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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之辩和气的思想——楚简《亘先》首章哲学释义

http://www.newdu.com 2017-12-09 《中国哲学史》(京)2004年 佚名 参加讨论

    丁四新
    亘先无有,[1]质、静、虚。[2]质,大质;静,大静;虚,大虚。[3]自厌不自忍,[4]或作。[5]有或,焉有气;[6]有气,焉有有;[7]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8]
    [释义]
    [1]“亘”,读为“恒”,(注:李零《亘先》注释,载马成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88页。)恒常不动之义。“恒先”,即恒常之先,与不常不恒、有“作”有“行”的“有”相对而言。在楚文字系统中,“亘”与“亟”常混写,(注:郭店《老子》“亘”和“亟”常混写。帛书《系辞》“太亘”,读“太极”或“太恒”,学者们多有讨论,但并无定论。)此处宜读“恒”,不读“极”。“恒先无有”,则无生无作,此“恒”当然是“有”的终极本源。同时,“恒”也意味着对先后次序的中断,因此“先”在此有强名之义。
    “无有”,在《庄子·庚桑楚》、《知北游》和《天地》等篇,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具有特定内涵的哲学概念。楚简《亘先》的“无有”,可能有两种理解。其一,相当于《庄子·庚桑楚》等篇所说的“无有”概念。其二,“无有”之“无”,可能只是用来否定“有”的,但尚未与“有”一起构成“无有”这一特定概念。联系下文考虑,竹简的“无有”,其义更可能指后一种。虽然如此,竹简的“无有”不是单纯的“没有”,也不是说什么东西也没有的意思,这是可以肯定的。这样一来,到底什么是竹简所说的“无有”呢?为了回答这一问题,必须首先理解“有”的真正内涵。所谓“有”,从下文来看,正是道家哲学,尤其是老庄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有”,无疑是对我们所经验到的天地万物,进行抽象肯定后的一般意义上的“存在”、“实有”的概念,也即是说天地万物因“有”而有,无“有”则没有天地万物。而此“有”,竹简和早期中国文献都认为它根源于“无”,根源于“虚”。为什么说“有”根源于“无”、根源于“虚”呢?这是由早期中国思想中特有的宇宙生成论的思维方式决定的。在此种宇宙生成论的思维背景中,“有从无出”(或“无中生有”)常常被当作一个不证自明的基本原理来使用。(注:在先秦,只有庄子学派积极反思了“有从无出”这一命题,认识到正是作为本根的“无”具有自我否定(“无有”)的特性,“有从无出”这一原理才可以成立。)在这一原理中,“无”必然是“有”的本源,而且“无”给予了“有”以有性。因此“恒先无有”,是说在恒常之先没有此“有”,自然也就没有由此“有”规定的有形有名的天地万物。但是“无有”并非“空无”,一无所有,什么东西(某种规定性或潜涵之物)也没有。从竹简来看,“恒”(或“无”)是对本原所作的真实而终极的规定概念,是“有”的活水源头。必须注意,“恒”不是没有尽头的“恶无限追问”的代名词,恰恰是经过尽力的追问而反思到的恒常、静止之存在源头。竹简下文的“气”和“有”,正是从这个作为存在源头的“恒”产生出来的。(注:但是也有一些道家学者和一些道教徒,坚持把“无”理解为空无、纯粹的否定,认为正是这个一无所有的空无,产生出了实有的事物来。这种观点,后来受到宋明儒家哲学家无情的批判和嘲讽,以至于使整个道家的宇宙观都因此受到致命的打击,几至于分崩离析。)如《老子》第二十一、十四、二十五章就反复论说了“无”之“有”:“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精甚真”。不能不说,那种把作为存在源头的“无”理解为空无、一无所有的观点,与老子的观点确实不相符合。
    “亘(恒)先无有”,与马王堆帛书《道原》篇“恒无之初”的说法非常相似,思想实质基本相同。据此,帛书“恒无之初”一句肯定不能破读为“极先之初”。另外,竹简《亘先》以篇首两字名篇,帛书《道原》则以义名篇;两者在许多话语和思想方面,可以相互参看。但是二者在许多方面,尤其在哲学概念系统上有较大的差别。顺便指出,《庄子·天下》有“建之以常无有”的句子,学术界一直有多种读法。竹简的出土似乎说明“常无有”可能就是“恒先无有”之义,但是我们还没有更充分的资料证实这一判断。
    [2]“质”,李零说原字形下半部分与、业相似,但皆不同,而是楚简“察”、“窃”、“质”、“浅”、“带”等字的声旁。因此他读此字为“质”,而不为“朴”。不过,将二者理解为形近相混的话,则此字可释为“朴”。(注:见李零《亘先》释文和注释,载《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简(三)》,第288页。)“质”,毫无疑问,有质朴、质素、素朴之义。“质、静、虚”,作为本根的存在特性,与由“有”开展出的滋衍、繁杂和实有的特征是相对立的。在先秦道家典籍,如《管子·心术》四篇、《老子》、《庄子》,以及马王堆帛书、《淮南子》、《易纬·乾凿度》、张衡的《灵宪》等书,皆有相关的论述。
    [3]三“大”字,形容程度之深,包含有至极之义。简书三复其义,极言所谓“无有”。
    [4]“厌”,当训为嫌厌、厌弃,而不训为满足。“厌”若训为“满足”,则与“不自忍”之说存在明显的逻辑矛盾。因为,本根若是自我满足,则何须、何来自我抑制?简文“忍”,当谓抑制、克制。“自厌不自忍”,是说“恒先无有”的本根虽然大质、大静、大虚,但是此本根却自己厌弃其自身而不能自我抑制。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内在的自我否定的因素。因为内在地涵有此一特性,所以“恒先无有”的本根,不可能不向其对立面转化。大多传世道家文献,认为“从无到有”的转生过程是自然的。而所谓“自然”,就是认为道的发展、变化是它自己如此,而不是由外在于它自身的某种原因来推动、造成的。另外,人们在理解“自然”时,也常常否认内因的存在,所谓“自然”就是无理由地自自然然地如此。但是竹简则说“自厌不自忍”,指明了“恒先无有”的本根具有内在的意欲和张力,而这个张力和意欲就是“自厌”与“自忍”构成的一对矛盾。正是这一对内在矛盾的存在,决定了本根或者“道”从无到有的展开,决定了“质、静、虚”的自我否定,和“有”确定无疑的生现。这一点,与倏忽生物、玄冥独化的“自然”理论不相类似。
    [5]“或”,在简书中是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从竹简的上下文来看,它介于“无”、“有”和“虚”、“气”之间,也即是说它是从“无”到“有”,从“虚”到“气”,而且兼有前后二者特征的一个转折性的生成论概念。“或”,从语音上来看,可以读为“域”或“宇”。《老子》第二十五章说“域中有四大”,在“域”中,有天、地、道、王四者并大并立。(注:所谓“域中四大”,郭店简本《老子》和《淮南子·道应》引文均作“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各通行本则做“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的顺序。)由此可以看出,“域”这一概念在《老子》一书中只是给“四大”提供了依存和活动的空间乃至时间意义上无限敞开的一个“场”;但无论如何,它还不是一个先天地生的存在者。它的明晰性和形而下的特性,与竹简所说“或”的概念,明显不相类似。总之,“或”,在竹简中可以肯定是一个混沌体,是或有气或无气,或无有或有的形上存在状态。因此根据《老子》第二十五章的文本,将“或”读为“域”,与简文不相吻合。
    而把“或”读为“宇”,并以“宇宙”理解之,在观念上可能造成较大的困境和理论上的混乱。《淮南子·天文》:“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高诱注:“宇,四方上下也;宙,往古来今也。将成天地之貌也。”高诱对“宇宙”的注释,与《墨经上》、《尸子》卷下所云相同。(注:《墨经上》:“久,弥异时也。宇,弥异所也。”《经说上》:“久,古今旦莫(暮)。宇,东西家南北。”孙诒让说:“家犹中也。四方无定名,必以家所处为中。故著家于方名之间,非衍文也。”孙诒让:《墨子间诂》,第206页,载国学整理社辑:《诸子集成》第4册,中华书局1954年。《尸子》卷下湖海楼刻本:“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庄子·庚桑楚》云:“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注:奚侗说,“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是解释“出无本,入无窍”句的,应当移至“有实而无乎处者”句上。)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乎本剽者,宙也。(注:郭象对“宇”、“宙”的注释分别为:“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穷处”,“宙者,有古今之长,而古今之长无极”。)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实”,就是实实在在的事物。庄子(或庄子学派)说,出者虽有实,但是“其所出者无根窍以出之”;(注:引文为郭象《庄子注》。)“万物皆出乎无有”。庄子强调“自生”的观念,他否定有所谓的“根”、“窍”,不同意把它们当作万物产生的本根。如若有所谓的“根”、“窍”存在,则违反了万物自生和出乎无有的观念。而“根”、“窍”,实质上是一种至精至微的“宇(宙)”。从《庚桑楚》来看,很明显,庄子明确否认了“宇宙”先于“实”而存在的可能性。不仅如此,“宇”的观念,正是在“实”的基础上获得定义的。这无论如何表明,至少在庄子那儿,“宇宙”在逻辑上是不可能先于“气”而产生的。相反,正是“通天下一气耳”的“气”,才是“宇宙”的根本来源。联系其它早期中国古典文献中的宇宙论思想,我颇为疑心“宇宙生气”的说法,是一种后起的而被淮南王的门客弄错误了的观念。因此,从竹简《亘先》来看,将“或”读为“宇”,在宇宙论上存在困难,同时在文本上也缺乏足够的证明。
    如果把“或”看作是一种先于“气”而存在的、或有气或无气的存在状态的看法可以成立的话,那么先秦道家对此倒有较多的论述。《老子》第十二、二十一章的“惚恍”,《庄子·至乐》的“芒芴”,与之在特征上比较相似。(注:但是需要注意,“惚恍”是用来描述本体之“道”的,与竹简从生成论上所说的先“气”而有的“或”,并不对应。)另外,与竹简将先于“气”而存在的“或”看作或有或无的混沌体不同,《列子·天瑞》和《易纬·乾凿度》有一段文字,把天地所由生的形上过程划分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个阶段。太易,乃化生之本根;由太易之变而有太初、太始、太素三者。后三者分别为气之始、形之始、质之始,属于形而上者。气、形、质三者具备而未向离析,就是所谓的“浑沦”;三者相分别离析,就产生出天地万物。这是一种对形上本原的理性化的、结构化的理解,显然比先秦的文本在观念上有长足的发展。
    [6]“焉”,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二:“焉,犹‘于是’也,乃也,则也。”
    “有或,焉有气”,有“或”,于是产生了“气”。“气”,在先秦经典文献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先哲们对“气”的认识首先是从具体的可经验到的气候、气象等事物开始的,随后从“六气”之变归纳、上升为天地之气、阴阳之气。如《国语》、《左传》中有“伯阳父论地震”、“虢文公论阴阳分布”等例子,就是以阴阳二气的理论来解决问题的。在春秋时代,史官和数术家们关于阴阳二气的理论,主要用来论述气候温暖湿燥和各种怪异的自然现象形成的原因。在当时的文化背景下,不可避免地会时常与预言人事吉凶之变联系紧密。到了战国中期,诸家除了将二气看作是流行、作用于宇宙之间的两种相对相依的基本力量外,更是日益从气化论和气本论上触及到了“气”的内在本性。这一传统,在先秦,尤其体现在老庄、黄老等道家和《易传》的传统中。《老子》第四十二章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是从气化论而言。在《庄子》一书中,所提到的气类多种多样,有“天气”、“地气”、“六气”、“春气”、“人气”、“血气”等;但是庄子所着重思考的是宇宙万物的根源性和统一性的问题,所以“气”在他那里是气化论、本根论和本体论三种特性的统一。庄子认为物生是由于阴阳二气“交通成和”的结果,(注:《庄子·田子方》。此种思想,在《庄子》其它篇里也多有之。)《知北游》更是认为“通天下一气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庄子的“道”也可以说是“气”。
    《战国楚竹书(二)》之《容成氏》,有所谓“天地之气”、“阴阳之气”;其实二者异名同谓。郭店简《太一生水》,有所谓“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而谓之天”的说法,由《亘先》看来,其实已具有天地由一气所分成的思想。而《太一生水》、《容成氏》、《亘先》三篇简书的气论思想,自然可以相互证明、补充。
    另外,相对于下一句话“有气,焉有有”来说,“有或,焉有气”之“气”,似接近于后世“元气”的观念。这个“气”是“有”的本源,是一切现象有的本源。从本原言“气”,与即气化而言“气”,当有所分别。
    [7]“有气,焉有有”的最后一“有”字,是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一般常与“无”这一概念关联在一起。《老子》和《庄子》,魏晋玄学家,以及后来的中国佛学家们,都对“无”、“有”论说繁多。关于老子的言“有”言“无”,目前主要有从本体论、本根论和实存论的角度加以论述的。《老子》第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利”、“用”,在文本中其实一义。常人只看到“有”,却时常忘却了“无”的作用,所以老子特地以此纠正人们认识上的偏蔽。万事万物之所以能发挥作用,能够成其为其自身,必然是“有”之“利”和“无”之“用”二者相互结合的结果。也即是说,正是“有”和“无”的结合,构筑了万物本身,成就了万物的功能。不过,在此章文本中,老子又特别强调了“无”的中心地位和统率作用。而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才可以说正是“无”使“有”有起来了,“无”是“有”的存在根据和原理。《老子》第二章的“有无相生”,从文本来看,这个“有”、“无”的观念,也是与具体事物的“有”、“无”相关,并从其中抽象出来、具有一般性的特征。既然“有”、“无”是相互依生的,由此可以推断“有”之有和“无”之有,乃是“有”、“无”二者相互依止、相互栖息的必然结果。任何一方的缺失,同时也就意味着彼方的彻底毁灭。显然,老子透过了作为现象的“有”、“无”,而看到了“有”、“无”在存有论上的本质特性。《老子》第四十章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个本根论上的“无”,无论它如何的无有,如何的恒无,如何的质、静、虚,但在本体论上却是真实实有,无一丝一毫的妄诞。只有如此,它才有可能在本根论或宇宙生成论上作为“有”的根据和本源。在“恒无之初”或“恒先无有”之时,“无”通过“有”直接地肯定其自身,但在通过“有”肯定其自身的同时,“无”也否定了其自身。这是一个悖论,也是一个“自我否定”的因素。但是先秦的哲人们,是否真正洞察到了这个否定的因素及其潜在的转化力量?今天看来,则不是十分清晰的。不过《庄子》有些文字,似乎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列子·天瑞》说“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无动不生无而生有”等,则明显觉悟到了宇宙本根内部天然地就包含了自我否定的因素。
    庄子对“有”、“无”这一对概念的理解,承继《老子》而来,而又发展出“无有”这一观念来。“无有”,首见《老子》第四十三章。《庄子·庚桑楚》、《知北游》、《天地》等篇,对它有深入的论述,从而演变成了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庄子·大宗师》:“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庄子·庚桑楚》:“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比较这两段文字,可知《庚桑楚》是在《大宗师》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论述。《大宗师》以“无”对“有”展开了反思,提出了有、无一体的观念;《庚桑楚》则对“有”、“无”二者皆展开了反思,发明出“无有”这一概念。“有”(一般性之有),如果不能以有形有名之有(具体之有)为有(存有论之有),那么“有”的存有论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呢?《庚桑楚》回答说:“必出于无有。”何谓“无有”?《知北游》:“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也?’无有弗应也。(注:此句,据《淮南子·道应》补入。)光曜不得问,而孰(熟)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可见,“无有”这一概念,确实是在对本根的“无”进行更深沉的思考的时候,由庄子学派反思出来的。“无无”,是对“有无”的否定,并由“无无”而导出所谓的“无有”。“无有”,是在反思“无”的时候,深刻地认识到仅以单纯的“无”为本根,或仅以“无”为有,实际上对本根之“无”的内在特性在理解上都有重大偏失。在“无”的本根中有“有”有“无”,只有“无”而无“有”,是不能构成真正的本根的;“有”,不仅否定“无”,而且是“无”成其为“无”的先决条件。“无有”,因而既是“无”亦是“有”。
    为了阐明“无有”,庄子还从气论的角度做出了解释。《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同篇又说:“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所谓“无”,是“气之散”;所谓“有”,是“气之聚”。“气之聚”有形而为物,“气之散”归本而精一。应该说,庄子已比较深入地触及到了气为万物之本体的思想。通观《知北游》全篇,很明显,庄子一方面极其抽象地论“有”、“无”,一方面又把“气”论掺入言“有”谈“无”的思想过程之中。因此,他的谈“有”说“无”的思想,与其宇宙论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他论述的“无有”概念,更是深入揭明了在宇宙论上成为本根的必要特性。
    根据以上论述,可以发现,竹简《亘先》言“有”谈“无”,与庄子及其后学的思想非常近似。《亘先》说“有气,焉有有”,就是把“有”看作是“气”生的结果,而“气”是“有”的存在根原:无“气”则无所谓的“有”。这一思想颇为深入,在传世先秦文献中,仅在《庄子》等书中可以读到较多的相关材料。由此,反思“恒先无有”之“无有”,其意义大概界于《庄子》中“无”与“无有”两概念的内涵之间,然而还没有达到庄子学派所用的“无有”概念的思想深度。这说明,《亘先》不太可能属于黄老、稷下道家之作,而当属于老庄一系的作品,其制作时间大概位于庄子及其后学之间。同时,我们不仅应该看到《亘先》和《道原》两篇简帛书之间的联系,而且更应当看到它们之间的较大差别。
    [8]“始”,谓始端、开始。从有“气”而有“有”,有“有”而有“始”来看,此“始”谓“气”来而有“有”,是成形成物之端始。因此,此“始”,即是天地万物之肇始;有此肇始,天地、万物皆由此发萌、滋长矣。这个“始”,在简书中已是形而下者。《易纬·乾凿度》、《列子·天瑞》有所谓气、形、质之始(三者具而未相离,谓之浑沦)的说法,虽与此有近似的地方,但有较大的不同。《乾凿度》、《天瑞》所说的气、形、质之始的“始”,属于形而上者,且在形上界中被称作所谓的“浑沦”者。简而言之,《亘先》的“始”根源于“有”,而“有”是“始”的存在源泉:有“有”则有“始”。反之,“有”的存在性的展开,必须通过“始”得以展现,且通过“始”开显蕴含于其中的“气聚”的潜在特性,使“气”内涵的造化伟力充分昭显出来。
    “往”,与“始”相对,谓往归其本根(由“气”到“恒先无有”)。这即是说,在“往”的运动过程中,形、物的现象瓦解而其存有的本原——“气”消散,复归于“恒先无有”的状态。“始”、“往”,显然与气有的观念紧密相连。竹简既然把“恒先无有”看作是归往的本根,在此有必要再次追问这个命题的内涵。“恒先无有”,在竹简中与气定有无的观念关系密切。“有”,是气之有,气之聚而有“有”;反之,则是气不“聚”,“有”断绝了其存在性的源泉。最后,连“气”本身的存在性也消散,而回复到无气的恒先状态里去了。所以“亘先无有”,从本质上来说,当然是说连此“气”也没有。但是没有此气的“无”(或“无有”),其存在状态又是什么呢?这一直是从老子以来就困扰中国哲学家们的疑难问题。老子有“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观念,同时他对于“无”的理解总是受到“有无相生”和“惚恍”观念的制约与限定。可以说,他从未将“无”解释为空无、一无所有;相反,他反复强调“其中有象”、“其中有精,其中有信”。他用“惚恍”来描述和表达“恒先无有”、“恒无”的本体状态。(注:《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帛书《道原》提出了“恒无之初,迵(洞)同大(太)虚”的观念,对本根的认识比老子有所推进,通过“恒无”和“太虚”两个观念深化了对本根的存在特性的认识。不过,《道原》的所谓“恒无”和“太虚”,是与“形名”、“天地(万物)”这些概念相对而言的,因而本根的存在性是在“形名”的意义上反求而得的,而不是在贯通“有”、“无”之“气”的观念上来理解的。庄子及其后学,对本根的理解在观念和内涵上产生了巨大的飞跃。不仅看到了“有”、“无”的重要特性,而且看到了“有”、“无”与“气”的关联;不仅在“有”、“无”之辩中把握到了“无有”具有使本根发生自我否定的内在特性,而且还隐约昭示了,无有的本根并不意味着“气”的彻底消灭,“气”在“恒无之初”以另外一种“样式”存在着。庄子学派提出了“通天下一气耳”和气聚气散的观念,又说“形本生于精”、“以本为精,以物为粗”,(注:“以本为精,以物为粗”,见《庄子·天下》,是在评论老聃、关尹的思想时提出的,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表达了庄子学派的特有观念。)表明他们确确实实在寻求宇宙化生过程中内涵的某种统一性原则,使“有”、“无”转变为气之“有”、“无”,使“无”转变成“无有”:“无有”,就是气散而不为“气”的样式,而是为质、静、虚的存在状态。另外,在《齐物论》中,庄子认识到对有、无之始初究竟孰先孰后问题所做的追问,只能是一种恶无限的追问,因而并不具备“道”的意义。他以“道未始有封”、“道通为一”的思想,力图解决物我、天人、有无之间的断裂,通过“道”引领我们的认识回归到没有封畛的本原世界里去。其中一些思想,在竹简《亘先》篇中被表达得更为明白、显豁。所以《亘先》篇的发现,在思想史上的意义非同小可,不言而喻,它超过了帛书《道原》和简书《太一生水》的地位和作用。远在千年之后的北宋,张载对同一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提出了至为高明的见解。他主要沿着庄子的思考,将“本根”的问题简洁明快地转化为“本体”的问题,发明出具有特定内涵的本体概念:“太虚”。同时,“气”经过王充等汉代学者的思考,到宋代已成为具有高度统一性的宇宙论范畴。张载在《正蒙·太和》中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又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气之聚则凝成天地万物,气之散则万物消解。虽然气散,但是并不是指气本身的消灭:气还是气。当其在“散”时,气归于“太虚”的本体,且“太虚”本身即是气。应该说,中国古典宇宙论的统一性问题,只是到了张载那儿才得以彻底解决。由此,张载认为,那种以“虚能生气”,且以虚为无穷、气为有限的“有生于无”的道家观点,是错误的。张载的批评,无疑是正确的,也符合老庄的思考方向。但是他没有意识到,至少他没有正视到,先秦道家其实是在不断地试图超越自身理论的局限,力图解决“有”、“无”隔离的困境,而试图在本根,甚至想在本体中直接贯通“无”、“有”和“气”这三个概念的。无疑,庄子学派和竹简《亘先》对此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总之,简书所说的“始”是指气之来现而发为端始,“往”是指气之回归而入于“无有”的存在状态之中。如此地一始一往,就可以与“恒先无有”的性命源头相沟通,而事物也在这种始往运动中得以周期性地复苏和更生。由此,简书有“复”的观念。“复”的观念,正是先秦道家的重要传统。而一始一往的观念,似乎不独先秦道家有之,当时的数术家、阴阳家和《易传》等也有论述。其基本线索,大都是以阴阳对待(对立统一)的原理来理解所谓的气始气往的。但是简书《亘先》没有明显运用阴阳的观念来分析气的始往运动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现象。另外,还需要注意,简文使用的是“始往”而不是“往来”的观念。这两个概念在意义上可能存在差别:“往来”,强调对待与和合关系,如《易传·系辞》发明出来的阴阳基本原理:“一阴一阳之谓道”;而“始往”,则更为强调先后、柔刚、小大的发展顺序。后者,正是简书《亘先》篇的又一个重要特点,也是老庄等道家的一个重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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