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理学与佛学 熊琬 华冈佛学学报第七期 1984.01出版 提 要: 朱子之学体大思精,其思想远绍孔孟,近综周张二程, 旁揽二氏(佛道),而卓成一家,可谓集理学之大成。朱子 自谓早年尝留心于佛,「出入于佛老者十余年」,且尝「师 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矣。」其师友辈鲜不沾被于佛, 其熏习渐染者,不可谓不深矣。朱子理学与佛学之关系,就 心性问题上论,可分下列诸端。 一、太极说与佛学:朱子之解太极曰:「天地中有一太 极,万物中各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 。」其说盖有取于佛氏「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之旨。其论 太极,即迳引释氏曰:「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案:语出永嘉证道歌)又其解「通书」「理性命」论 太极又取喻云:「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 处而见。」 -- 此「月映万川」之说也。由此二例足证朱子 论太极当有所自来矣。 二、理气说与佛学: 朱子理气说源自伊川, 所谓「理」者本体,「气」者现象。 以谓「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 其理气之关 系与华严「理事无碍」说相合。又自华严「六相」说观之, 「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 」 -- 「总相」义也。「 及在人则各自有一个理」。 「别相」义也。同者,其理; 异 者,其气。-- 同」「异」二相也。「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 物。 」 -- 「成相」义也。「若气不结聚时,理亦无所附丽 。 」 -- 「坏相」义也。三、道器说与佛学:道者形而上( 本体)。 器者形而下(现象),道即理,器即气。明乎理气 与佛学,即明乎道器与佛学之关系矣。 四、气质说与佛学: 张程首揭「气质」之说,至朱子始大加阐扬之。 朱子尝云: 「伊川言气质之性, 正犹佛书所谓『水中盐味,色里胶清』 」(案(此二句出于傅大士心王铭)水者, 天命之性,盐者 ,气质之性也。 朱子解气质说云:「理在气中,如明珠在水 里。 」「禀气之清,如宝珠在清水中; 禀气之浊,如珠在浊 水中。 」其说与佛氏「如来藏」说盖相通。(案:所谓「如 来藏」者, 谓真如在烦恼中)至於,二者所异,「如来藏说 」出于「心」,而「气质说」出于「天」(自然)。 而「心 」与「天」二字,实儒佛根本差异所在也。 [本文] 朱子为理学之集大成者,也是宋儒辟佛之中坚人物。顾 朱子虽辟佛,其受佛之影响却颇深。不论就师承渊源乃至其 思想学说,均与佛有深厚之关系也。就朱子之家学而论,其 父韦斋尝师事罗豫章,豫章所传为龟山伊洛之学, 朱子出自儒学家庭固无论已。就其师承而论,朱子遵父遗训 ,尝禀学于刘白水、胡籍溪、刘屏山三先生,而三先生者, 无不皆杂于禅也。宋元学案刘胡诸儒学案,全祖望案语云: 「白水、籍溪、屏山三先生,晦翁所尝师事也。白水师元城 ,兼师龟山。籍溪师武夷,又与白水同师谯天授。独屏山不 知所师。三家之学略同,然似皆不能不杂于禅也。籍溪与白 水同师谯天授,天授早年亦曾学于禅。籍溪又师武夷(安国) ,武夷壮年亦尝观释氏之书(具见宋元学案)。是则,其师承 所自出,亦多出入于释氏者也。朱子自谓:「初师屏山、籍 溪。籍溪学于文定,又好佛老。「(屏山)读儒书,以为与佛 合。」三先生之好佛老,固无可疑。其後,朱子又见李延平 而受学焉,始悟儒佛之异。延平之学,受自罗豫章,豫章传 龟山之学。全祖望谓龟山「夹杂异学」,又谓豫章「亦未必 能于佛氏竟脱然也」。即延平又岂能自解免於佛哉?是知朱 子之师承与佛自有渊源。 次就朱子自身而论,朱子自谓早年尝留心于禅。朱子语 录一○四云:「某年十五六时,亦尝留心于禅。…某也理会 得个昭昭灵灵底禅。」又曰:「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 道、文章、楚辞、诗、兵法事事要学。」(同上)又答江元适 书(见朱子大全卷三十八)云:「(熹)出入於释老者十余年, 近岁以来,获亲有道,始知所向之大方。」上孝宗封事云: 「熹颇留意于老子、释氏之书。」 (宋史朱熹传)答汪尚书( 朱子大全卷三十) 云:「熹于释氏之说,盖尝师其人,尊其 道,求之亦切至矣。然未能有得。其後以先生君子之教,校 夫先後缓急之序,於是暂置其一二年来,心独有所自安。虽 未能即有诸已,然欲复求之外学,以遂其初心不可得矣。」 语类(一○四)云:「某少时未有知,亦曾学禅,只李先生极 言其不是。後来考究,却是这里味长。才这里长得一寸,那 边便缩一寸。到今销铄无余,毕竟佛学无是处。」据以上朱 子自言,彼于「十五六时」,即「留心于禅」(注1),而前 後「出入於释老者十余年,其求之之心不可谓不「切至」矣 。然则,其所言「盖尝师其人,尊其道。」「其人」者,其 谁指乎?今举居士分灯录「朱子」条之记载,当可了然于心 矣: 朱熹字元晦,号晦庵,婺源人。少年不乐读时文,因听 一尊宿谈禅直指本心,遂悟昭昭灵灵一著。年十八从刘 屏山游,山意其留心举业,搜之箧中,惟大慧语录一帙 而已。熹尝致书道谦曰:「向蒙妙喜开示,从前记持文 字,心识计较,不得置丝毫许在胸中,但以狗子话,时 时提撕,愿投一语,警所不逮。」谦答曰:「某二十年 不能到无疑之地,後忽知非勇猛直前,便是一刀两段。 把这一念提撕狗子话头,不要商量,不要穿凿,不要去 知见,不要强承当。」熹于言下有省。 朱子条下注:道谦禅师法嗣。 (案道谦系宗杲法嗣见续 灯录卷三十二) 朱子为道谦法嗣,又尝问道於妙喜,妙喜者 ,大慧宗杲赐号也。朱子於文集、语类中,常见有「妙喜」 或「宗杲」其名,盖一人也。朱子答许生(朱子大全卷六十) 云:「近年释氏所谓看话头者,世俗书有所谓大慧语录」云 云。则知大慧语录,乃朱子所熟稔者也。是则分灯录所言「 箧中惟大慧语录一帙」,当非虚语也。试观朱子论禅之语, 多引自大慧普觉禅师语录。益信其不诬矣!由是以言朱子所 谓「师其人」者,乃指大慧宗杲与道谦也。所谓「尊其道」 者,当系大慧之话头禅也。 至朱子平日所尝读之佛书有几?据朱子语类一二六释氏 类所论及之佛书如下:四十二章经、大般若经、楞严经、金 刚经、华严经、维摩经、法华经、金光明经、传灯录、肇论 、华严合论等。虽然以上诸书禅门典籍所占不大,然宋代佛 教,宗门、教下(注2)已渐合流,禅宗引教理以相印证之事 ,所在而有。朱子尝曰:「佛家有三门曰教、曰律、曰禅, 禅家不立文字,直下识心见性。律法甚严,毫发不容罪过。 教有三项:曰天台、曰慈恩、曰延寿教,延寿教南方无传, 其学近禅,天台教专理会讲解。慈恩教亦只是讲解,吾儒若 见得道理透,就自己心上理会得本领便是兼得禅的。讲说辨 订,便是兼得教,动由规矩,便是兼得律的。」 (朱子语类 卷八) 朱子盖以儒门而兼具教、律、禅三者而一之,而以「 自己心上理会得者----「禅」,为之本也。 综之,朱子生於佛学盛行之风气中,其师友无不沾被于 禅。而早年肆力于佛学者十余年,求之既专且勤。其一生所 读之佛典亦夥,其熏习於佛学者,不可谓不久。大凡学术思 想之相与,或「相近而相融」,或「相反而相成」,其所受 影响一如习俗之渐染。往往出於不著不察之中。故朱子一生 虽辟佛不遗余力,而平生思想与佛理多所暗合者,职是故也 。兹将朱子理学与佛学之关系,略述之於後: 一、太极说与佛学 太极一辞,始见于庄子与周易。庄子大宗师:「夫道… 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盖以「太极」即天也。易系辞:「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韩康伯注:「太极者无称之称,不 可得而名。」「夫有必始於无。」韩氏之说乃不出老氏之旨 也。其真正阐发太极精义,确立一明晰之概念,而成为完整 体系之思想者,实始于宋儒濂溪太极图说。其後,经朱子大 加发明,又与理气合言之,并融会心性诸问题,遂成理学思 想之重心。然而,不论濂溪太极图说与朱子太极说,均深受 佛家之影响。濂溪太极图说与佛氏之关系,另有专文讨论之 ,故从略。至朱子论太极与佛氏之关系,请述之如後: 朱子以为太极是天地万物之理,不论就天地言,就万物 言,无不各具太极;乃至就人言,就物言,亦无不一一具有 太极。广则从全体看,狭则从单一看,无间大小形体,无间 时间之先後,空间之远近,太极无或不具也。可谓「放之则 弥六合,卷之则退藏於密。」繁言之,连篇累牍,不能尽太 极之义,简言之,太极只是一个「理」字耳。兹胪列朱子语 类有关太极与万物之语于後: 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 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 (卷一 )。 问理与气?曰:伊川说得好,曰:「理一分殊」。合天 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个理 。(卷一) 太极只是个极好至善底道理,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 太极。(卷九四 ) 万一各正,小大有定,言万个是一个,一个是万个。盖 体统是一太极,然又一物各具一太极。所谓万一各正, 犹言各正性命也。卷九四理性命章 或问:万物各具一太极,此是以理言?以气言?曰:以 理言。(卷九四 ) 一理浑然非有先後。(卷六八) 极是道理之极至,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 问太极便是人心之至理,曰事事物物,皆有个极,是道 理之极。(以上二条见性理大全书一太极图解小注。)窃谓朱 子所谓「万物各具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 」之理,实从释氏「月映万川」 (案:释氏未必有此语至其 理则来自佛学) 之说而来。试读朱子语类(卷九四)解周子通 书理性命章,则更见此言之不谬: 郑问:「理性命章,何以下『分』字?」 (案:周子通 书理性命章原文:「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 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 。」 ) 曰:「不是割成片去,只知『月映万川』相似! 问:理性命章注云:「自其本而之末,则一理之实,而 万物分之以为体,故万物各有一太极。」如此,则是太 极有分裂乎?曰:「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 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 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月已分也。」 以上两段,盖取释氏「月映万川」之理以解太极。藉再举朱 子更直截之语以证之。语类云:卷十八 行夫问:万物各具一理,而万物同出一源,此所以可推 而无不通也。曰:近而一身之中,远而八荒之外,微而 一草一木之众,莫不各具此理。…虽各自有一个理,又 却同出於一个理尔。……释氏云:「一月普现一切水, 一切水月一月摄。」这是那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濂 溪通书只是说这一事。 文中引释氏语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当即朱子「月印万川」所取意也。朱子本此理运用於形上学 ----尤其是「太极」之解说,其注释周子太极图与通书亦依 此理以贯通之也。其言曰:「濂溪通书只是说这一事。」所 谓「这一事」者,即指「月映万川」之理也,试观前文自明 矣!夫「月映万川」之理,原不曾经儒者道过,而朱子则谓 :「那释氏也窥见得这些道理。」推其语意,盖谓与释氏不 谋而合,甚或先於释氏。窃谓此乃朱子取自佛法者也。夫「 月映万川」之理,实释氏所常见。朱子亦自承「一月普现一 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出於释氏。朱子并未注明出典,然 窃案此语出自唐永嘉大师证道歌,兹节录如左: 一切圆通一切性,一法囗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 一切水月一月摄,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来合。 此段中所宜注意者,其惟「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 摄」一语。此非「月映万川」之意而何?朱子未必尝读永嘉 证道歌,然大慧语录固朱子素所熟读者也。此类思想在大慧 语录中,实为常见,其中有直引永嘉证道歌此段文者,当可 证吾言不谬矣。大慧普觉(谥号)禅师法语第二十四示成机宜 书云: …李长者云:「圆融不碍行布,即一而多;行布不碍圆 融,即多而一。 」亦此理也。永嘉云:「…一法遍含一 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亦此理也 。华严云:「佛法世间法,若见其真实,一切无差别。 」亦此理也。 又如宝王论有「一月喻三身」之说,依体、相、用发挥此理 颇为透澈: 一月喻三身者:以月喻法身,月光喻报身,月影喻应身 。盖由法身即是常住之理:理体惟一,不迁不变,而能 生诸法,统摄万事,犹如月体;一轮在天,影含众水。 报身即是寂照之智:智无自体,依理而发,明了一切, 无有差谬,犹如月光,照临万象,无有隐形。应身即是 变化之用:用无自性,从体而起,有感则通,无感不应 。 犹如月影,有水则现,无水不显。然此三身本是一体, 从用立名,故有多种。论云:「法身,如月之体;报身 ,如月之光;应身,如月之影。」是也。 又华严疏钞卷一解疏序:「皎性空之满月,顿落万川」一句 云: 此之两句,唯性字是法,余皆是喻。以性该之,皆含法 喻。谓各秋空朗月,皎净无瑕,万器百川,不分而遍。 性空即所依法体,满月即实报智圆。百川即喻物机,影 落便为变化。故佛之智月,全依性空,惑尽德圆,无心 顿应。故出现品云:「譬如净月在虚空,能蔽众生示盈 缺,一切水中皆现影,诸有观瞻悉对前,如来身月亦复 然。……智幢菩萨偈云:譬如净满月,普现一切水,影 像虽无量,本月未曾二。」 证道歌所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即是 「千江有水千江月」一语所依。其义乃「一即一切,一切即 一」之旨。此佛家之通义也。如坛经般若品云: 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 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 。 景德传灯录卷三十三祖僧璨信心铭云: 一念万年,无在不在,十方目前,极小同大,…极大同 小,…有即是无,无即是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笔削记一云: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入一切,一切入一。 传心法要下云: 若能了知心外无境,境外无心,心境无二,一切即心, 心即一切,更无 碍。 又云: 举著一理,一切理皆然;见一事,见一切事;见一心, 见一切心,见一道,见一切道;一切处无不是道。见一 尘,十方世界山河大地皆然。见一滴水,即见十方世界 一切性水。 又见一切法,即见一切心。一切法本空,心 即不无,不无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即有,即真空妙 有。即若如是,一切世界不出我之一心,一切微尘国土 ,不出我之一念。 又云: 诸佛体圆,更无增减,流入天道,处处皆圆,万类之中 ,个个是佛。 譬如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 不分时,只是一块,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华严经第九初发心菩萨功德品云: 一切中知一,一中知一切。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为佛法至极圆融之理。不论自学 理与修行上观之,俱关重要。而华严如十玄门、天台如一念 三千阐发其义,最为透辟。兹略加阐述之:「一」者,表真 如本体,其大无外。亦表万象之一。「一切」者,指一切现 象,宇宙万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乃谓本体即现象 ,现象即本体。所谓「理事无碍」是也。又可谓一现象即一 切现象,一切现象即一现象。所谓「事事无碍」是也。就时 间言,一念与一劫无碍,所谓「念劫圆融」也----超时间。 就空间言,大小亦无碍,所谓「芥子纳须弥」、「尺镜千里 」也----超空间。又於诸法上说:「一尘一切尘」、「一法 一切法」、「一界一切界」、「一相一切相」、「一色一切 色」、「一毛孔一切毛孔」。约修证迷悟说:「一断一切断 」、「一行一切行」、「一位一切位」、「一障一切障」、 「一修一切修」、「一证一切证」、「一欲一切欲」、「一 魔一切魔」、「一佛一切佛」。约观法说:「一空一切空」 、「一假一切假」、「一中一切中」。朱子本其理而言「太 极」。所谓「太极」者,理也。万物莫不有理。理,本体也 ;万物,现象也。理,一也;万物,一切也。所谓「万个是 一个,一个是万个。」(见前引)岂非「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之谓乎?朱子又曰:太极无方所,无形体。」(朱子语类 卷九四)曰:太极是个大物事…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 宙。无 (个物是宇样大,…无一个物是宙样长远」(同上)其 理与佛氏「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及所以超时间、超空间 者,有何差异?由是观之,朱子太极说,若谓非佛氏之说有 以启之,可乎?至其所异:「太极」本「天地万物」所自有, 故曰:「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见前引)而佛氏言「一 切」乃自「心」有,故曰:「一切即心,心即一切。」(见前 引)换言之,朱子可谓借佛理而发挥一己之学说,其思想中, 似此者不乏其例,详後各项。 二、理气说与佛学 朱子语类首卷即列理气之说,其重要性可知!论理学则 当先乃太极图说,至论朱子思想则当先论「理气」问题,次 及「性情心意」等问题。由「理气」说入门,而後太极、阴 阳、道器、体会、动静等观念,可得而贯通矣。由「心性情 意」说入手,而後天性、气质、天理、人欲、已发、未发、 中和等观念,亦可得而贯通矣!今请先探讨理气之问题。朱 子理气说与佛学尤其华严宗之关系最为密切,另在论「周敦 颐」「太极图说」二文已将其来龙去脉有所阐述矣。 (案: 「太极,理也;阴阳,气也。」则理气与太极阴阳之关系可 知。) 今兹所论者,乃在详其所略,略其所详,并作进一步 之讨论。朱子有关理气说,先摘录于左:语类云: 天下未有无理之气,说未有无气之理。(原注云:气以成 形,而理亦赋焉 ) 卷一 先有个天理了,却有气;气积为质,而性具焉。(卷一) 问理与气?曰:伊川说得好曰:「理一分殊」,合天地 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个理。(卷 一 ) 问先有理,抑先有气?曰:理未尝离乎气,然理,形而 上者;气,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岂无先後。(卷一) 或问:必有是理,然後有是气如何?曰:此本无先後之 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然理又非 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 处。气则为金木水火,理则为仁义礼智。(卷一 ) 或问:理在先,气在後。曰:理与气本无先後之可言, 但推上去时,却如理在先,气在後相似。又问:理在气 中,发见处如何?曰:如阴阳五行错综不失条绪,便是 理。若气不结聚时,理亦无所附著。(卷一 ) 或问:先有理,後有气之说。曰:不消如此说,而今知 得他合下是先有理後有气邪?後有理先有气邪?皆不可 得而推究。然以意度之,则疑此气是依傍这理行;及此 气之聚,则理亦在焉。(卷一 ) 理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 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 不会无种了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 是个浮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 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卷一 ) 问:昨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理如何?曰:未有 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 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有理便有气 流行,发育万物。曰:发育是理发育之否?曰:有此理 便有此气流行发育,理无形体。曰:所谓体者,是强名 否?曰:是。曰:理无极,气有极否?曰:论其极,将 那处做极。(卷一 ) 又朱子答刘叔文一书云朱子大全卷四十六。 所谓理与气,此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 可分开,各在一处。 然不害二物之各为一物也。若在理 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 ,未尝实有是物也。 朱子语录又云: 形上形下,只就形处离合分别,此正是界至处。若只说 在上在下,便成两截矣。(卷九四 ) 从以上有关理气各条,可得如下之概念: (一)理气先後之问题:理与气本无先後之可言,然就理 论言,则理在先,气在後。实则,理未尝离乎气,无是气, 理亦无所附著。 (二)理,形而上之气,形而下。理,无形之气,有形。 理,是体之气,是相是用。 (四)理与气非一非二,不即不离:「理与气,此决是二 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理自理,气自 气,本不可相混。然理与气又相互依存,不可分开。二考之 间,说一非一,说二非二;既不相即,亦不相离。「理气论 」是朱子之形上学思想,其说可谓直接本之於程伊川,伊川 语录云:「离了阴阳更无道,所以阴阳者是道也;阴阳,气 也。气,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遗书第一五)伊 川所谓「道」,相当朱子所谓「理」。朱子亦尝曰:「理是 道。」(语类卷廿四)朱子发挥伊川之说而成其「理气论」。 自来学者,或谓其说为「理气一元论」,或谓「理气二元论 。」实则,其说当为「抱二元为一元论」,或「一元二面论 」。朱子「理气论」乃受佛学----尤其华严「四法界观」之 影响而立论。并借之以解周子太极图说。 (详见周敦颐「太 极图说」与佛学一文----中华学苑廿八期) 兹简述「理气论 」与「四法界」之关系如下。所谓「四法界」者: (一)「理法界」:本体界,真如,形而上。 (二)「事法界」:现象界,万法,形而下。 (三)「理事无碍法界」:本体不离现象(理即事),现象 不离本体(事即理),理体事相,互融互具,形而上、形而下 不可分离,彼此相即相摄。 (四)「事事无碍法界」:现象与现象,诸法互摄,不相 妨碍,一多相即,大小互融,具足相应。 试就华严「四法界」思想,可知以「理」言本体,此华严之 常言也。朱子言「理」字,意盖相似也。其「理气论」,与 「四法界」理事之关系颇相近。 (一)理气互依之观念,即理事无碍之思想也。理气本无 先後,犹「理即事」,「事即理」之思想也。 (二)理,形而上;气,形而下。理,无形;气,有形。 理,是体;气,是相用。俱与理事之关系一致。 (三)理与气非一非二,不即不离。理事亦非一非二,不 即不离。理自理,事自事,而理事又无碍,说一非一说二非 二,既不可混而为一,又不可分成两截。 次就华严「六相」之原理,探讨理气问题。所谓「六相」者 (出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依三藏法数本条下云: 六相者,谓一真法界之体,而有六种名义之相也。然法 界体同,本无异相。由法入於义,遂有六名,名虽有六 ,不离一体,交彻融通,一多无碍故也。 (一)「总相」:一即具多为总,谓一法界之体,能具多 种之义也。如人之身,能具眼耳等诸根而为一体,故云「总 相」。 (二)「别相」:多即非一为别,谓理体虽一,而有种种 差别之义也。如:身体虽一,而眼耳鼻舌诸根各各不同,故 云「别相」。 (三)「同相」:义不相违名同,谓义虽有种种差别,而 同一法界缘起故也。如:眼耳等诸根,虽各不同,而共一身 ,不相违背,故曰「同相」。 (四)「异相」:多异相望为异,谓种种差别之义,虽同 一体,而各适其宜,不相混滥也。如:眼耳等诸根,各得其 用,而不杂乱,故云「异相」。 (五)「成相」:一多缘起合为成,谓种种缘起之义,共 成法界总相之体也。如:眼耳等诸根,共成一身之用,故云 「成相」。 (六)「坏相」:诸法各住本位为坏,谓诸法之义,各各 自住本位,则总相不成也。如:眼耳等诸根,各住自位,一 体不成,故云「坏相」。 兹将「六相」依体相用,「圆融」与「行布」门表示如下 ( 谨案:此六相中,总、同、成三相主合,属圆融门;别、异 、坏三相主分,属行布门。但此六相,离总无别,离同无异 ,离成无坏,皆含有圆融、行布二义,二者融通无碍,则无 尽缘起之妙用,皆具于此矣。): ┌─总───┐ ┌体┤ │ │ └─别─┐ │ │ │ │ (理法界) │ ┌─同─┼─┼圆融门(无差别) 六相┼相┤ │ │ │ └─异─┼行布门(差别) │ │(事法界) │ ┌─成─┼─┘ └用┤ │ └─坏─┘ 由上可知「六相」说即发挥「四法界」说之精蕴者也。今依 「六相」之义,分条解析朱子「理气说」: (一)就「总相」、「别相」言:「合天地万物而言,只 是一个理」,此「总相」义也。「及在人则各自有一个理」 ,此「别相」义也。自「理一分殊」言,「理一」,总相也 ;「分殊」,别相也。 (二)就「同相」、「异相」言之:朱子曰:「夫太极动 而二气形,二气形而万化生,人与物俱本乎此,则是其所谓 『同』者。而二气五行 蕴交感,万变不齐,则是其所谓『 异』者。同者,其理也;异者,其气也。」(语类一)「同者 ,其理也」----「同相」也;「异者,其气也」----「异相 」也。 (三)就「成相」、「坏相」言:「有理便有气流行,发 育万物」,此「成相」义也;「若气不结聚时,理亦无所附 著」,(具见前引)此「坏相」义也。 (四)就离「总」无「别」、离「同」无「异」、离「成 」无「坏」而言:离「理一」无「分殊」;此乃离「总」无 「别」也。离「理」无「气」,此乃离「同」无「异」也。 「有理便有气」,此乃离「成」无「坏」也。反之,亦然。 盖总别,同异,成坏固相互而依存者也。 以上分析朱子「理气说」与华严「六相」之理颇相契合。顾 华严所谓「六相」说,乃引申「四法界观」而来,总之,不 出「一心」所具也。至「理气说」,则以为「理」虽或早於 天地之先,乃出於「自然」。「气」者,理之发现於外者, 而以阴阳五行表之。此华严「法界观」与彼朱子「理气说」 所异者一也。又朱子语类卷四云:「论万物之一原,则理同 而气异。观万物之异体,则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方 付与万物之初,以其天命流行,只是一般,故理同。以其二 五之气有清浊纯驳,故气异」。「就万物已得之後说,以其 虽有清浊之不同,而同此二五之气,故气相近。以其昏明开 塞之甚远,故理绝不同。」朱子将「理」「气」二者各分同 异二说,此华严理事法界观所无。此其是异者二也。大抵, 学术思想之交流不必尽同,往往取其所取而弃其所弃,此其 一例也。 三、道器说与佛学 与朱子「理气说」极为相近者为其「道器论」。夫道与 器,乃中国哲学之重要概念。最早见于易系辞传:「形而上 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盖将道器分成形上、形上两 截。至宋儒则一面分论道与器,一面又合论道与器。至彼朱 子发挥其说。最为精辟。朱子语类云: 可见底是器,不可见底是道。理是道,物是器 (卷二四 。) 只就那形而下之器上,便寻那形而上之道,便见得这个 元不相离。(卷六二 ) 问:形而上下,如何以形言?曰:此言最的当,设若以 有形、无形言之,便是物与理相间断了。所以截得分明 者,只是上下之间,分别得一个界止分明。器亦道, 道亦器,有分别而不相离也。(卷七五) 道是道理,事事物物皆有个道理;器是形迹,事事物 物亦皆有个形迹。有道须有器,有器须有道。 (卷七五) 指器为道固不得,离器於道亦不得。(卷七五) 形而上者,指理而言;形而下者,指事物而言。事事物 物皆有其理,事物可见,而其理难知。即事即物,便要 见得此理。只是如正看,但要真实於事物上见得这个道 理,然後於已有益。…必须就君臣父子上见得此理。(卷 七五 ) 道不离乎器,器不违乎道。 如为君。须止于仁,……为 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这是道理 合如此。(卷七五 ) 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若说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 有那形而上之道,则可;若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 道,则不可。……天地中间,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有 许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此皆形而下之器也。 然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个道理,此便是形而上 之道。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 之道理而已。如何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理得。 饥而食,渴而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所以饮食作 息者,皆道之所在也。若便谓食饮作息者是道,则不可 。(卷六 ) 朱子大全卷五八答黄道夫云: 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 本也。 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 之生,必禀此理,然後有性;必禀此气,然後有形。其 性其形,虽不外乎一身;然其道器之间,分际甚明,不 可乱也。 通观以上所引各条,可知朱子论道与器,实与其论理气,同 条而共贯,其关系异常密切。兹将「道器」说与「理气」说 ,比较之如下: (一)「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可见底是器,不 可见底是道。」----理,形而上;气,形而下。理,无形不 可见;气,有形可见。故知理为道,气为器。 (二)「有道须有器,有器须有道」----「天下未有无理 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盖亦谓有理须有气,有气须有理 。理与气之相须,犹道与器之相须也。 (三)「器亦道,道亦器,有分别而不相离也。」道与器 之关系亦犹理与气之关系非一非二,不即不离也。 由是可知道器说与理气说,名异而实同。彼所谓「道」,相 当华严说「理法界」----本体界。彼所谓「器」,相当华严 说「事法界」----现象界。倘明乎前文所论「理气说」与华 严事理之关系,则於「道器说」与华严理事之关系自可了然 於心矣。而「道器说」论道器二者之关系与华严「理事无碍 」说论理事之关系更为相当。 四、气质说与佛学 朱子理气说应用范围颇广,不但以之解说本体与现象之 关系,并以之解说人与万物、人与动植之差别。尤其对人性 论之主张,更为重要。朱子论人性主「气质说」。气质说始 於张、程,张载正蒙、诚明篇云:「形而後有气质之性,善 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人 之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气之偏也。」程氏遗书第一云: 「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禀,理有 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 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 也。……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又遗书第六云:「论 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又遗书第二十二云:「 气清则才善,气浊则才恶,禀得至清之气生者,为圣人;禀 得至浊之气生者,为愚人。」朱子盛推张、程气质之说,以 为极有功於圣门。朱子语类云: 道夫问:气质之说起于何人?曰:此起於张、程,某以 为极有功於圣门,有补於後学。读之使人深有感於张、 程,前此未曾有人说到此。如韩退之原性中说三品,说 得也是,但不曾分明说是气质之性耳 ---- 孟子说性善 ,但说得本原处,下面却不曾说得气质之性,所以亦费 分疏。诸子说性恶与善混,使张、程之说早出,则这许 多说话自不用纷争。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 。(卷四 ) 朱子的认为以气质之说论性,所以极有功於圣门者,乃因气 质说可澈底解决历来言性----不论性善、性恶或性善恶混等 之争论。故曰:「说性须兼气质说方备。」(语类卷四)语类 又云: 周子太极图说却有气质底意思,程子之论,又自太极图 中见出来也。(卷一三七 ) 孔子谓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子辨告子生之谓性,亦 是说气质之性。近世被濂溪拈掇出来,而横渠二程始有 气质之性之说。(卷五九 ) 须知此兼性与气说方尽,此论盖自濂溪太极言阴阳五行 有不齐处,二程因其说推出气质之性来。使程子生在周 子之前,未必能发明到此。(卷五九 ) 气质之说,固始於张、程,而早在周子思想中已有气质之意 义,而张、程因其绪而明揭出「气质之性」,至朱子则更加 阐述,而成斯「气质说」也。所谓「气质说」者,实合「天 地之性」与「气质之性」而兼言之也。朱子语类卷四云: 性只是理,气质之性,亦只是这里出,若不从这里出, 有甚归著。 又云: 论天地之性,即专指理言;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 而言之。 未有此气,已有此性。气有不存,而性却常在 。虽其方在气中,然气自是气,性自是性,亦不相夹杂 。 至论其遍体於物无处不在。则又不论气之精粗,莫不 有是理。 又云: 性非气质,则无所寄;气非天性,则无所成。 从上数条,则知「天地之性,则是专指理而言」;至「论气 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言之。」「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 」关系很密切,「气质之性」乃从「天地之性」中出。合言 之,则二者不可分,故曰:「性非气质,则无所寄;气非天 地,则无所成。」分言之,二者又不容相混,故曰:「气自 气,性自性,亦不相夹杂。」若就存在之先後而言,则一未 有此气,已有此性;气有不存,而性却常在。」通常凡言性 时,多含气质之性而言之也。语录九五云: 所谓天命之性者,是就人身中指出这个天命之性,不杂 气质而言尔。若才说性时,则便是夹杂气禀而言;所以 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 又答徐子融云: 气质之性,只是此性堕在气质之中,故随气质而自为一 性,正周子所谓各一其性者。向使原无本然之性,则气 质之性又从何处得来。(大全卷五八 ) 又答严时享云: 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 性之本体矣。然其本体又未尝外此,要人即此而见得其 不杂乎此者耳。(大全卷六十一 ) 又云: 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性即太极之全体。但论气质之性 ,则此全体堕在气质之中耳,非别有一性也。 朱子言性,所以兼气质而言者,盖谓:「天命之性若无气质 却无安顿处,且如一勺水,非有物盛之,则水无归著。」惟 其性、气兼论,故历来人性善恶之问题,亦可迎刃而解矣。 语类(卷四)云: 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恶底,此是 气禀不同。……日月清明,气候和正之时,人生而禀此 气,则为清明浑厚之气,须做个好人。若是日月昏暗, 寒暑反常,皆是天地方戾气,人若禀此气,则为不好底 人,何疑?人之为学,却要变化气质。……须知气禀之 害,以努力去用功克治,裁其胜而归于中,乃可。 又云: 先生言气质之性曰:性譬之水,本皆清也。以净器盛之 ,则清;以不净之器盛之,则臭。以污泥之器盛之,则 浊。 本然之清,未尝不在,但既臭浊猝虽得便清。故虽 柔必强也,煞用气力然後能至。 又云: 性如水,流于清渠则清,流入污渠则浊。气质之清者正 者,得之则全,人是也。气质之浊者偏者,得之则昧, 禽兽是也。气有清浊,则人得其清者,禽兽则得其浊者 。人大体本清,故异於禽兽;亦有浊者,则去禽兽不远 矣。 又云: 有是理而後是气,有是气则必有是理。但禀气之清者, 为圣为贤。 如宝珠在清冷水中。禀气之浊者,为愚为不 肖,如珠在浊水中。所谓明明德者,是就浊水中揩拭此 珠也。 又云: 理在气中如一个明珠在水里,理在清底气中,如珠在那 清底水里面,透底那明。理在浊底气中,如珠在那浊底 水里面,外面更不见光明处。问:物之塞得甚者,虽有 那珠,如在深泥里面,更取不出。曰:也是如此。 语类(卷八十七)云: 理无不善。 语类(卷一○一)云: 本然之善,固浑然至善不与恶对,此天之赋於我者然也 。然行之在人,则有善有恶。 语类(卷四)云: 气禀所拘,只通得一路,极多样。或厚于此,而薄于彼 ;或通于彼,而塞于此。有人能尽通天下利害,而不识 义理;或工於百工技艺,而不解读书。如虎豹只知父子 ,蜂蚁只知君臣。惟人亦然,或知孝於亲,而薄於他人 。 又云: 先生於大学或问因谓:以其理而言之,则万物一原,固 无人物贵贱之殊。以其气而言之,则得其正者通者为人 ,得其偏且塞者为物。 从上数条,可知气质论之主张:「人性皆善」----乃本然之 性,而天生有善底,有恶底----盖缘「气禀不同」也。「禀 气之清者,为圣为贤」?「禀气之浊者,为愚为不肖。」所 以人之本性固近,而禀气不得无所偏也。至论人与物之间, 亦然。「以其理而言之,则万物一原,固无人物贵贱之殊。 以其气而言之,则得其正者通者为人,得其偏且塞者为物。 」「气有清浊,则人得其清者,禽兽则得其浊者。人大体本 清,故异於禽兽;亦有浊者,则去禽兽不远矣。」朱子以谓 「气质论」在哲学----尤其人性论上贡献颇大,正如其所言 「凡言性不同者,皆冰释矣。」其言曰: 孟子未尝说气质之性,程子论性所以有功於名教者,以 其发明气质之性也。以气质论,则凡言性不同者,皆冰 释矣。语类 (卷四 ) 朱子以「气质论」说明孔、孟论性之异,曰:「孟子之言性 ,指性之本而言。」「孔子曰性相近也,兼气质而言。」 ( 语类卷四) 至论荀、韩言性之缺失,亦在不知以「气质」言 也。「气质论」之最终目的,要当落实到人生修养。其言曰: 「人之为学,却要变化气质。」「须知气禀之害,要力去用 功克治。」(具见前引)其说盖自张子「为学大益,在自能变 化气质。」「故学者先须变化气质。」之说而来。 「气质说」之来源,固系受周、张二程之影响,前已有 所陈述矣!然若欲进而追溯源流,则亦得自佛学之启示。朱 子语类云: 蜚卿问气质之性,曰:天命之性,非气质则无所寓。然 人之气质禀有清浊偏正之殊,故天命之正亦有浅深厚薄 之异,要亦不可不谓之性。旧见病翁云:「伊川言气质 之性,正犹佛书所谓水中盐味,色里胶清。」 (卷四 ) 又云: 气质之性,便只是天地之性。只是这个天地之性,却从 那里过好底性。如水,气质之性如杀些酱与盐,便是一 般滋味。卷四 此段谓「伊川言气质之性,正犹佛书所谓『水中盐味,色里 胶清』。」案:此二句出自传大士心王铭。 (见传灯录卷三 十) 其中,水者,指「天命之性」;盐者,指「气质之性」 。此处明借「水中盐味」以喻「气质之性」,实则,前举「 宝珠」、「明珠」等喻,亦自佛书中来。兹为求醒目,先录 语类(卷四)语於左: 有是理而後有是气,有是气则必有是理。但禀气之清者 ,为圣为贤,如宝珠在清冷水中。禀气之浊者,为愚为 不肖,如珠在浊水中。 理在气中,如一个明珠在水里。理在清底气中,如珠在 那清底水里面,透底都明;理在浊底水里面,外面更不 见光明处。 「明珠」之喻,见於涅盘经九: 譬如明珠置浊水中,以珠威德,水即为清。 「宝珠」之喻,见于法华经: 净如宝珠,以求佛道。 又见於大智度论五十九: 如意珠(案:即宝珠之原译)能除四百四病。 又智度论廿二又有「净水珠」(案:即宝珠也)之喻: 譬如净水珠著浊水中,水即清。 佛家经论中有关「明珠」、「宝珠」、「心珠」之喻,未易 悉数。大抵,引用「明珠」、「宝珠」者,多喻清净无染, 永不坏损之本性而言。而以「浊水」为杂染不净之性。此朱 子借之以论「天命之性」、「气质之性」也。窃谓「气质说 」又颇与佛家「阿赖耶识」、「如来藏」之说相近。所谓「 阿赖耶识」依三藏法数「九识」条下云(出宗镜录): 梵言阿赖耶,华言藏识,此识染净同源,…如摩尼珠 ( 案:即如意珠,亦名宝珠 ) ,体本清净。…若以染分言 之,无明依之而起,结业由此而生,具足烦恼尘劳。… …若以净体言之,即本觉心源,离念清净,等虚空界, 即後之庵摩罗识 (案:华言清净识 ) 是也。无法不含, 无事不摄,是名藏识。若转此识,即成佛果。 又「三识」条下释「阿赖耶识」与「庵摩罗识」云 (出翻译 名义): 二阿赖耶识:谓此识能含藏善恶诸法种子。三庵摩罗识 :华言清净识,翻译名义云:若至我见永不起位,即舍 赖耶之名,别受清净之称。 由上可知,「阿赖耶识」乃含藏善恶诸法之习气种子,此识 为「染净同源」,「如摩尼珠,体本清净。」其说与朱子「 气质说」竟有何异?朱了曰:「所谓天命之性者?…不离气 质而言尔。若才说性时,则便是夹杂气禀而言。」 又曰:「论天地之性,则专指理言;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 气杂而言之。」(具见前引)所谓「天地之性,专指理言」, 乃以净分言之;而「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义杂而言之。」 乃以染分言之也。「阿赖耶识」与「庵摩罗识」,本来非二 ;「阿赖耶」乃就染净二分兼言之,「庵摩罗」则专就净分 言之耳!其次,「如来藏」之说亦与「气质说」相似。三藏 法数「三如来藏」条下(出圆觉经略疏)云: 如来者,即理性如来也。 因中说果,故名如来。藏者, 含藏之义,谓含藏一切善恶法也。的指其体,即第八识 ,名如来藏。一隐覆义:谓诸众生本有真如法身之理, 在第八识 (案:即阿赖耶识 ) 中,为无明烦恼之所覆隐 而不能见,故名隐覆藏。二含摄藏:谓第八识为染净之 所依止,以能含藏一切善恶种子,故名含摄藏。三出生 藏:谓第八识为染净之本,遇缘熏习,则能出生世间出 世间有情无情等法,故名出生藏。 「如来藏」与「阿赖耶识」名虽异,而理实相同。均兼染净 二分而言之也。「如来」者,即「理性如来也,因中说果, 故名如来。」盖即「理气说」所谓「天地之性」 (亦名「天 命之性」或「本然之性」), 乃就理而言也,此指净分。所 谓「藏」者,「含藏之义,谓含藏一切善恶性也。」其体即 第八识。盖即「理气说」所谓「气质之性」(亦名气禀),则 「以理与气杂言之」故曰:「气质之性,只是此性堕在气质 之中。」此指染分也。「如来藏」者,如来(理性----净)藏 在一切善恶杂染(气质----染)中也。故衡诸此二说者,理实 相因也。顾「阿赖耶识」中所含藏有善恶杂染之习气。「习 气」二字与「气质」,名辞略似。而「习气」者,指「赖耶 识」中熏习之善恶杂染习气,如衣染香、臭气分,故名。「 气质」者,乃从「气有清浊」而立名也。此二名辞,虽一「 气」字相同,而「习气」由种子熏习而生,种子藏在「赖耶 识」中----乃系由「心」所生。「气质」则自气之清浊而论 ----乃由「天」(自然)而生。斯又二者所迥乎不侔者矣!此 「如来藏」与「气质」二说根本相异者在此又不可不知也。 注 解 (注 1) 禅朱子早年所作诗中,常有学禅之语。如:久雨斋 居诵经:「端居独无事,聊披释氏书。」杜门云: 「心空境无作。」晨登云际阁:「聊欲托僧宇,岁 晏结蓬茅。」夏日二首:「抱囗守穷庐,释志趣幽 禅。」以上诸诗,均有逃禅之思想。悉收集于朱子 大全卷一,题谢少卿药二首序云:「自此诗至卷终 (案以上各自首均包括在内),先生手编,谓之牧斋 净稿。」大抵,由辛未至乙亥所作,乃朱子廿二岁 至廿六岁所作。 (参阅刘述先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 与完成第一章) 此类诗亦可为一旁证耳! (注 2) 宗教 宗门者禅宗是也,有「五家七宗」之说:五 家者沩仰、云门、临济、法眼、曹洞。宋代又自临 济分出黄龙、杨歧二派,合前五家曰七宗。教下者 ,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三论宗是也。禅尚直 指主悟证;教依经典重理论。此宗门教下或重解或 重行,从入之途不同也。 2003/06/1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