拱璧,爱不释手。序文尾署“公元二○○八年三月病中写讫”,这使我联想起陈曦钟、吴书荫、张明高三位学友校注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小如师亦为之作序,题为《新注本“三言”题记》,尾署“1993年8月,小如病中作于北京”。为了奖掖门生,先生两度扶病操觚,确实是不遗馀力了。 在《〈初唐诗歌系年考〉序》中,先生对我奖勉有加,同时也流露出老一辈学者对当今学界的不良风气的不满与忧虑:“今人治学,或浅尝辄止,或游谈无根。”我以为,这是切中时弊的。同时,先生期望:“北大学风,用兹不坠。”我想:继承北大学风,这是恩师对弟子们的鞭策,也是已仙逝的恩师们的在天之灵的共同心愿。 玉如公属狗,鹤龄八秩晋五。 静希师属狗,后来居上,椿灵九秩晋七。 小如师也属狗,自当更上层楼,必能寿登期颐。 如是,吴门弟子幸甚!学林艺苑幸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