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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沙与明初儒学

http://www.newdu.com 2017-12-09 《中国哲学史》2001年02期 佚名 参加讨论

    陈献章(字公甫,号石斋,人称白沙先生,1428~1500)殁后,门弟子撰文述其生平,表彰其业绩,曾引发过一些有趣的争论。张诩在《白沙先生行状》中,明言自己是继承衣钵之人;强调白沙思想的超悟高远,四无傍依;又多言神迹,将白沙一生描绘得鬼气拂拂。(注:如谓:白沙生时,先有望气者言:“黄云紫水之间当有异人生。”又有占象者言:“中星见浙闽,分视古河洛。百粤为邹鲁,符昔贤所说。”获誉自京师归,“归之日,五色庆云绕其所居之第,经日始散”。“殁之日,顶出白气贯天,勃勃如蒸,竟日乃息。前一夕五鼓,邻人闻车马骈阗,异之,急出,见一人若王者状,仪节甚都,出先生庐而去,以为大官至,及旦询之,无有也”。言“先生精神尝与神明通。居外海陈某宅,有异人来见,语秘不传”。谓白沙生前,“尝戴方山中,逍遥林下,望之若神仙中人也”,俨然一道士。又谓“太夫人颇信浮屠法,及病命以佛事祷,先生从之”,又像是一佛徒。有趣的是,张诩谓白沙“右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林光已辨其非。可惜黄宗羲著《学案》时,未见林文,生平介绍一依《行状》,故此条照录。《明史》本传以讹传讹,仍谓白沙“右颊有七黑子”。)这引起了其他弟子的不满。林光致书张诩,对《行状》及《墓表》做了毫不客气的批评:
    《墓表》云:“继孔氏绝学,开万世道学之传。”则自孟子以下诸贤,皆不免见遗矣。……《行状》中“右脸有七黑子如北斗”。此朱子相也,若云白沙亦有,何吾辈之未见也?……又云:“卓卓乎孔氏道脉之正传,而伊洛之学盖不足道也。”呜呼!斯言之过甚矣。……阁下以为伊洛之学盖不足道,仆恐白沙先生地下亦未以为然也。此启争端,添谈柄之大者,不可不思也。(《南川冰蘖全集》卷五)
    湛若水后来也说:
    常恨石翁分明知廷实之学是禅,不早与之斩截,至遗后患。翁卒后作《墓表》,全是以己学说翁……,全是禅意,奈何奈何!(《甘泉先生文集》卷四)
    究竟谁人传了白沙之衣钵?后人有不同的看法。(注:张诩《行状》云:“临殁,具书趣至白沙,寄以斯文,告门人罗冕曰:‘吾道吾付吾某矣。’……因执某手曰:‘出宇宙者,子也。’……呜呼!言犹在耳,不肖某斗筲之器,何修何为而后可以少副我先生负讬之重乎?”明言是由他接了衣钵。而后人多视湛若水(甘泉)为白沙传人。白沙生前作《江门钓濑与湛民泽收管》七绝三首,自跋云:“达磨西来,传衣为信,江门钓台亦病夫之衣钵也。兹以付民泽,将来有无穷之讬。珍重,珍重。”又,白沙殁后,甘泉仕途通达,凡“足迹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白沙”(《明儒学案》卷三十七),弘扬师道不遗余力。故白沙门人中,甘泉推第一,早定谳于册。三十年代,容肇祖先生作《补明儒东莞学案——林光与陈建》一文,引湛若水《南川林公墓表》、屈大均《广东新语》,及《广东通志》等文献中摧崇林光(缉熙)的话,认为“林光为陈献章最得意的弟子”(《容肇祖集》,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219页)。据白沙至友庄昶(定山)记语,成化十九年春(1483年),白沙访定山,“论及心学,先生不以余言为谬,亦不以余言为是,而谓余曰:‘此吾缉熙林光在清湖之所得也,而子亦有是哉!’”(《明儒学案》卷四十五)可见白沙视缉熙与定山为一路。而黄宗羲认为,定山之学是杨简心学的遗绪,“山峙川流之妙,鸢飞鱼跃之机,略见源头,打成一片,而于所谓文理密察者,竟不加工。盖功未入细,而受用太早。慈湖之后,流传多是此种学问”(《明儒学案》卷四十五)。所以,林光的思想主旨与白沙明显不同。又,侯外庐先生等所著《宋明理学史》解析江门心学,指出白沙殁后,其弟子偏离师说的两种倾向:一是湛若水的“离陆而近朱”;一是张诩的“忽视了陈献章心学的儒学本质,而把它看作如同佛、老一样的学说”(下卷,第196页)。这样,两大弟子又均非正传。以至姜允明先生在《白沙与阳明——兼论江门学派在传统思想中的新定位》一文中,深叩“白沙门下更何人?”认为江门脉弱,真谛不彰,只有“阳明才是白沙学的真正衣钵传人”(《陈白沙新论》,花城出版社1995年版,第288页)。这段公案至少说明,在白沙殁后,其弟子对师说的理解和言诠已阵角大乱。因白沙“绝意著述”,尝言“他年傥遂投闲计,只对青山不著书”,所以身后留下有系统的文字不多,这就给后人的辨识造成极大困难。又,万首诗作,白沙自认寄寓无限深意,能见其心迹,但“诗无达诂”,那幽渺无定的境地又岂是常人能窥测的!所以,对白沙思想的理解,除了读他本人的著作之外,多留意那个时代的学术环境,于生平交游当中寻找蛛丝马迹,将是十分重要的。
    一、倡言“自得”
    明初,朱子学被定于一尊地位,随着三部《大全》的纂修和颁布,当时学子无不偃伏其旌下。(注:三部《大全》是指《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三部大书,共260卷,修成于明永乐十三年(1415年)。关于这三部《大全》的纂修经过、主要内容,以及对明初学术的重大影响,侯外庐先生等主编的《宋明理学史》(下)有详细的述介。参阅该书的第一、二两章《明初朱学统治的确立——论三部〈大全〉》,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版,第7~54页。)《明史·儒林传序》说道:“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理学大师薛瑄主张:“《四书集注章句》、《或问》,皆朱子萃群贤之言议,而折衷以义理之权衡,至广至大,至精至密,发挥先圣贤之心,殆无余蕴,学者但当依朱子,精思熟读,循序渐进。”(《读书录》卷一)这就是章懋所说的“经自程朱后不必再注,只遵闻行知,于其门人语录,芟繁去芜可也”(《语要》,见《明儒学案》卷四十五)。白沙老师吴与弼虽说刻苦奋励,学问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但也只是“一禀宋人成说”(黄宗羲语)。并世大儒,尚且如此,一般读书人就可想而知了。在钦定朱子学的笼罩下,元代之皇庆条制被沿用并进一步僵固化,士子奔竞于八股取士的科举之路,逐而不反。对于当时沦丧之学风,章懋(枫山)在《原学》中痛切地说道:
    今之学则又异于是矣!心性之教不明而功利之私遂沦浃而不可解,传训诂以为名,夸记诵以为博,侈辞章以为靡,相矜以智,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身心性命竟不知为何物。……然要其所为,不过为假仁袭义之事,终不足以胜其功利之心,其去圣学也远矣。(见《明儒学案》卷四十五)
    白沙可以说是这一体制的典型受害者。他20岁“中乡试第九”(《年谱》),其后“凡四入京师”,三次会试不第,直到40出头才作罢。虽其间游太学,以一首《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韵》五言古诗倾动京城,被誉为“真儒复出”,从游者众。但随后仍不免科场落败的结局。(注:白沙39岁时扬名京师,两年后,挟其声威再赴礼闱,又下第,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就像今天的一个著名学者去考(本专业的)博士生而未被录取一样,除了说明这种考试制度的荒唐可笑,贻误真才,尚有他说乎!张诩《行状》记其事,多用谶谣梦语,大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味道。但于事情原委并没有说清楚,以至留下疑案。简又文先生在《白沙子研究》一书中对此做了详细考证,断定侍郎尹旻是暗中捣鬼的罪魁祸首。认为白沙“荔子不将梨门美,沙螺休与蟹争衡”句,是暗讽尹旻,而非丘浚(香港简氏猛进书屋1970年版,第35~41页)。出众才华、学术声誉和屡试不第的失败者之间形成强烈反差,以至“群公往慰之,先生大笑”(《年谱》)。这笑,是内心苦楚无言以诉的倾泻,也是由戚转狂的悟觉之音。先生与人书曰:“仆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间,自汗时发,母氏加老,是以不出门。”(《复赵提学佥宪》,《陈献章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47页。下引此书,只注页码)“仆自己丑得病以来,人事十废八九,齿发都耗,精力浸衰。”(《与张宪副廷学》,第149页)当是此时心境真实写照。
    因有如此痛切的经历,白沙于科举制度的害人戕性体会甚深。其诗云:“古称有志士,读书万卷破。如何百年内,能者无一个?”(《景旸读书潮连,赋此勖之》,第313页)眼见得孟子“充是心也”、程子“切脉体仁”的一段儒家真精神丧失殆尽,学风日陋,“今人为学,多在声价上做”(胡居仁语);白沙深切反省,力诋章句之学对儒学道统的极端危害,他说:
    由斯道也,希贤亦贤,希圣亦圣,希天亦天。立吾诚以往,无不可也。此先王之所以为教也。舍是而训诂已焉,汉以来陋也。舍是而辞章已焉,隋唐以来又陋也。舍是而科第之文已焉,唐始滥觞,宋不能改,而波荡于元,至今又陋之余也。(《古蒙州学记》,第28页)
    与白沙最为相得的朋友庄昶(字孔旸,号定山),在此问题上,两人可谓声同气求,他有一段话说得更酣畅淋漓:
    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老之害,过于杨、墨。科举之学,其害甚于杨、墨、佛、老。为我、兼受、虚无、寂灭,盖足辟矣。至于富贵利达,患得患失,谋之终身,而不知反者,则又杨、墨、佛、老之所无也。属联比对,点缀纷华,某题立某新说,某题立某程文,皮肤口耳,媚合有司……。呜呼!此何学也?富贵而已,利达而已,觊觎剽窃而已。(《语要》,见《明儒学案》卷四十五)
    对科举制度的失望和厌离,进而反省与批判由它造成的学风,构成了白沙倡言“自得”之学的前提与基础。
    “我始惭名羁,长揖归故里”;“高人谢名利,良马罢羁鞅”(《归田园》,第292页)。为科举所苦的白沙,一旦幡然醒悟,不仅于学术上痛加自省,而且在行动上远离时流,自处边缘。他56岁时,推拒不过,被荐于朝,“仰思君命,俯念亲情,展转郁结,终夜不寐”,上《乞终养疏》,终于以孝撼动了忠,逃脱牢笼。他说:“自念二三十年所守进退之节,一旦由此而变,不能不少踧踖也。”(《与朱都宪》,第123页)以平民燕居为乐的白沙,不但拒仕,不为利禄所惑,而且厌恶官场应酬文字,为文“不以施于当道者”,“嫌于上交”,“守此戒来三十余年矣”(《复林府尊》,第195页)。所以黄宗羲说:“故出其门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贵为意,其高风之所激,远矣。”(《明儒学案》卷五)白沙还与诸友相互砥厉,形成一种拒仕的风气。罗伦(人称一峰先生)因疏奏落职,“寻以疾辞归,隐于金牛山”。章懋(枫山)力辞官职,“林居二十年,讲学枫木庵中”。庄昶(定山)亦“二十年不出”(上引均见《明儒学案》之〈诸儒学案〉上三)。一峰、枫山为学虽与白沙有异,但俱为“石交”,可见这一班人在当时均是清流品格。白沙《复赵提学佥宪》之第三书,驳斥时人加在他头上的三项罪名,最重一项为“妄人,率人于伪者”。白沙虽据事实力予抗辨,并有“疏陈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尔”(《行状》)的说法,但拒仕之心志可鉴,所受压力之大也能由此推想。庄昶(定山)为利害所怵,家贫无以为养,“又其亲命之仕,便不得自遂其志”,白沙深以为憾,多所念叨(注:如《与罗一峰》云:“孔旸承亲之命而仕,不如此则逆亲之命以全其志,殆非所安。”(第158页)又云:“至于甚不得已为禄而仕,亦无不可,但非出处之正也。”(同上)《与张廷实主事》云:“吾意定山为窘所逼,无如之何。”(第160页)《与林郡博》问:“定山近日之出,谁实启之?其意云何?”(第214页)表现出一种关切、谅解;但又不无遗憾。黄宗羲《明儒学案》谓定山之出是琼台(丘浚)所迫,辨之甚详。但误引白沙语。责备的话当出范能用之口,白沙只是为之曲护(详〈诸儒学案〉上三)。)。弟子林光(缉熙)“晚以贫就平湖教谕”,白沙更斥之以“因升斗之禄以求便养”,“商量几日求活”,“胸中不皎洁磊落也”(《与张廷实主事》,第160页;又《与林郡博》,第214页)。
    反科举,拒仕进,是白沙对明初主流学术整体性拒斥的表征。由寻求边缘化而将自己的身心、情志、思虑定格在若有若无之间、若存若亡之际,远离中心,彻底抛弃俗陋不堪的科第之学,重新回到自我,找还学问的真精神。厥是“贵疑”,此谓“自得”。白沙云:
    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察于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道学传序》,第20页)
    即其所谓“圣人与天本无作,六经之言天注脚。百氏区区赘疣若,汗水充栋故可削。……读书不为章句缚,千卷万卷皆糟粕”(《题梁先生芸阁》,第323页)。“吾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的陈白沙描绘其“自得”之境是:“卓乎有以自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充盈着“华落实存”的浩然之气(《李文溪文集序》,第8页)。“自得者,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赠彭惠安别言》,转引自《明儒学案》卷五)。在与林光(缉熙)的信中,白沙将为学分为“养善端”和“求义理”两途,前者依靠“静坐”,后者系于书册,而所谓“自得”是和“养善端”联系在一起的。他说:
    终始一意,不厌不倦,优游厌饫,勿助勿忘,气象将日进,造诣将日深,所谓“至近而神”、“百姓日用而不知”者,始自此迸出体面来也。到此境界,愈闻则愈大,愈定则愈明,愈逸则愈得,愈易则愈长。存存默默,不离顷刻,亦不着一物,亦不舍一物,无有内外,无有大小,无有隐显,无有精粗,一以贯之矣。此之谓自得。(《南川冰蘖全集》卷末附〈师友丽泽外集〉)
    这样,白沙就以截断众流的手段,直将源头通贯孟子,复活周、程,接续陆九渊,为明代学术别开一新境。
    二、学宗“自然”
    白沙的“自得”,可有三重诠解(注:从师承关系和学术渊源上讲,白沙虽从学吴与弼,但思想上并没有擦出火花来。这从白沙“然未知入处”的夫子自道和他人“竟无所得于吴先生也”(杨起元《白沙语录序》)的记语中均可看出。故黄宗羲谓:“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明儒学案》卷一)有师而不承其学,其“自得”一也。从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学术主流而言,白沙不趋风随众、人云亦云,而是逆反潮流、自处边缘,以独立思考的精神从事学术劳作,此“自得”又一意也。从学问气象和为学宗旨来看,白沙的“自得”是儒家内圣之学的一种境界,宋明儒所谓“寻孔颜乐处”即关此意。它是一种道德自我的心境调适,是充溢着乐观主义精神的生命情怀。此乃“自得”根本意也。),黄宗羲是从学问的气象上说的。《明儒学案》引刘宗周语:“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师说》)又寻其端绪,谓“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卷五)。这就将白沙学术的面貌聚集在了“自然”之上。按照牟宗三先生的看法,曾点的“风乎舞雩”和孔子“吾与点也”之叹喟,只不过是一种“轻松的乐趣”,二程将此与道体流行打拼在一起,成就一种虽平常而实极高的境界。濂溪、康节均有这种风格,而朱子却很不喜欢这一套。陈白沙的“学宗自然”,可以说是续了这个彩头,开出明代心学“情识而肆”的特殊风格。(注:牟先生是在讲罗汝芳(近溪)时谈到这个问题的,他还创了一个专门的名词,叫“曾点传统”。参阅《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第三章第二节之二,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版,第285~288页。)
    正如许多学者所指出的,白沙之“自然”,有得于庄子之“齐物”、“逍遥”,有得于魏晋之自然主义,有得于高僧之“禅悦”。如《湖山雅趣赋》所描绘的“当其境与心融,时与意会,悠然而适,泰然而安。物我于是乎两忘,死生焉得而相干”之意境和“灵台洞虚,一尘不染。浮华尽剥,真实乃见”的自得之乐(第275页),以及《示湛雨》“天命流行,真机活泼。水到渠成,鸢飞鱼跃”等话头(第278页)。与庄禅意趣何其相似!特别是诗作中大量的山水之情、草野之趣,处处透显着道家之精魂和禅僧之逸致。诚如湛若水所诠释的:
    盖其自然之文言,生于自然之心胸;自然之心胸,生于自然之学术;自然之学术,在于勿忘勿助之间,如日月之照,如云之行,如水之流,如天葩之发,红者自红,白者自白,形者自形,色者自色,孰安排是,孰作为是,是谓自然。(《重刻白沙先生全集序》)
    但白沙之“自然”,在本质上毕竟不同于庄禅,它依然是以道德自我为主体的,故要落到“虚己”,希圣向学。白沙说:“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著意理会。”(《与湛民泽》,第192页)这样,“自然”就是一个“文理须到融液处,操存须到洒落处”的道德主体性问题,而非道家所谓之自然。对此,湛若水有明白无误的说明:
    夫自然者,圣人之中路也。圣人所以顺天地万物之化而执夫天然自有之中也。……先师白沙先生云:“学以自然为宗。”当时闻者或疑焉。若水服膺是训垂四十年矣,乃今信之益笃。盖先生自然之说本于明道“明觉自然”之说、“无丝毫人力”之说;明道“无丝毫人力”之说本于孟子“勿忘勿助”之说;孟子“勿忘勿助”之说本于夫子“毋意、必、固、我”之教。(《自然堂铭序》)
    所以,简又文先生说:“溯本寻源,其‘自然’名辞,透过明道而得自道家,但其涵义则大异于道家而仍是儒家本质的。至其发微阐奥则又超越明道之简单的理解与说法矣。”(《白沙子研究》,第70页)
    回到明初的情形,白沙之“学宗自然”,可以说是“自得”之独立学术精神的必然导出。他厌恶科第之学,对程式化、僵固化了的官方朱子学根本拒斥,渴望能从这些套套中解放出来,为儒学创辟新的动源与活力。早在30年代,容肇祖先生就指出:白沙“反对朱熹以来理学派的‘戒慎恐惧’的繁琐的操存,而归于简单的‘致虚以立本’。这是理学上的解放,即是由程朱的谨严,而解放到陆九渊的简易。”(《明代思想史》,第43页)正因如此,白沙“自我得之,自我言之”的心学,在当时是背逆主流、有违官学的。他退居边陲,隐于民间,仍不免遭各色诋毁。有目之为禅者,有控其为“自立门户”的,更有人加之以伪学罪名。围绕陈白沙不同于流俗的“自然”之说,当时的学界有两种反应。笃守朱子学“格物穷理”之旨,以“居敬”为工夫的一派,大多持批评的态度,尤以崇仁同门为著。而散落在民间的一些边缘性学者,却能呼应白沙的某些想法,遥相发明。
    在吴与弼的三大弟子(石斋、敬斋、一斋)当中,最能谨守师业的是胡居仁(人称敬斋先生),当时最不能容忍白沙之异见新说的也是这位敬斋(注:台湾青年学者吕妙芬新近著《胡居仁与陈献章》一书(文津出版社1996年版),对敬斋、白沙学术做了全面的比较。是书第二章专列一节《胡居仁对陈献章的批评》,对此问题述之颇详。她将胡居仁的批评归纳为“三个论题”,即理气论、心物论、修养论等三大领域;“六个要点”,即认气作理、物我二理、强包万物入胸中、屏绝思虑、不读书、欠缺下学工夫等六大问题;“一个指涉中心”,即近禅。)。他在《居业录》中说:“陈公甫亦窥见些道理本原,因下面无循序工夫,故遂成空见。”又指出白沙“物有尽而我无尽”的主张,“即释氏见性之说”,“是认精魂为性”,有违儒门宗旨,陷入异教。对于这位同门的批评,白沙未做任何回应。后来黄宗羲勉为调停,谓敬斋也有主“静中之涵养”的话,同白沙所谓“静中养出端倪”意同。“而先生必欲议白沙为禅,一编之中,三致意焉,盖先生近于狷,而白沙近于狂,不必以此而疑彼也”(《明儒学案》卷二)。实际上,敬斋、白沙二人不只是个性有异,其学问宗旨也根本不同。敬斋主“敬”,左绳右矩,严毅自律,属保守型的理学家,学问气象与白沙迥然有别。白沙的另一位同门娄谅(字克贞,号一斋)因“遗文散失”,学术面貌不明,而他的弟子夏尚朴(东岩)却也是“传主敬之学”的。《东岩集》中有不少批评白沙的话,谓“白沙之学近禅”,并明确将当时的学风大坏(实为学风转变)归罪于白沙。他说:
    近世论学,直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谓诵习讲说为支离,率意径行,指凡发于粗心浮气者,皆为良知之本然。其说蔓延,已为天下害。揆厥所由,盖由白沙之说倡之耳。(转引自《明儒学案》卷四)
    这说明白沙“学宗自然”确开了一代新风。不容于崇仁同门,痛遭贬斥与逐除,正好说明他与正统朱子学已分道扬镳,而重又走回到心学之路。
    白沙同调中,最可注意者当推陈真晟(字剩夫,号布衣)。《白沙集》收有《与陈剩夫》一函,透出两人惺惺相惜、亟盼相会的消息。“穹壤百年,极欠一会。某自春来得厥疾,一卧至今,武夷之游遂成虚语”(第268页)。生前未能相见,白沙极引为憾事。“陈布衣竟不及面而卒,当此衰否之极,又失此人,可叹,可叹!”(《复张东白内翰》,第132页)为什么陈白沙于此人如此情真意切?原来“学无师承,独得于遗经之中”的陈剩夫也是以复兴心学为己任的,他认为心学道统宋以后又失其传:
    及朱氏没而复晦者,只由宋、元学校虽皆用程、朱之书,而取士又仍隋、唐科举,是以士视此心学为无用,故多不求,遂又多失其真传焉。(《心学图》)
    所以他教人静坐,主一养心;又彷周敦颐《太极图说》故事,作《心学图》,试图将心学之本体也宇宙图式化。他的心学思想在当时显然识者寥寥,故黄宗羲说:“凡先生学有所得者,至是皆无所遇。”(《明儒学案》卷四十六)可见陈剩夫在明初儒林中,也是一个孤寂的探索者。为了转化主流学术,剩夫有意将居敬穷理揉合在“养心”之中。他说:“所谓敬者,岂非涵养此心,使动而穷夫理,则有刚锐精明纯一之气,静而合夫理,又有高明广大之量者乎?”(《论学书》)对剩夫“先养其心”的主张,白沙当然是心有灵犀。“其人虽未面,然尝粗闻其学术专一,教人静坐,此寻向上人也”(《与胡佥宪提学》,第153页)。“此学寥寥,世间无人整顿得起”,得一同道,于白沙而言,当是莫大慰藉。除了陈剩夫外,庄昶(定山)、蔡清(虚斋)等,也能呼应白沙“学宗自然”之说,遥相成犄角互持之势。有意思的是,白沙同门无同调,所获思想支援皆来自一群“散兵游勇”。正像黄宗羲所分析的,他们“或无所师承,得之于遗经者;或朋友夹持之力,不令放到,而又不可系之朋友之下者;或当时有所兴起,而后之学者无传者”(《明儒学案》卷四十三)。这些学人无门派,皆被黄宗羲列入了《诸儒学案》。这就形成了阅读该学术史时的一种奇特感触,何以白沙同调不在崇仁门下,而尽在师门之外?除了用解体、分化、转折、新创等字眼之外,个中缘由恐怕就很难描述吧。
    三、“主静”的意义
    《四库全书总目》谓:“史称献章之学,以静为主。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颇近于禅,至今毁誉参半。”黄宗羲也总结白沙之学是“以静为门户”。白沙确说过许多诸如“学劳扰则无由见道,故观书博识,不如静坐”(《与林友》,第269页)的话,在当时就引起激烈批评。胡居仁说他是“多流于禅”;静中养端倪“是将此道理来安排作弄,都不是顺其自然”(《居业录》)。曾是白沙学友的周瑛(翠渠)致书李大厓(世卿,白沙高足)与之辨,认为白沙所主“今乃块然静坐,求毕体用之学,是释氏之虚空也”(见《明儒学案》卷四十六)。时人厌恶静坐,诋白沙近禅,多拘于形迹,而未了其深心。夏尚朴(东岩)《浴沂亭记》载,白沙应聘到京师,章枫山往访问学,两人之间有一段对话:
    白沙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予(枫山)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谓专理会‘与点’意思,恐入与禅。”白沙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朱子时,人多流于异学,故以此救之;今人溺于利禄之学深矣,必知此意,然后有进步处耳。”予闻其言,恍若有悟。(《东岩集》卷二)
    可见白沙与兹念兹,在拔人于利禄之涂,是对症下药。所以他主张“静坐”,一如倡言“自得”,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他命弟子林光代笔书信,面授机宜道:“大意只令他静坐寻见端绪,却说上良知良能一节,使之自信,以去驳杂支离之病。”(《与林缉熙书》,第972页)静坐的目的是卸去重担,从书本中解放出来,“以我而观书”,“求诸吾心”,使自己成为学问的主人,而不是为学问所缚(参《道学传序》,第20页)。这是针对当时学术的利禄化、官方朱子学的威权化,以及普遍的心灵窒塞、思想僵固,而做得振聋发聩之吁,实为济世之措。
    “主静”观念经周敦颐改造后,已与释、道二家判然有别,成为理学中的重要修养方法(注:对于理学中“静”与“敬”二范畴的来龙去脉、迁延歧出、交互关系,蒙培元先生在《理学范畴系统》一书中做了清晰的分析。可参阅该书的第二十章,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03~417页。)。从学术渊源上讲,白沙之“主静”,对宋、元理学家当然有所继承,这是没有问题的。他本人也曾述其源流,并对“主静”与“主敬”之纠葛有所辨白:
    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豫章、延平二先生,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晦庵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量度何如,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静方有入处,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药也。(《与罗一峰》,第157页)
    这就说明白沙此时强调“主静”,主要是缘于一种实存的感受,即士子奔竞于科第之途,久已迷失自我,利禄钻营,扰攘动杂,只有静坐稍安,扪心一问,才是转疾起疴之良药。就像“道问学”和“尊德行”是两种不同的完善人格之方法一样,“主静”与“主敬”也有不同入手处。主静强调身体自我的调适,凝聚精神,存养本心。主敬偏重于关系自我的顺合,交相为用,格物穷理。但从根本上讲,两者的目标是一致的,相辅相成,并不矛盾。明初,朱学独尊,居敬穷理的主张占据主导地位,理学家多偏执于下学工夫(如薛瑄等),言行酬酢流于俗泛。生活化(人伦日用)的居敬穷理工夫无形中对“主静”派构成了贬斥和排挤,二者的张力由此加大,在理学内部自然也就产生出某种紧张,从当时的“主静”与“主敬”之诠释、辩难即可看到这一点。白沙逢人便说“静坐”,可以说是对“主敬”派话语霸权的一种挑战。
    白沙言“静坐”,遭谤议为禅,他本人未多置辩,只说禅与吾儒“似同而异,毫厘间便分霄壤”(《与林时矩》,第243页)。他的朋友庄昶(定山)却为鸣不平,指出“世之好事诋陈为禅者”,拘于名辞,不究其理。如儒家也讲“无”(“无极而太极”,“静无而动有”等),“吾儒亦不能无‘无’也。但吾之所谓无者,未尝不有,而不滞于有;禅之所谓无者,未尝有有,而实滞于无。禅与吾相似,而实不同矣”(《语要》,引自《明儒学案》卷四十五)。所以,白沙所主之“静”同禅家所谓“静”是根本不同的。湛若水用静以待动、先翕后辟来解释白沙之“主静”。他说:“先生之意,总见先静而后动,须以静为之主;由虚乃至实,须以虚为本。若不先从静虚中加存养,更何有于省察?……圣学精微俱括于此,奈何以禅目之!”(《白沙子古诗教解》卷上)可见当时复兴心学的一派,皆重视“主静”之作用,但都不承认自己是禅。后来黄宗羲总结说:“白沙论道,至精微处极似禅。其所以异者,在‘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而已。禅则并此而无之也。奈何论者不察,同类并观之乎!”(《明儒学案》卷六)作为明代心学殿军,黄宗羲于白沙之“主静”未免袒护,但所言基本属实。
    实际上,白沙之“主静”是动静合一的,只不过在言语上多用“静坐”一词,给人以专一静而不及动的印象。再加之对动描述得不多,不以动、静对举,所以就易遭人误解。可能张诩意识到了这一点,故在《行状》中,特意加上“随动随静以施其功”一阶段,作为白沙学术思想发展的第四个时期(注:比照陈白沙自述和张诩之《行状》、《墓表》,这一点明显不同。白沙《复赵提学佥宪书》中,明确把自己的学思历程划为三大阶段:从吴聘君学,未知入处;归白沙杜门不出,日靠书册寻之,卒未得焉;惟在静坐,久之,心体隐然呈露,涣然自信。而《行状》在这三个阶段之后,又加上“于是随动随静以施其功”的第四个阶段。《墓表》略去了第二个阶段,而对第四阶段大加发挥:“于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忘形骸,捐耳目,去心志,久之然后有得焉,于是自信自乐。”此情此景,在白沙诗作中并不陌生,可以说是俯拾皆是;但白沙从未将此独列为一个时期,以与“静坐”示别。这就带出了一个问题:白沙的“自得”,究竟是“惟在静坐”的结果?还是“浩歌长林”的结果?湛若水认为,《墓表》“全是以己学说翁”,“全是禅意”。也就是说,他不承认所谓“浩歌长林”,而只肯定“静坐”。)。另外,当时白沙门人对此问题也有所展开和申述。如林光以“闲其心”解释“主静”,提出“静养动应”说:
    夫人之一心,息之极而闲之至,足以参两间,而后群动万物不足以相挠,死生不足以为变,视世之为仁义者犹若拘拘,而况于功名富贵乎?……闲其心者有要也,要者,一而已矣。事之未至一其心,则静而闲矣;事之既接一其心,则动而闲矣。知静养而不知动应,是有体而无用,非吾儒之学也。(《南川冰蘖全集》卷二)
    蔡清虽非门人,但“极重白沙,而以新学小生自处”(《明儒学案》卷四十六)。他用“虚”来诠言“主静”,认为静——动——虚构成了一个交互为用的系统。他说:
    人心本是万里之府,惟虚则无障碍,学问工夫,大抵只是要去其障碍而已。……故吾妄意虚之一字,就是圣贤成终成始之道。(《语要》,引自《明儒学案》卷四十六)
    静之一字,更须于动中验之,动而不失其静,乃为得力,反覆体验,又止是虚而已。盖居尝一念及静字,犹觉有待于扫去烦嚣之意,唯念个虚字,则自觉便安。(同上)
    这些诠释未必合乎白沙意思,但都致力于寓动于静、动静相合之工,以补“静坐”字面意义之不足。但最重要的是,“静坐”与“自然”在理论架构上如何圆通?白沙是行而未述,他的后学似乎也没有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对白沙“主静”说的动静合一,“静”之内涵的丰饶与复杂性,今人熊十力、简又文、陈荣捷诸先生均做过精彩的阐释,令古典中若隐若现的智慧在现代重光(注:熊十力先生20年代后期的书信、讲词、语录所编《尊闻录》一册,中有数段谈到白沙之“静坐”,分析得极为精到。陈荣捷先生在60年代写了《白沙之动的哲学与创作》一文,着重发挥白沙“静中养出端倪”之“养出”二字。简又文先生在《白沙子研究》一书中,对此问题也颇多创论。)。
    白沙“主静”,静只是出发点,养静为其方法,而关键是要养出一个“端倪”来。这就是他所说的,“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与贺克恭黄门》,第133页)。端倪是什么?刘宗周认为“毕竟不离精魂者近是”(《明儒学案·师说》)。实际上,白沙所谓端倪,即是善端,养端倪就是养善端。他说:“夫养善端于静坐,而求义理于书册,则书册有时而可废,善端不可不涵养也。……诗、文章、末习、著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毋令半点芥蒂于我胸中,夫然后善端可养,静可能也。”(《与林缉熙书》,第975页)白沙是将人的主体性从人所依附的外在世界,特别是从人自身的创造物之负赘中剥解出来,成就一个“纯粹的我”。这是对孟子“善端”、“养气”诸说的进一步发展。所以孟子讲“几希”之别,白沙也特重人禽之辨。他作《禽兽说》,对反思人性极具震憾力。又以知蔽、去蔽明天理人欲之理,他说:
    耳之蔽声,目之蔽色,蔽口鼻以臭味,蔽四肢以安佚。一掬之力不胜群蔽,则其去禽兽不远矣。于此,得不甚恐而畏乎?知其蔽而去之,人欲日消,天理日明;溺于蔽而不胜,人欲日炽,天理日晦。(《东晓序》,第7页)
    这样,静坐也就是识蔽、去蔽的过程,通过静坐,明天理而消人欲,养成君子品格。“由来须一静,亦足破群疑。敢避逃禅谤,全彰作圣基”(《偶题》,第986页)。这也就是黄宗羲所谓“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的意思。由此,我们说白沙之“主静”在本质上完全是儒家的,而不同于释、老所谓静,更不是枯木死灰。他的静是蕴育生机之静,静坐是体悟天地之道的过程,而主静的目的在于养成参赞化育、与天地参的君子人格。“君子之所得者有如此,则天地之始,吾之始也,而吾之道无所增;天地之终,吾之终也,而吾之道无所损。天地之大,且不我逃,而我不增损,则举天地间物既归于我,而不足增损于我矣”(《论前辈言铢视轩冕尘视金玉》上,第55页)。这样,主体性的我即达到了天人相合,“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这就为心学的重新发煌奠定了基础,走出了僵固化的朱子学之强力笼罩,而于明初学术的滞凝状态中另辟创出一新途。
                                                                                                                                              责任编辑: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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