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论语》可说是中国几千年来最重要的经典,关于它的注疏汗牛充栋,历代学者为了弄清它的真正含义,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在他们那里,对每一字的考证都达到了惊人的繁复。但是,问题真正解决了吗?答案显然是没有。由于《论语》文字的久远,更由于各自时代的局限和自身出发点的不同,对于《论语》文句的解释在很多地方都出现了歧义,而即使是一些似乎没有歧义的解释,也许也并不能代表孔子的本意。针对这一点,本文拟就从《论语》编撰者编撰论语的目的出发,依托孔子的生平,对《论语》中一些重要而又费解的语句做一点思考,希望能够作出一些符合孔子一贯主张的说明。 一、“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与论语编撰者的目的 论语最后一章最后一句讲“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对于此句的解释,历来没有什么歧义。刘宝楠《论语正义》解为“言者心声,故听而别之,则人之是非亦知也。”杨伯峻《论语译注》称“知言”的意义即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辩其是非善恶的意思。“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即“不懂得分辨人家的言语,没有可能认识人”的意思。 但是,历代的注疏家都没有问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论语》为什么会以这句话结尾?比较文体相似于《论语》的古代经典,《孟子》的结句是“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以圣人自居的雄心跃然纸上。《老子》的结句为“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一语点明了整个道德经的核心所在。因此,古人编书对于结句是非常重视的,与《老子》、《孟子》年代相距不远的《论语》按理也不能例外。可是单纯从字面上来看“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并不能代表《论语》的中心思想,它不但与《论语》的核心概念“仁”、“礼”没有多大关系,也并不能代表孔子所强调的“忠恕之道”,最多只是孔子所说的“智”的一方面罢了。《论语》把它与“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两句总结性的话并列,并以它结尾,其目的到底何在呢? 问题似乎很茫然,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分析,不从孔子的角度出发,而从《论语》编撰者们的角度出发,答案便明朗起来。我们知道《论语》是由孔子的弟子编撰而成的,因此,以什么话为结尾是由这些编撰者决定的。“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此句乍看作为全书结句似乎分量不够,但其实正表明了论语的编撰者们编撰《论语》的目的所在。《论语》是记录孔子言论的,而之所以要编撰这本书显然是为了让后人能够通过孔子的言论了解孔子的为人,从而受到启发,这不正是“不知言,无以知人也”的含义吗? 问题到此已经非常清晰。我们知道,历来一切人类反思的核心问题便是人之为人的问题,此问题有两层含义:一是人是怎样产生的?二是我们应该做一个怎样的人?一部《论语》实际上就是在给我们解答这后一个问题,而最后一句就是它的点睛之笔。按这句话的意思推论:因为《论语》是夫子之言,所以我们知道《论语》,就能够知道夫子之为人。于是我们就能知道做人原来还可做到如此境界。我想,先人编撰《论语》的意义也就在于此罢。 二、君子与扬名 《论语》卫灵公篇第20章“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关于此句,历来多有岐解。杨伯峻在《论语译注》中将“称”解作“称述”,全句释为“到死而名声不被人家称述,君子引以为恨。”这种观点应该可以代表古今以来大多数学者的理解,也符合中国人的心理习惯。曾几何时,“留名青史”就成了多少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目标。人生在世若不能扬名天下,那就是如同蝼蚁,毫无意义。而孔子的这句话也就成了儒家积极入世,奋发进取的标志。但是,这真是孔子的原意吗?我们记得,在《论语》第一篇的第一章孔子就说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似乎不以别人是否知道自己为意反而是君子的一个优良品质,这里显然有着一定的矛盾。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作进一步的分析。我们知道,《论语》虽然是语录体,但内容之间还是有一定的联系的,因此,我们可以先来看看在此句的前后都记录了孔子的哪些言论? 15·19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15·20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15·21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由上可以看出,孔子在谈到君子时,谈到的总是对自我的要求,而不是别人的看法。在第19章里,他强调君子只怕自己没有能力,而并不担心别人是否了解自己。在第21章里,他声明君子总是要求自己,只有小人才去要求别人。如果对第20章我们还是按照上面的解释的话,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在这里孔子心中的君子会突然关心起自己是否为人所称述了?这不是前后矛盾的吗?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个矛盾,刘宝楠《论语正义》引《史记?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又引张拭《论语解》:“有是实则有是名。名者,所以命其实也。终其身而无实之可名,君子疾诸,非谓求名于人也。”将此句的意思解为:君子痛恨到死的时候自身还没有足以“可名”的成就。这种解释对照原句非常牵强,完全像是两句话,显然是古人为了怕夫子留下“求名于人”的诟病而附会出来的解释,可以不论。那么,孔子的这句话到底想说的是什么呢? 实际上,“君子”这个词语在论语中的情况非常类似于“仁”,孔子对它们都做了各种角度描述,但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一个人是否是一个“君子”或是否“仁”,都不是由旁人说的,而是有许多明确的标准。其中最根本的标准,是自己对自己的认可。说到底,“君子”和“仁”都是一个自我体认的东西,都是一种为人的状态,是人的一种对于完善自身的追求。孔子说“为仁由己,岂由人乎?”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君子”与“仁”一样,都是一种人所要追求达到的状态,那么以成为一个“君子”为目标的人最担心的就应该是自己是否达到了这一点,是否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这是他毕生的追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里,“称”的含义不是“称扬”或者“称述”,而是“相称”的意思,但“相称”的不是什么“可名的成就”而是“君子”这个称呼!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合理地得出结论:“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在孔子那里的真正含义是:一个以“君子”为目标的人最担心的就是在死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做到与“君子”这个称呼相称。 三、孔子的历程 《论语》为政篇第二章为孔子追叙自己一生为学历程之言,他说:“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对这句话,历代以来发挥的都很多,但大都孤立地围绕“学”什么,“立”什么,“不惑”什么,“天命”指什么,“耳顺”是什么意思,“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矩”又是指什么这些问题单独展开,并没有找出其中的因果关系。而我们知道,人的一生的不同阶段必然是有一定联系的,从这种联系中我们就能发现一个人思想的历程。所以,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孤立的争论具体的“学”什么,“立”什么,而是在于研究孔子为什么要学“这个”?从学“这个”出发又为什么得到“立”于“那个”的结果,以此类推,真正地把孔子的思想历程展现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全面地把握到夫子的真意。 孔子自称“十有五而有志于学”,为什么是十有五呢?《白虎通?辟雍篇》有“古者所以年十五而入大学何?以为八岁毁齿,始有识知,入学学书计,七八十五阴阳备,故十五成童志明,入大学,学经术”的说法,《论语正义》据此认为孔子称“十有五而有志于学”正是指得其入大学学经术之时。那么学的是什么呢?《正义》引《尚书大传》“入大学,知君臣之仪,上下之位”之句,认为是大节大义。问题在于《白虎通》是汉代成书,其说法未必可靠,而古代关于入大学的时间,各书讲法迥异。有认为是二十的,有认为是十六的。我认为“志于学”的志向未必一定要入大学才能发起,人生各有各的际遇机缘,有的人几岁时便立下大志,十分清楚自己以后要干什么;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未必有什么明确的志向。而对于“学”来说,《论语》是记录孔子言行的,其大部分的内容都在讲应该怎样为人,因此这里的“学”应该指的是做人的道理。“三十而立”的意思比较明确,“立”就是立于礼的意思,“子曰:不知礼,无以立。”孔子认为做人的最高境界是“仁”,而“克己复礼曰仁”,他甚至宣称如果“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可见在他眼中“礼”对于为人的重要性。应该说,孔子的思想是非常独特的,他对于“礼”有着深刻的理解,赋予了它丰富的含义,绝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周礼的改进版。在孔子那里,礼一方面代表了一种必须遵守的外在的合理的社会规范,另一方面,它又是人内心中一种对自己欲望的约束。而这种遵守与约束的最终目的是达到“仁”。简单地说,这就是孔子所推行的理论。显然,这种理论在当时是全新的,因为它的新,孔子在实践它时,就要一方面面对自己对自己的怀疑,一方面与反对它的思潮作斗争,他的道路必然是充满着阻碍与荆棘的。 有了以上对孔子理论的了解,我们便可以试着将孔子思想的历程一步步展现出来。可以说,孔子十五岁开始寻找为人的真谛,所以说是“十有五而有志于学”。通过艰苦的学习,在三十岁时,他终于找到了人迈向完善之路的方法,并开始走上这条路,这就是礼,因此称为“三十而立”。但是,前进的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先行者总是孤独的,也会彷徨,也会徘徊,当他从众多的纷扰中解放出来,不再疑惑之时,转眼已是四十岁了,所以说“四十而不惑”。此时,孔子对于自己的道路已再没任何疑虑,但是他在精神领域所达到的高度已让他再找不到榜样,没有更高层次的人来对他的成就做出评判,但是人的天性是需要这种评判的,因为自己评判自己在人的内心深处被认为是不可靠的,他需要一个坚强的支点。带着这种要求,他继续前行,终于有一天,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隔墙被突破,他上升到一个新的境界,在这里,孤独不再存在了,人与世界融为一体,冥冥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天”的旋律,感受到自己在其中运动的轨迹,由此,他找到了自己的支点,明白了自己的使命。而这一天,他五十岁。这就是“五十而知天命”。在这以后,怀着最深刻的使命感,他更加积极也更有信心的向周围的人传播他的思想,教育他们,诱导他们,希望他们都能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来,让这世界更加美好。很快他便发现,人世间的复杂远超过他的想象,在激烈地争论过后,他明白,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追求,有着不同的对这世间的理解,对与错都只能靠每个人自己去体认,他只能做他能做的。从此,他不再以各种不同的意见为意,乐于做一个微笑的听众,他说,我已经六十了,该好好清静清静了,这就是“六十而耳顺”。在以后,不管外在的际遇如何变化,他的心开始幽闲下来,静静地体会着天人之间的真谛,“道”渐渐在他身上流淌,他默默地等待着那最伟大的转变,终于,“道”充盈于他的心灵与身体,此时,他就是道,道就是他,他发出感叹:如今我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就是孔子的历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