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陵 南宋理学,通常以朱学和陆学为主要的代表。朱熹以理(天理)为本,故被称之为“理”学,并由此与陆九渊以心为本的“心”学相并立。但是,正如同陆学亦讲理一样,朱学也讲心,“心”论是朱熹“理”论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不打算全面讨论朱熹关于心的学说,而只是围绕心之生生问题来作一番探讨。 一、天地“生”物之心 按照通常的看法,朱熹的理属于客观必然的范畴,是宇宙的本源,常在而不灭;而心在朱熹则是后天的形气之心,作为认识主体,它不具有理那样的客观普遍性。其实,这一论断并不完全准确。心在朱熹也具有生成论和本体论的意义。具体的人心虽是后天的有限的,但人心的来源和基础——天地之心却是常在不灭的。朱熹通过对天地之心的活动和“生”物思想的阐扬,为道德的创造和本心的发明,也即“生”之可能,提供了宇宙生成论的基础。 那么,什么是天地之心呢?天地之心的概念源于《周易·复卦·彖传》的“复见天地之心”一语。复卦,坤阴静而震阳动,按季节当为农历十一月阴气始萌之时,即复卦卦象预示着阳气“复”生之兆。故《彖传》言“复”而见“天地之心”。朱熹解释说:“十月纯坤,当贞之时,万物收敛,寂无综迹,到此一阳复生便是动。然不直下‘动’字,却云‘动之端’,端又从此起。虽动而物未生,未到大段动处。凡发生万物,都从这里起,岂不是天地之心!”(《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下简称《语类》,卷一,第1793页)“贞”虽是四季运行一个周期的结束,但贞必开启元,一阳动而复生。此时之动虽然隐微,但“生”意却由此而现。那么,所谓天地之心,实际上就是透过这“动之端”而展示给人们的生生之意。 但是,以“一阳动于下”为生,是否就意味着纯阴的坤卦或其他卦的“生”意就熄灭了呢?当然不是。在朱熹,“十月纯阴为坤卦,而阳未尝无也。”熄灭者只是阴阳之气而绝非“生”之理,所谓“其气则天地阳春之气,其理则天地生物之心”(《语类》卷六,第111页)也。事实上,一年四季十二月都是在“生”,只是因为阴盛之时,阳气收敛关闭而无端倪可见;而阳盛之时,万物蕃新,天地之心布散丛杂,亦容易为人所忽。故只有在“一阳方生于群阴之下,如幽暗中一点白”的鲜明对比之下,此心才最容易为人所察觉。故称:“天地此心常在,只是人看不见,故必到‘复’而后始可见。”(《语类》卷七十一,第1791页) 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对天地之心的看法却并非如此。在历史上,王弼的思想影响很大。王弼的《周易注》提出了天地以何为心的问题,他自己的答案是“本”,这个所谓“本”,其实就是天,是静。他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以本为心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行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二,则异类未获具存矣。”(《周易注疏》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16—117页)阳气主生乃天地自然之理,但复卦一阳在五阴之下,意谓动息于地中,寂然无为,故当以静以无为本。即以无为天地之心,虽然就其内、其本来讲的静而不动并不影响就其外、其未来讲的天地富有万物、动作不停,但这只能是不为而为,不生而生。而且,他以为,正因为以静、以无为心,万物不论类别、亲疏和等次,彼此都一并安宁相容。若是以动、以有为心,则物各为我,不能相容而未获俱存矣。一句话,“动”破坏了万物生成的秩序和稳定。 理学是以“动”为标识出现于历史舞台的,王弼尚静的思想便自然受到了批评。程颐称:“一阳复于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非知道者,孰能识之?”(《周易程氏传·复》,《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819页)阴下之阳不是静而是动,不是动息地中,而是动起地中。天地之心的概念,本来就是说明万物的发动生长的,正是“动”才生成了宇宙的秩序。然而,程颐将王弼的天地以本(无)为心改造为以动为心,而这“动”,具体讲就是“生”、“生物”,将原本作静态描述、并处于静止状态的“天地之心”的范畴改换到从动态描述、并勃然而生的“天地生物之心”的范畴上来。从而,天地之心作为宇宙的本源也就是动而非静,是生生而非寂然。所以他强调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一言以蔽之,天地以生物为心。”(《外书》卷三,同上书,第366页)若不生物,又何用“心”? 朱熹对程颐的思想进行了发挥。他说:“伊川言一阳复于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一段,盖谓天地以生生为德,自‘元亨利贞’乃生物之心也。”(《语类》卷七十一,第1791页)天地所以是以“生生”为德,乃是经由元、亨、利、贞的“生”物序列所显露出来的生物之心来证实的。复卦卦象虽只揭示了动之端绪从此处起,但“生”意却是贯穿在整个六十四卦和天地万物之中的。朱熹强调,天道变化“虽分四时,然生意未尝不贯;纵雪霜之惨,亦是生意。”(《语类》卷六,第115页)其区别只在于春夏是“行进去”,秋冬是“退后去”而已,朱熹是将“生”意贯彻到底的。 不过,“生”意虽说是四季贯通,但却有一个未发到已发的问题。所谓“但其静而复,乃未发之体;动而通焉,则已发之用。一阳未复,其始生甚微,固其静矣;然其实动之机,其势日长,而万物莫不资始焉。”(《语类》卷七十一,第1791页)既然存在“动之端”,静而未发的状态就是不能否认的。静时生意隐微,故谓之静,但动之机始终寓于其中,不然,则未发不可能走向已发,万物正是凭此“动机”而生的。由静动而分体用是吸收了王弼的思想,但王弼以静为无却是朱熹决不同意的,朱熹的静只是动心未显,而绝非是无。更重要的是,不论未发已发都是同一个天地之心,心是由体达用而活动流行的“全体”性范畴。所谓“心则通贯乎已发未发之间,乃大易生生流行,一动一静之全体也。”(《答林择之》,《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三)“大易”生生流行即宇宙本体的流动生化不息,这是由天地之心一贯而下的。在这里,由静到动不是机械性的静止和动作的彼此交替,而是静因内在的潜能而自身孕育生长,静之与动通贯融合而没有截然分明的界限。因此,所谓“动之端”,并非是为论动之发用事,而是由其端绪入手,贯通把握心之全体。他称:“此天命流行之初,造化发育之始,天地生生不已之心于是而可见也。若其静而未发,则此心体虽无所不在,然却有未发见处。此程子所以以‘动之端’为天地之心,亦举用以该其体尔。”(《语类》卷七十一,第1792页)“无所不在”不等于无所不见,但既有天命流行,就必然会有由存在到发现,这也正是生生之心的本能所在。所以朱熹说:“发明‘心’字,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语类》卷五,第85页)心之性为“生”,这就为他关于道德和性理的生成,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宇宙生成论的基础。 二、“生道”及与天心和人心 从“生”意言心,说明心不是一个寂静被动的存在,而是生机勃勃的实体。所以二程以“生道”的概念解心。程颐说:“心,生道也。有是心,斯具是形以生。恻隐之心,人之生道也。虽桀、跖不能无是以生,但戕贼之以灭天耳。”(《遗书》卷二十一下,《二程集》第274页)心是“生”道,“生”有自然万物包括人之形体的孕育生成和道德本心的生成发现之二义。本来的顺序是先有形体的生成而后有道德的创造,但这在理学家却倒了过来,变成了先有是心而后生是形。所以是必有恻隐之心才能有人的生成。即使象桀、跖般人,其先天素质亦同样如此,只是其自戕灭耳。 朱熹发挥说:“‘心,生道也。’心乃生之道。‘恻隐之心,人之生道也。’乃是得天之心以生。生物便是天之心。”(《语类》卷九十五,第2440页)作为“生之道”之心有天心和人心之别,但人心本是源于天心,人之生道是继续天之生道而来的,故天与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不过,在天之“生物”是生成万物,在人之“生物”则是生成道德伦常。因而,天赋予人者并非是一不变的死的原则,而是“生”的机制的活的源泉。在天赋的潜在可能的基础之上,人心自然“长”出了伦常,从而实现了天理由抽象到具体的转换。作为仁德发端的恻隐之心的浸润扩展正是其表现。 当然,天人之间并非就没有差别,有一般之心并非就等于有我之心。“‘有是心,斯具是形以生。’是心乃属天地,未属我在,此乃是众人者。至下面‘各正性命’,则方是我底”(同上)。在这里,一般(众人)之心是客观的存在,并不与“我在”与否为转移,因未有我在时已有天地之心,所谓“人未得之,此理亦未尝不在天地之间”(同上)也。理与人的分离状况在人生以后得到统一,“只是人有是心,便自具是理以生。又不可道有心了,却讨一物来安顿放里面。”(同上)就此而言,人之成立之可能就在于心与理的统一,根本不存在心外求道、求理的问题,故不论是五常还是四德,均只能由本心自“生”而成。从人物生成到道德发生是一脉相贯,心之生道不仅在天,而且也在人。“盖理只是一个浑然底,人与天地混合无间。”(同上) 无疑,天心也有自己独立的意义,那就是它为“生”意的发挥和生生过程的有序进行提供保证。朱熹说:“天下之物,至微至细者,亦皆有心,只是有无知觉处尔。且如一草一木,向阳处便生,向阴处便憔悴,他有个好恶在里。至大而天地,生出许多万物,运转流通,不停一息,四时昼夜,恰似有个物事积踏恁地地。”(《语类》卷四,第60页)“心”不等于知觉心便是生意,草木无知觉,但却照样有心,有生意,好阳恶阴便是其生意的表现。同时,天地生物能够有序地“积踏恁地去”,说明了天地之心不仅能生,而且自有其控制的机制在起着作用,即具有主宰的意义。他说:“天地自有个无心之心。复卦一阳生于下,这便是生物之心。又如所谓‘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天道福善祸淫’,这便自分明有个人在里主宰相似。”(《语类》卷四,第60页)生物之心体现了主宰的支配作用,这就如同传统经典中人格化的皇上帝和天道之“上天”对下民的支配一样。 然而,“相似”毕竟不等于“就是”,“无心之心”说明的非人格化的客观有序的生成过程,这实际上也是继续解决“动”心所带来的宇宙秩序的稳定性和合理性问题。所以他要求于此“须要知得他有心处,又要见得他无心处,只恁地说不得。”(《语类》卷一,第5页)在无心一方,力求说明的是客观必然性,“且如‘四时行,百物生’,天地何所容心?”(同上)在必然的法则下,知觉意识可以说并没有意义,“天地何尝有思虑来!”一元之气,运转流通,“只是生出许多万物而已。”(同上书,第4页)通行的是生生不息的自然过程。但是,片面强调无心亦无助于解释客观事实:“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却又自定。……心便是他个主宰处,所以谓天地以生物为心。”(同上)天地生物不是盲目的必然,否则,将会有牛生出马、桃发李花的无序而混乱的景象的出现。所以没有如此,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天地生物有“自定”的主宰机制在起着作用,必然性是与有序性相结合的。一句话,天地之心是有心和无心的统一。 三、仁为天地生物之心 天地以生物为心,而人得天地之心以为心,故人心也就具有天心的意义,其集中的表现就是仁。朱熹说:“天地生物之心是仁。人之禀赋,接得此天地之心,方能有生。故恻隐之心在人,亦为生道也。”(《语类》卷九十五,第2440页)人得天地之心,其实是得到了天赋之仁。即人在禀气受形而成立于天地间的同时,也就成就了道德本心并由此而开始了道德的创造,由仁发而为恻隐之心。故恻隐之心的生成本身就是对天之生道的发明,也正是天地之本性的体现。那么,“仁”这一本来属于道德论和人格修养的范畴,随着“天地之心”概念的引入,其外延已经扩大到了生成论和本体论上。而最有代表性的观点,就是二程提出的“仁者,天地生物之心”之说。 心与仁的贯通本是儒家的传统思想。孔子曾言:“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心可以违仁也可以至仁,“至仁”依赖于人之自觉的道德实践,其结合的程度取决于主体的修养水平,即心与仁的统一不是无条件的。心与仁的完全融合,在孔子还只能当作一种至上的思想境界来考虑。就是说,心如果作为知觉和行为主体,只有以仁为内容,才能成为真实的道德生命的体现。正是在此意义上,才可以说言仁也就是言心,故孔子大谈仁而罕言心。 孟子将仁与心的统一由理想层面转向了现实层面,提出了“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的命题。但仍承认有放其心而不知求的情况,仁与心的统一仍不是绝对的。不过,比起孔子,孟子的立足点已有不同。孔子之不违(至)仁是在人的实践之中,孟子的仁——人心却是基于其先天的来源,故前者要求至而不违,后者则主张养而不放。 朱熹对二说进行了发挥,并将道德论问题引到了本体论的基础上来进行讨论。他说:“如‘心’字,各有地头说。如孟子云:‘仁,人心也。’仁便是人心,这是心合理说。如说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是心为主而不违乎理。就地头看,始得。”(《语类》卷五,第84页)所谓“就地头看”,即要求具体分析。心与仁的统一有不同的含义,主要即孔孟之规定所引出:孟子的仁即人心的成立,根依于均谓其理,仁与心是同一的伦理性的实体;而孔子的心不违仁,心则是指主体意识及其意志努力,以自觉符合于仁——理的要求。由此,“合”与“不违”不同,“合”属于道德本心的自然发育流行,“不违”则是讲心和理双方在自觉状态下的统一。但正因为如此,心违仁、不仁的情况也就是可能的。于此,朱熹与弟子结合湖湘学派创始人胡宏(五峰)的“人有不仁,心无不仁”的观点进行了讨论,而以为此语未备。 弟子问:“胡五峰云:‘人有不仁,心无不仁。’先生以为下句有病。如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是心之仁也;至三月之外,未免少有私欲,心便不仁,岂可直以为心无不仁乎?端蒙近以先生之意推之,莫是五峰不曾分别得体与发处言之否?”曰:“只为他说得不备。若云人有不仁,心无不仁;心有不仁,心之本体无不仁,则意方足耳。”(《语类》卷九十五,第2439页)即将心分成心之本体和发用两个层次来看:与人相对之心是指心之本体,本体之心即仁即理,实乃同一概念的不同表述,故不当出现不仁的情况,即使人违仁而心体(仁)仍在;而与心之本体相对之心则是指心之发用,发用之心受外物干扰而可能走偏,所以“心有不仁”并非不可理解。只有将此二义统合起来,才能完整地把握心之寓意。 当然,“心”意的全面性不等于没有主导的价值追求。事实上,从孔孟到朱熹,强调的重点均在心与仁的一致上。朱熹的特点是突出了理,将理本体化入了仁与心的耦合之中,强调“仁是天理之统体”、“仁只是一个浑然天理”(《语类》卷六,第112、117页)。就此而言,天理是在仁与心的意义上被理解,故它不可能按外在于人的纯客观原则去对待。人心有理既是人之得生的前提,也是心理为一所以可能最根本的基础。故称:“心与理一,不是理在前面为一物。理便在心中,心包蓄不住,随事而发。”(《语类》卷五,第85页)心外之理乃由心中之理发现而来。所谓“包蓄不住”,说明心中之理的发现是基于自身内在的生命潜力而出,是一个不得不然而莫之能御的过程。 既如此,则不能过分狭隘地去理解“生”意,“生”是立于广大深厚的基础之上的。他说:“心须兼广大流行底意看,又须兼生意看。且如程先生言:‘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只天地便广大,生物便流行,生生不穷。”(同上)生生在狭义上是前后新旧相代,而“天地广大”则强化了空间的发用展开。就心而言,这两重属性其实是互相发明的。生物流行只有以天地广大为基础,才能真正实现流行不已,生而不穷。“仁者,天地生物之心”所以说得好,就是因为这一个“仁”字点明了心之生意是由广大发用和生物流行两方面的属性来发明的。仁心体现在从天地到人物生生不穷的序列之中,天地间不论何物,其存在本身就是生生之仁心一脉相承的现实证明。而人立于天地之间,则以其道德创造为天地仁心作自觉的发明。 四、心种与仁性的差别统一 仁为天地生物之心的观点不仅表明了仁与心的同一,也同时预设了二者的差异,这便是程颐所提出的心种仁性之说。所谓“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也。”(《遗书》卷十八,第184页)朱熹于此极为称赞,以为“伊川谷种之说最好。”(《语类》卷六,第109页)所以是“最好”,是因为程颐插入了性的概念来对心的内涵进行发掘,突出了“毕竟里面是个甚物事”的问题。这个“里面”的物事就是仁,就是性,就是物朝着确定趋向生长而去的必然本能。“若以谷喻之,谷便是心,那为粟,为菽,为禾,为稻底,便是性。”(《语类》卷五,第91页)与这“里面”的决定为粟、为菽的“为”什么的性相应,“外面”的是粟、是菽的“是”什么的“阳气发处”则是情,也即恻隐、羞恶、辞逊、是非之心之四端。在这里,心是“统”性情的,贯彻于由性生情、由体达用的全过程之中。故“生之性”的问题必然联系到“爱之理”。 朱熹说:“理便是性。缘里面有这爱之理,所以发出来无不爱。程子曰:‘心如谷种,其生之性,乃仁也。’生之性,便是‘爱之理’也。”(《语类》卷二十,第469页)爱即恻隐即情,仁即理即性,由仁之性到爱之情的发现,不是机械地动作,而是“自然底”生生。他说:“仁有两般:有作为底,有自然底。看来人之生便自然如此,不待作为。如说父子欲其亲,君臣欲其义,是他自会如此,不待欲也。父子自会亲,君臣自会义,既自会恁地,便活泼泼地,便是仁。”(《语类》卷六,第112页)仁既然是本心之性,它本就不应当经“作为”而来,而是“活泼泼地”“自然”生长出来。这一点对于了解朱熹的理不仅仅是存有,而且也有“活”动义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仁是个生理,若是不仁,便死了。”(《语类》卷二十,第468页)父子之亲爱生于内心,道德人伦源起于万物生意的流行浸润。故“仁流到那田地时,义处便成义,礼、智处便成礼、智。且如万物收藏,何尝休了,都有生意在里面。如谷种、桃仁、李仁之类,种着便生,不是死物,所以名之曰仁,见得都是生意。”(《语类》卷六,第113页)桃仁、李仁所以称为“仁”,与谷“种”一样,是取其“种着便生”之意。即将本心之仁义礼智的生成,植根在了万物流行生长的坚实基础之上。所以朱熹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语类》卷五,第85页)成人与成仁已融为一体。 不过,仁之生虽为爱,但仁与爱毕竟有体用之分,二者不应混同。朱熹举例说:“‘仁者爱之理’,理是根,爱是苗。仁之爱,如糖之甜,醋之酸,爱是那滋味。”(《语类》卷二十,第464页)由此,甜、酸之性质为糖、醋之质体所蕴含,即仁体而爱用,爱自仁而生。但是,“仁体”并非是象糖、醋那样的实在物,作为体,它实际上只能是“虚”体。如称:“仁是爱之理,爱是仁之用。未发时只唤作仁,仁却无形影;既发后方唤作家,爱却有形影。”(同上书,第465页)由体达用而有形而上下之分,但形而上下在这里都不能独存。因为性、情均从心,理发虽为用,但理却为心之德。这是朱熹反复强调的一个观点。他说:“‘爱之理’即是‘心之德’,不是‘心之德’了,又别有个‘爱之理’。‘偏言’、‘专言’,亦不是两个仁。”(同上书,第467页)心之德泛言之可有仁义礼智之分,但仁为主而包各德,即所谓“专言”;而爱之理则只就仁之“体段”说,其发为爱,其理即仁也,是所谓“偏言”。但不论专言还是偏言,其实都是同一个仁德,都为同一心所有,不可能在此心之德外而另有所谓爱之理。 朱熹继续发明说:“‘仁’字是虚,‘心’字是实。如水之必有冷,‘冷’字是虚,‘水’字是实。心之于仁,亦犹水之冷,火之热。学者须当于此心未发时加涵养之功,则所谓恻隐、羞恶、辞逊、是非发而必中。方其未发,此心之体寂然不动,无可分别,且只恁混沌养将去。若必察其所谓四者之端,则既思便是已发。”(《语类》卷六,第119页)对于心实而仁虚的心仁关系来说,恰当的工夫是就实而涵养其虚。因为要想保证仁理的发现不出偏差,只有在未发时便加涵养之功的前提下才可能实现。在朱熹,未发时的涵养是一种混沌浑厚的工夫,并不寻求特定之对象。这表明了他坚持其涵养先于察识的学派特点,而与湖湘学派的察识先于涵养相对立。以为如此才能保证发而必中,因为未发之心体寂然不动是无法察识的,一旦察识则已是已发。而已发的过程又始终与外物相关,如果待其已发才去察“端”而涵养,则可能已是毫厘千里之误了,故他以为不可。 五、存心、求放心与求仁 按朱熹之理路,涵养未发其实也就是保存本心,因为有心就必定有仁。他说:“‘仁,人心也。’此语最亲切。心自是仁底物事,若能保养存得本心,不患他不仁。孔门学者问仁不一,圣人答之亦不一,亦各因其人而不同,然大概不过要人保养存得这物事。”(《语类》卷五十九,第1406页)如果保养存得本心,仁便自然能生长并通过恻隐、羞恶等四端的发育而得以实现。但是,人们对于仁性之“虚”的特点常常不能正确理解,而以为虚便是空洞不实。譬如,“今人说仁,多是把做空洞底物看,却不得。当此之时,仁义礼智之苗脉已在里许,只是未发动。及有个合亲爱底事来。便发出恻隐之心;有个可厌恶底事来便发出羞恶之心。……”(同上书,第1411页)人们如果将形而上的虚性视为“空洞”,可以说根本就没有懂得仁。因为即便在未发时,仁义礼智之“苗脉”亦在,其生长的潜能是始终具备的。否则,恻隐等心的发现便成为无源之水而根本不可能。所以,他多次强调“程子‘谷种’之喻甚善。若有这种种在这里,何患生理不存!”(同上书,第1406页)只要有种在,就必定有里;有心在,就必定有仁。 那么,联系到“学者须是求仁”这种存养本心的道德锻炼来说,其必要性便在于“百行万善总于五常,五常又总于仁,所以孔孟只叫人求仁”(《语类》卷六,第113页)。仁既是“百行万善”的总代表,故圣人教人只在于求仁。问题的关键在求仁之方,即它是与涵养未发密切联系的。“求仁”并不等于直接求取仁之本身,乃是涵养未发而保持本心不放。他认为,从《尚书》到《大学》讲“顾諟天之明命”,要求提撕省察“天之所以与我,而我之所以为德者也”的用意,正在于不放此心。道理很简单,“放心”即是放仁,故求仁的工夫“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同上) 存心与存仁在朱熹可以说都是一个直下顿悟的工夫。就仁而言,“盖仁是此心之德,才存得此心,即无不仁。”(同上书,第114页)而在心来说,“知得心放,此心便在这里,更用何求?适见道人题壁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说得极好!”(《语类》卷五十九,第1407页)所以,他不同意孟子将放心比喻为象鸡犬放失而待找回一样。因为放失的鸡犬找回受客观环境的影响很大,故找回或早或迟甚至无法找回;而求放心作为人的道德锻炼,却完全取决于自我的努力。更要紧的是,放失鸡犬的找回是原物返归,而“放心”却不可能如此,心之生如同阳气生发一样,是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是一维的,此时存得心,此时自然生恻隐,并非是将已经走失之“心”重新找回来。他说:“只存此心,便是不放;不是将已纵出了底依旧收将转来。如‘七日来复’,终不是已往之阳,重新将来复生。旧底已自过去了,这里自然生出来。”(同上书,第1411页) 生生不息的思想在朱熹是比较彻底的,因而,已“生”之者,无论善恶邪正,都是不可能再复原的。即他用生生思想重塑了孟子的求放心,更加突出了随时涵养的紧迫性。“若已放之心,这个心已放去了,如何会收得转来!只是莫令此心逐物去,则此心便在这里。不是如一件物事,放去了又收回来。且如浑水自流过去了,如何会收得转!后来自是新底水。(同上书,第1411—1412页)生生不息是新陈代谢的过程,故从工夫看,心之存而不放不可能一劳永逸,它只能表现为一个不断涵养体验的过程,以便始终保持其“发而必中”的方向。同时,生生也使得人不可能窒息生意而固守此心不动。朱熹在回答弟子以“存”和“收”来释求放心时特别指明:“也只是存得此心,可以存此仁。若只收此心,更无动用生意,又济得什么!所以明道云:‘自能寻向上去。’这是已得此心,方可做去;不是道只快然守得这心便了。”(同上)与“放”相对者本应是“收”,但“收”放心的工夫既无可能又不可取,因为它脱离开了生生的原则而于事无补。程颢的“自能寻向上去”是在“心在”前提下的进一步深入工夫,而决非是说片面保守此心便了。 因而,朱熹心、仁、性、理等范畴的融通使用均是以生意来贯穿的。“故圣人说‘复见天地之心’,可见生气之不息也。所以仁贯四端,只如此看便见。”(《语类》卷二十,第468页)心之生而有仁、性、理、心之生而有理之发现流行,生意将整个本体论范畴贯通为一体。正是因为有生意,本体与现象、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本体论、生成论和道德论之间,不再是机械地嵌合,而是有机自然地长成。从而,朱熹之哲学架构,能如他自己所言之源头活水一般自然生成,终成为宋代理学中最有系统和最具规范性的理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