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黎星 【内容提要】宋代是中国哲学史的重要发展时期,也是《易》学史的重要发展时期。宋代思想文化的发展多端而丰富,但占据主流地位者,当属围绕“性与天道”这一哲学核心问题的探讨而发展起来的新儒学——理学,宋代《易》学的总体发展也与此相关。宋儒论《易》,特别注重《复》、《艮》二卦,并对此二卦的义理作了独具特色的阐述与发挥,从中显示了宋代《易》学之时代特色及其与宋儒“心性之学”之密切关系。 【关键词】宋儒《复》卦《艮》卦心性之学confuciansofSong/hexagramsfu/hexagramsgen/thetheoryofmindandhumannature 宋代学者在致力于儒学复兴运动的过程中,依傍经典,返本开新,复归曾被丢弃或忽视的哲学本体——“性与天道”,从而建立起了以理学(包括从理学中“歧出”而在根本宗旨上又“同归”的心学)为代表的宋代哲学思想体系。 《周易·系辞下传》曰:“天下同归而殊塗,一致而百虑。”在《易》学发展史上,每一个时代的学者,都曾因应时代变化,建立起具有鲜明特色的学术思想,而《周易》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之本根的意义,也正是通过历代学者“殊塗”、“百虑”的阐释发挥才得以体现的。在儒家经典中,《周易》更富于“性与天道”方面的哲理蕴涵。《周易》的“经”与“传”(尤其是《易传》),具有独特理论构架和推阐体系,为宋儒的心性之学提供了形而上的“性与天道”的经典依据。在对宋代哲学与《易》学的整体状态进行考察的过程中,有一个现象引起了笔者的注意:以六十四卦组成的《周易》哲学思想体系中,特别受到宋儒重视并得到丰富阐述的,是《复》卦与《艮》卦,他们或以《复》卦为《易》之“门户”,“心”之“枢机”;或以《艮》卦为《易》之“归结”,“德”之“要义”,给予特殊的地位,倍加推尊。笔者认为,这一现象,实际上是宋代《易》学特色的一个索引,也是宋代整个哲学思想的一个索引。可以说,探究宋儒推重《复》、《艮》二卦的现象及其背后的原因,对认识宋代《易》学之特色及其与心性之学的关系,确实可以达到窥斑见豹,知此而思过半的效果。 一、宋儒对《复》、《艮》二卦的推尊 《周易》的六十四卦,“卦殊其义,爻异其旨,万变毕陈,众理丛载”[1](附录),对各卦之地位与作用的判定,历来存在着因时而异的情况,而这正反映出不同时代《易》学的风貌与特色。例如,古代所谓“三《易》”,《连山》首《艮》,《归藏》首《坤》,《周易》首《乾》《坤》,郑玄释曰:“《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2](《三代易名》)以何卦为首,即首重何卦,其中蕴涵着义理,也显示了“三《易》”的不同特色。再如,汉代《易》学中,《中孚》卦受到特别的重视,这与当时盛行的“卦气”说有关,所谓“卦气起《中孚》”者也。宋儒之特别重视《复》、《艮》二卦,是与宋代哲学思想密切相关的,是伴随着心性之学的发展而形成的。 被后世理学家奉为先驱的范仲淹及“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都有关于《周易》的著作或论述,范仲淹撰有《易义》;胡瑗的《周易口义》十二卷,系其门生倪天隐述师说而成;孙复有《易说》六十四篇;石介有《易解》五卷及《易口义》十卷。他们的《易》说中,即颇重视《复》、《艮》二卦,如范仲淹的《易义》论及《艮》卦曰:“艮止之道,必因时而存之。时不可进,斯止矣。高不可亢,斯止矣。位不可侵,斯止矣。欲不可纵,斯止矣。止得其所,何咎之有!……非君子,其孰能与于此乎?”[3](卷三,第137页)《宋元学案》列为“高平同调”的欧阳修(庐陵),在《易童子问》中论及《复》、《艮》二卦,也已触及“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彖》)及“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艮·大象》)之要点。 从逐步发展完善了理学思想体系的“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开始,《复》、《艮》二卦显然已得到了特别的重视。 周敦颐在《太极图说》、《通书》等著作中,依据《周易》、《中庸》等经典,吸收了释、道的某些观念、方法,建立了宇宙论的体系,被尊为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所言“《复》之初九,善几也;《媚》之初六,恶几也。善几不可不充,恶几不可不绝”[3](卷十一,第495页)等,突显了宋儒重视《复》卦的观念。周敦颐对《艮》卦极为重视,他曾以《周易》与《法华经》相比较,感叹道:“一部《法华经》,只消一个艮字可了。”其《通书》以《蒙艮第四十》为终篇,黄百家在《宋元学案》中评说道:“《蒙》、《艮》二卦,义似不相连,《通书》以卒章者,思四十章中屡言师道,盖元公以师道自任,《蒙》以养正为圣功,而《艮》有始终成物之义,殆隐然欲以先觉觉后觉乎!”[3](卷十一,第494页)这是认为周敦颐因“《艮》有始终成物之义”而注重此卦。 邵雍在其著作《皇极经世书》中,依傍《周易》,以象数体系建构了“宇宙图式”,其象数学颇受朱熹的推崇。邵雍学说与重《复》卦观念的联系,也由于其建构的象数模式。“天根月窟”说,是邵雍“观物”思想体系中的重要概念之一,《宋元学案》记载:“以八卦言之,坤、震之间为天根,乾、巽之间为月窟。以六十四卦言之,朱子曰:《复》卦为天根,《姤》卦为月窟。”[3](卷十,第402-403页)“《复》卦为天根”之说,自然与宋儒阐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的义理内涵有密切的关联。 张载以“虚气相及”理论建构他的宇宙论,又以“变化气质”作为道德修养的核心。张载论《复》卦,已明显地选择了将“天地之心”与“人之德性”联系起来的思路,体现出了宋儒颇为一致的阐发倾向。张载论《艮》卦,则特别强调“艮止”所含“光明”之象,这是与他的道德修养论相关的。 程颢、程颐也极重视《复》、《艮》二卦。程颐于《伊川易传》中,对《复》卦《彖传》作了详尽的解说,并以“天理”之说贯穿其中。程颢作《定性书》答张载“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何如?”之问,即引《艮》卦义理为说。程颐强调说:“《艮》之为义,终万物,始万物。此理最妙,须玩索这个理。”[3](卷十五,第630页)由此可见程颐对《艮》卦的重视程度。 作为理学思想体系之集大成者,朱熹对《复》、《艮》二卦也极为推崇,其《周易本义》中论《复》、《艮》二卦,可视为将宋儒相关论说的代表。在《朱文公易说》、《朱子语类》等书中,也多见朱熹对《复》、《艮》二卦义理的阐发与强调。 作为心学思想体系的创立者,陆九渊和其他宋儒一样,也不约而同地重视《复》、《艮》二卦的义理精蕴。陆九渊重视并阐说《复》、《艮》二卦义理,既有与其他学者相同之处,也有他从“心学”的思想体系出发的独特理解。 除上述几位名声显赫的学者之外,众多宋儒都曾给予《复》《艮》二卦以特出的地位。宋儒多喜好以《复》、《艮》二卦及相关名词作为别号或斋名者,仅《宋元学案》提及的宋儒,自号为“复斋”、“复庵”、“艮斋”、“止斋”、“止堂”、“兼山”者,就不在少数,可见推崇《复》、《艮》二卦的思想观念深入其心,影响很大。 今见之宋儒的语录中,记载他们推崇《复》、《艮》二卦者亦多。《宋元学案·兼山学案》载,郭雍(白云)门人谢谔(艮斋)曰:“《艮》者,圣人之止;《无妄》,圣人之动。”[3](卷二十八,第1040页)蒋行简问郭雍以“得于兼山之最要者”,郭雍答曰:“所得在《艮》。《艮》者,限也。限立而内外不越。天之命我,限之内也,不可出;人欲,限之外也,不可入。”[3](卷二十八,第1041页)《宋元学案·五峰学案》载,胡宏《胡子知言》曰:“情一流则难遏,气一动则难平。流而后遏,动而后平,是以难也。察而养之于未流,则不至于用遏矣。察而养之于未动,则不至于用平矣。是故察之有素,则虽婴于物而不惑;养之有素,则虽激于物而不背。《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此之谓也。”[3](卷四十二,第1369页)胡实论曰:“《复》卦下面有一画,乃是乾体。其动以天,且动乎至静之中,为动而能静之义,所以为天地之心乎!”[3](卷四十二,第1385页)《宋元学案·刘胡诸儒学案》载,刘子翬《圣传论》曰:“学《易》者必有门户。《复》卦,《易》之门户也。入室者必自户,学《易》者必自《复》始。得是者,其惟颜氏乎!”[3](卷四十三,第1400页)《宋元学案·东莱学案》载,吕祖谦《丽泽讲义》曰:“天道有复,乃天行自然之道。人之善心发处,亦人心固有之理。天道复,便运行无间。而人心多泯没,盖以私意障蔽。然虽有障蔽,而秉彝不可泯没,便是天行无间之理。”[3](卷五十一,第1654页)《宋元学案·西山蔡氏学案》载:蔡沆,字复之,号复斋居士,西山先生之次子也。……作《敬义大旨》、《复卦大要》二篇,以敬为入德之门户,义为一身之主宰,发明敬义以示人。以《复》为学者迁善改过之几。与人讲明《复》卦,尝言人当以“不远复”为法,以“频复而厉”为戒,尤有功于世教云。[3](卷六十二,第2012页)《宋元学案·鹤山学案》载,魏了翁《鹤山大全集》曰:“《易》中光明,多为艮发,盖人心迁于物则蔽闇,止其所则光明,是以《大象》申之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止非其所思。出其位则志为气役,物欲外迁,光明内蚀。”[3](卷八十,第2657页)《宋元学案·深宁学案》载,王应麟《困学纪闻》曰:“知止而后有定,故观身于《艮》;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故观心于《复》。”[3](卷八十五,第2859页)……这些语录,一再表明了宋儒对《复》、《艮》二卦的重视、推崇,明显地反映了当时思想文化的时代风貌。 二、《复》卦之要义:明体与见心 尽管宋儒们各自的学说思想及其理论构架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异,但他们对《复》、《艮》二卦都一致地重视与推崇,这一现象的产生,绝非空穴来风,实际上是由宋代哲学思想发展的总体趋势所决定的。下面,我们分别就宋儒阐发《复》、《艮》二卦义理及其思想意义进行探析,本节先论《复》卦。 《复》卦,象征“回复”。其卦象为下震上坤,五阴在上而一阳来复,喻示着天地间阳刚正气回复、万物生机萌发,故《彖传》称“利有攸往,刚长也”,更赞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在《易》学条例中,有“十二辟卦”之说。“辟”,犹言“君”、“主”。“十二辟卦”,又称“月卦”、“候卦”、“消息卦”,由《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遁》、《否》、《观》、《剥》、《坤》组成,它们的阴阳爻画构成了有规律的递变形式,阳盈为息,阴虚为消,含有显示自然万物“阴阳消息”的象征意义,用以配合为一年十二月的月候。“十二辟卦”之《易》例来源甚古,其说首见于《归藏》①,汉魏诸《易》家如孟喜、京房、马融、郑玄、荀爽、虞翻,都曾采为《易》例,影响甚大。其中,《复》卦代表着阳气回复,所当值之月份为十一月(子),因而在阴阳盈虚消息的循环过程中,占有“枢纽”的地位。 李鼎祚的《周易集解》,保存了汉魏《易》家的《易》说资料,我们不妨先回顾一下他们对《复》卦的解说。何妥释卦辞“复,亨”曰:“复者,归本之名。群阴剥阳至于几尽,一阳来下,故称反复;阳气复反而得交通,故云复亨也。”虞翻释卦辞“出入无疾,朋来无咎”曰:“谓出震成乾,入巽成坤。坎为疾,十二消息不见坎象,故出入无疾。兑为朋,在内称来,五阴从初,初阳正息而成兑,故朋来无咎矣。”对《彖传》之“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虞翻曰:“坤为腹,谓三复位时离为见坎为心,阳息临成泰,乾天坤地故见天地之心也。”荀爽曰:“复者冬至之卦,阳起初九为天地心,万物所始,吉凶之先,故曰见天地之心矣。”[4](卷六)可见,汉魏《易》家对《复》卦之卦辞、爻辞,以及《彖》、《象》传的解说,主要着眼于天地自然、阴阳二气之变动,以言天地自然之象为主。 到了宋代,宋儒解说《复》卦的义理,则有了明显的变化。宋儒阐发的重点,已从单纯地考察分析天地自然之象,转向了借此卦以明“天道”之“本体”的哲学思考上,并将《复》卦从阴阳二气变化之“枢纽”,引申为人心(人性)善恶变化之“枢纽”。其中,“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一句,更成为宋儒将天地化育万物之“仁心”与人类美善纯正之“良心”相牵合融通的联结点。 欧阳修在《易童子问》论《复》卦曰: 天地之心见乎动。复也,一阳初动于下矣,天地所以生育万物者本于此,故曰“天地之心”也。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3](卷四,第187页)。 此说强调“天地生育万物”之心,已具有寻绎宇宙论中本体之“仁心”的意味,与汉魏《易》家侧重于探究自然规律的客观性有所不同。 周敦颐所言“《复》之初九,善几也;《姤》之初六,恶几也。善几不可不充,恶几不可不绝”[3](卷十一,第495页),将“十二辟卦”中“一阳来复”的《复》卦与“一阴初消”的《姤》卦,分别给予“善几”与“恶几”的比拟,其言善、恶之“几”,既属于天道自然,更指向人之心性。 张载在《横渠易说》中论《复》卦曰: 《复》言“天地之心”,《咸》、《恒》、《大壮》言“天地之情”。心,内也,其原在内时,则有形见,情则见于事也,故可得而名状。自姤而剥,至于上九,其数六也。剥之与复,不可容线,须臾不复,则乾坤之道息也,故适尽即生,更无先后之次也。此义最大。 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地雷见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也。……天则无心无为,无所主宰,恒然如此,有何休歇?人之德性亦与此合,乃是已有,苟心中造作安排而静,则安能久!然必从此去,盖静者进德之基也[5](第113页)。 此论明确指出:“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也天地之心”,而“人之德性亦与此合”。“明体”与“见心”,因此而得以联系起来。“此义最大”,也落脚于此。 程颐在对宇宙本体的认识上,持“天理”之说,倡论“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与张载的“虚气相及”论有所不同,但是,在阐发《复》卦义理时,他与张载的思路又颇为一致。程颐尤其推崇“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一语,认为其中蕴涵着天地生物以仁心、美善之德乃天理的义理。程颐之说影响了包括朱熹在内的许多后辈学者。 朱熹的《周易本义》,在义理思想上多认同于程颐的《伊川易传》,他论“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曰: 积阴之下,一阳复生,天地生物之心几于灭息,而至此乃复可见。在人则为静极而动,恶极而善,本心几息而复见之端也。程子论之详矣,而邵子之诗亦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玄酒味方淡,太音声正稀。此言如不信,更请问包羲。”至哉言也!学者宜尽心焉[6](卷一)。 “天地生物之心”于“一阳复生”时重现,正如人之美善“本心”的回复,因此,朱熹与此卦特言“学者宜尽心焉”来作为警醒。 倡导心学之“易简功夫”的陆九渊,对《复》卦中蕴涵着“明体”、“见心”的义理,有独特的认识。在省试的“程文”《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中,陆九渊以“复”作为阐发的中心意旨,写道: 涤人之妄,则复乎天者自尔微;尽己之心,则交乎物者无或累。蓍卦之德,六爻之义,圣人所以复乎天交乎物者,其何至耶。以此洗心,则人为之妄涤之而无余。人妄既涤,天理自全,退藏于密微之地,复乎天而已。由是而吉凶之患与民同之,而己之心无不尽。心既尽,则事物之交,来以神知,往以知藏,复何累之有哉?妄涤而复乎天者自尔微,心尽而交乎物者无或累,则夫蓍卦六爻之用,又岂可以形迹滞?而神知之说,又岂可以荒唐窥也哉?[7](卷二十九,第340页) 上引只是此篇的“破题”部分,它以“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的义理贯穿,即可见“文意俱高”。这虽是一篇科举文章,但也体现了陆九渊重“复”的思想观念。陆九渊还在不同场合中论述了“复”具有针对人性弱点进行救治的重大意义,他认为,只要能及时回复正道、找回仁心,人人都可以“无祗悔”而至“元吉”。 其他的宋代学者,或论“《复》卦下面有一画,乃是乾体”,或称“《复》卦,《易》之门户也”,或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故观心于《复》”,其思想观念之根源大体相同。由此可见,《复》卦义理,在宋代哲学、《易》学思想的发展过程中,被赋予了新的蕴涵,从而切入了“性与天道”这一根本性的哲学问题,牵合了“明体”与“见心”的关联,从而为心性之学提供了经典的支撑作用。 三、《艮》卦之要义:知止与存养 《复》卦被宋儒所推尊,缘于它被阐发出“明道”与“见心”的义理蕴涵,《艮》卦被宋儒所推尊,则与宋儒所重视的以静为本、知止存养的道德修养论密切相关。 《艮》卦,象征“抑止”。其卦象为一阳在上、二阴畜下的两艮相重叠。《艮》卦辞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其《大象传》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其六爻爻辞,呈现着从“艮其趾”至“艮其腓”、“艮其限”、“艮其身”而“艮其辅”的自下而上的排列顺序。 汉魏《易》家解说《艮》卦,多依其“象”阐发。如:虞翻释卦辞“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曰:“《观》五之三也,艮为多节,故称背,坤为身,《观》五之三折坤为背,故艮其背,坤象不见,故不获其身。震为行人,艮为庭,坎为隐伏,故行其庭,不见其人。三得正故无咎”,虞翻释《大象传》“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曰:“君子谓三也,三,君子位,震为出,坎为隐伏,为思,故以思不出其位也。”[4](卷十)这里,虞翻以“之卦”(即卦变)之例取象以解说卦辞。由此二例可见,汉魏《易》家的解说,颇拘泥于象数体例,义理上较少发挥,因此为绝大部分宋儒所不取。 宋儒显然更注重于《艮》卦的义理,宋儒阐发的要点,在于《艮》卦所具有的“静”之义、“止”之义,又涉及到“光明”之义。 周敦颐的学说思想,颇主于“静”,他所说的“一部《法华经》,只消一个艮字可了”,正是“主静”观的体现。《法华经》乃佛经,全称《妙法莲华经》,因用莲华比喻佛所说教法的清静微妙,故名,其主旨在说明释迦说法的惟一目的,是使众生都得到和佛一样的智慧,即人人皆能成佛,并说明唯有《法华经》才是“一乘”法,其他教法只是引导众生接受“一乘”法的方便而已。《周易》的《艮》卦,以“止”为主旨,有静修之意,所以周敦颐认为此卦义理,可涵盖、凌驾《法华经》。他《通书·蒙艮第四十》所说的:“艮其背,背非见也;静则止,止非为也。为,不止也。其道也深乎!”[3](卷十一,第494页)也是主静之论。 从《艮》卦之“止”而导出“主静”的修养功夫论,是宋儒重《艮》卦的基本思路之一,这也缘于“主静”修养功夫论与宋儒所重视的另一儒家经典《大学》的关联。《大学》开篇即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朱熹释曰: 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处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8](第3页)。 我们再来看朱熹于《周易本义》中对《艮》卦卦辞的解说: 艮,止也。……艮其背,则止于所当止也。止于所当止,则不随身而动矣,是不有其身也。如是,则虽行于庭处有人之地,而亦不见其人矣。盖艮其背而不获其身者,止而止也;行其庭而不见其人者,行而止也。动静各止其所,而皆主夫静焉,所以得无咎也[6](卷二)。 由以上朱熹对《大学》“知止而后有定”等语及《艮》卦卦辞的解释,不难看出两者在“静”之义理上的密切关联。王应麟在《困学纪闻》中说:“知止而后有定,故观身于《艮》。”[3](卷八十五,第2859页),就直接地牵合了《大学》“知止而后有定”之语与《艮》卦之间的义理内涵。在《宋元学案》中,宋儒的此类论说并不少见。 宋儒对《艮》卦义理加以重视与发挥的另一思路是“止”,亦即“抑止邪欲”,“止欲守正”。程颢作《定性书》答张载“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何如?”之问,即引《艮》卦义理为说。程颐在《周易程氏传》中,对《艮》卦“止欲守正”之义解说颇详尽,其释《大象传》“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曰:“君子观《艮》止之象,而思安所止,不出其位也。位者,所处之分也。万事各有其所,得其所,则止而安;若当行而止,当速而久,或过或不及,皆出其位也。况逾分非据乎?”[9](卷三)杨万里《诚斋易传》又分三个层次详细分析“止”之义曰:“大哉止乎!有止而绝之者,有止而居之者,有止而约之者。‘艮其背’,所以绝人欲而存天理,此止而绝之也;‘时止时行’,必止乎道,此止而居之也;‘思不出其位’,而各止其分,此止而约之也。”[10](卷十二)这都是对《艮》卦中“止欲守正”之义理的阐发。 陆九渊阐说《艮》卦义理,既有与其他宋代学者相同之处,也有他从心学思想体系出发的独特理解。在给门生邓文范的复函中,陆九渊也引《大学》中“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阐说“止”的重要意义,然后说:“汝初信问读《易》之法,诚知所止,则其于往训如归吾家而入吾门矣。”[7](卷一,第11页)《陆九渊集》中,记载了一则陆九渊自述的逸事: 复斋看《伊川易传》解“艮其背”,问某:“伊川说得如何?”某云:“说得鹘突。”遂命某说,某云:“‘艮其背,不获其身’,无我;‘行其庭,不见其人’,无物。”[7](卷三十四,第419页) 程颐的《伊川易传》对《艮》卦“止欲守正”之义解说颇详尽,但陆九渊认为程说不够明快,他自己的解说仅四字,曰“无我”,曰“无物”。他说:“有己则忘理,明理则忘己。‘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则是任理而不以己与人参也。”[7](卷三十五,第473页)他又曾说:“心正则静亦正,动亦正;心不正则虽静亦不正矣。若动静异心,是有二心也。”[7](卷四,第57页)“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是为不识艮背行庭之旨。”[7](卷三十四,第425页)这些都是他基于“心学”思想体系的具有特色的理解与阐发。 另外,宋儒还颇注意到“艮止”所含的“光明”之象。张载在《正蒙·大易篇第十四》中说:“艮一阳为主于两阴之上,各得其位而其势止也。《易》言‘光明’者,多艮之象,著则明之义也。”[3](卷十七,第734页)朱熹的《周易本义》也提及:“艮之义则止也,然行止各有其时,故时止而止,止也;时行而行,亦止也。艮体笃实,故又有光明之义。《大畜》于艮,亦以辉光言之。”[6](卷二)魏了翁《鹤山大全集》则曰:“《易》中光明,多为艮发,盖人心迁于物则蔽闇,止其所则光明,是以《大象》申之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止非其所思。出其位则志为气役,物欲外迁,光明内蚀。”[3](卷八十,第2657页)可见,宋儒强调艮体之“笃实”与“光明”,也是为了褒扬《艮》卦作为“知止”与“存养”的道德修养功夫论的价值意义。 总之,《艮》卦的“静”与“止”之义,与宋儒心性之学强调在“明体见心”的同时加强“知止存养”道德修养的观念相吻合,而经过众多学者的阐发后,《艮》卦的地位更加突显。 本文开头提到:宋代学者在致力于儒学复兴运动的过程中,所注重的哲学本体是“性与天道”。宋儒的目标,是建立“明体”之宇宙观,以及“尽性”之修养论,然而,宋代之前的儒家学说中,并没有提供现成的、完整的关于心性之学中明悟道体、穷理尽性、收其放心等认知与修养的途径,宋儒的努力方向及其成就,主要体现在选择性地运用儒家经典,建构起理学的哲学思想体系。由于《周易》的《复》、《艮》二卦,其辞句及其被阐发的义理,恰能为宋儒的心性之学(尤其是其中的宇宙本体论和道德修养论)找到了经典依据,这就是宋儒重视、推崇《复》、《艮》二卦的根本原因之所在。明乎此,则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宋代哲学、《易》学思想之特色也。 【注释】 ①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归藏》“十二辟卦”曰:“子复、丑临、寅泰、卯大壮、辰夬、巳乾、午姤、未遯、申否、酉观、戌剥、亥坤。”“徐善曰:此《归藏》十二辟卦,所谓商《易》也。辟者,君也。其法先置一六画《坤》卦,以六爻次第变之,即成《复》、《临》、《泰》、《大壮》、《夬》五辟卦;次置一六画《乾》卦,以六阴爻次第变之,即成《姤》、《遯》、《否》、《观》、《剥》五辟卦。十辟见而纲领定矣。”(清同治十年济南皇华馆书局本) 【参考文献】 [1]赵汝楳.易雅自叙.周易辑闻:附录[M].通志堂经解本. [2]孔颖达.三代易名[A].周易正义.阮元.十三经注疏本. [3]黄宗羲,等.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李鼎祚.周易集解[M].津逮秘书本. [5]张载撰.横渠易说[M].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 [6]朱熹.周易本义[M].金陵书局十三经读本(线装本). [7]陆九渊.陆九渊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 [8]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程颐.伊川易传[M].四库全书(文渊阁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0]杨万里.诚斋易传[M].四库全书(文渊阁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