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诸子中,孟子文章对于后代中国文学发展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刘熙载《艺概》说:“韩文出于《孟子》”,“昌黎接孟子知养气之传”,“东坡文亦《孟子》,亦贾长沙”,“王介甫文取法孟、韩”。从韩愈、苏轼、王安石这些文学巨匠的作品中,都可以明显看到《孟子》的文学风格的印痕。本文拟就《孟子》文学风格加以论述;作者深知拙笔难以尽述孟文之美,疏漏与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教正。 一、饱蘸济世救民的浓郁情感 “惑人心者,莫先乎情”(白居易《与元九书》)。诗歌如此,文章亦然。真情积于胸,方能发而为至真至醇的文字。孟子继承并弘扬孔子仁者“爱人”(《论语·颜渊》)的思想,有着拯民于水火的情怀和积极入世的精神。孟子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滕文公上》)。他还通过伊尹之口说:“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万章上》)这种以圣贤自视,“如欲平治平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公孙丑下》)的责任感和豪情,在诸子中是绝无仅有的。同样是“为民请命”,荀子平静委婉地说:“用国者,得百姓之死者富,得百姓之力者强,得百姓之誉者荣。”(《荀子·王霸》)而孟子则是:“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梁惠王上》)荀子完全是学者式的论述,而孟子则是以抒情诗人式的语言,把人民渴望和平、渴望明君的心情,通过槁苗需甘霖这一比喻而鲜明地表现出来了。这里不仅仅是形象的描绘,更重要的是它饱蘸着孟子怜民爱民的深厚情感。这种充沛的情感宣泄,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在《孟子》七篇中,孟子多次大声疾呼,指出人民不得温饱、难于活命的现实,并把这种现实同王公大人们的骄奢淫逸作了尖锐的对照:“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这就是“率兽而食人”(《梁惠王上》)。“凶年饥岁,君(此指邹穆公)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以上慢而残下也”(《梁惠王下》)。孟子热切地期望诸侯国的统治者走“保民而王”的道路,要求他们“解民于倒悬”,尽快改善人民在现实社会中陷泥入火的处境。为此,他设计出改革政治的方案,提出了行“仁政”的理想,他建议国君了解下情,做到与民同忧、与民同乐。他说:“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下》)。孟子根据“士人”、“商贾”、“行旅”、“农人”的不同情况,要求国君制定具体措施,修改规章,减轻税敛,使他们各尽其用,各有所安(《公孙丑上》)。其中,他对于怎样改善农民的境遇问题,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他主张统治者要给予农民一块足以自养的固定田产,“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梁惠王上》)。要减轻对他们的压迫与剥夺,“省刑罚,薄税敛”(《梁惠王上》)。孟子还不无兴奋的憧憬农民拥有“恒产”,不受扰乱的平乐光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梁惠王上》)。民无冻馁之患,少有所教,老有所养:句句着眼于黎民的切身寒暖。完全可以说,孟子与百姓是心连心的! 《孟子》所表现出的怜民爱民的厚重情感,激发了无数后代进步文人的爱民之心,从而引起强烈的共鸣。杜甫饱经乱世忧患,深切体会到人民的疾苦,“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热切希望“众寮宜洁白,万役但平均”(《送陵州路使君之任》),“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他那撼人心弦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名句,分明是从孟子的“庖有肥肉”等句脱胎而来。北宋王安石一再称引孟子的“治国养民之道”(《上皇帝万言书》)。陆游在《岁暮感怀》诗中所想像的民乐图:“井地以养民,整整若棋画,初无甚贫富,家有五亩宅……”显然也是来自孟子。笔者以为,浓厚凝重的济世救民的情感,既是《孟子》文章的最主要的特征,又是其影响后世作家最深远的地方。 二、尖锐犀利的文风,磅礴雄健的气势 孟子怜民的热忱、美好的政治理想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处处遭到冷遇。各大诸侯国都热衷于争城争地的兼并战争,认为仁政“迂远而阔于事情”(司马迁语),没有谁打算实行。各个政治学派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也互相展开了论战式角逐。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学派之间的纷争,迫使孟子拿起了批判的武器,他时而怀着极大的愤慨,用犀利辛辣的言辞揭露社会黑暗,时而又以尖刻的口吻同其他学派展开论战,他要树立,要驳斥,常如挥戈舞剑,他再也不可能像孔夫子那样从容不迫,雍容含蓄了。这一切交织起来,形成了《孟子》尖锐犀利的文风,磅礴雄健的气势。正如宋代苏洵所说:“孟子之文,语约而义尽,不为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上欧阳翰第一书》)。这一特征在诸子中,恐怕只有庄子可与相比,所不同者,孟子是严肃地正面“交战”,而庄子却常常流于冷嘲热讽。 孟子在庙堂之上“说大人”,常常直言无隐,毫无顾忌。他当面告诫齐宣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离娄下》)齐宣王问汤武放伐之事,怀疑臣不可以杀君,孟子对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他还当面指责梁惠王说:“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梁惠王上》)他对统治者发动的“无义战”(《尽心下》)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给予大胆的揭露和无情的鞭挞,指出“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并大声疾呼“善战者服上刑”(《离娄上》),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又如在《梁惠王下》中他与齐宣王论失职之事,问:“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孟子进而问:“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孟子紧接着追问“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最后竟逼问得齐宣王无言以对,“顾左右而言他”。其它诸子很少有如此直率、如此犀利的。在与其它学派的交锋中,他也总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情态,甚至显得盛气凌人,容不得反驳:“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滕文公下》)。在与农家弟子陈相的论辩中,他连连发问,最后迫使对方不得不承认“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滕文公上》)。 不管是面对其他学派还是万乘之君,他都视若等闲,侃侃而谈,理直气壮。这种气势从何而来?应该说来自孟子本人的人格修养。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公孙丑上》)孟子善于培养自己的仁义之心,使正气扩充于体内,从而成为一个气宇轩昂、刚正不阿、无私无畏的人。孟子所赞赏的“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滕文公下》),亦可视为夫子自道。他是以殉道者般的勇气和自信去宣传、去严肃地论辩的,他宣称要积极担当起“正人心,息邪说,距行,放淫辞”的大任,“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下》)所以,孟子没有“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滕文公下》)那种迎合取悦、奴颜婢膝的样子,“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尽心下》)藐视王侯的权势地位,鄙夷那些奢华的供奉,而充分自尚其抱负,这是孟子文章辞锋锐利、气势磅礴的重要因素。古人也深刻地指出《孟子》文章这一特征,如苏辙论孟文说:“今观其文章,宽厚弘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上枢密韩太尉书》)管同论孟子辩论之气势更谓:“日蓄吾浩然之气,绝其卑靡,遏其鄙吝,使夫为体也常宏,而其为用也常毅,则一旦随其所发,而至大至刚之概,可以充塞天地间矣。如此则学问成,而其文亦随之以至矣”(《与友人论文书》),甚为精辟。 三、高超的表达技巧 刘熙载评《孟子》说:“《孟子》之文,至简至易,如舟师执柁,中流自在”(《艺概》)。这个评价是中肯的。在诸子散文中,《孟子》语言最为晓畅明白,通俗易懂,确如泛舟中流,优游自如。但需要指出的是,孟子是有着高超的表达技巧的,惟使人不觉尔。 孟子善于用具体事例作为论证的材料,这是不叫“技巧”的高超技巧,因为再没有比事实更具有说服力的了。《庄子》“寓言十九”,《墨子》文多反复,《荀子》取譬过繁,从摆事实的角度,都不及《孟子》。如孟子回答齐宣王“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的问题时说:“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梁惠王下》)又,为说服齐宣王只要能扩充不忍之心就可以施行仁政,即举出胡龅所讲以羊易牛一事,然后加以推论。再如论人皆有恻隐之心,则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公孙丑上》),均有不可辩驳的力量。孟子还善于引用历史事实、圣人言论、典籍名言来论证事理。在《孟子》中,引用《诗经》达三十多次,引用《尚书》二十多处,用孔子语录亦有二十几见,此外还博引《传》、《志》、《礼》等典籍。广博的学识,使其言谈左右逢源,潇洒自如,大大增强了说服力。如论交邻国之道,则以汤、文王、勾践等史实论之;论贤者之乐,则以晏子对齐景公论之(《梁惠王下》);而在回答梁惠王提出的贤者亦有观赏的乐趣时,先引《诗》云:“经使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麋鹿攸伏,麋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执鱼跃”;之后便自然地托出“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的道理(《梁惠王上》)。 孟子在论辩实践中,掌握了一套“知言”的本领:“执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公外丑上》)善于从不全面的言辞中知其片面性所在,从过分的言辞中知其失实的所在,从不符合正道的言辞中知其背离的地方,从躲闪的言辞中知其理屈辞穷的地方,从而有针对性地对答。如淳于髡问孟子,既然男女授受不亲,那么“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孟子对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淳于髡又问:“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这一追问,看似理由实足,实则回避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治天下与援救一个落水的人,方法是不能等同的,孟子抓住这一点,予以有力地反驳:“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离娄上》)使淳于髡无法应答。又如齐宣王口头赞成王道而不准备实行,用“好货”、“好色”来避开,孟子则趁机紧扣话题,如追穷寇:“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梁惠王下》)宣王虽巧于躲闪,却被孟子追逼得一筹莫展,正如赵襄周所谓:“‘好货’‘好色’,波澜横出,山起人面,云生马头,真令人惊疑不定,目炫语塞,莫敢置对”(《孟子文评》)。 运用排比、顶真等手段来增强言辞的气势,又是孟子常用的技巧。如在询问齐宣王“大欲”的内容时,连用五个排句,珠连绳贯,一气呵成:“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梁惠王上》)使对方难以招架。又如“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是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公孙丑上》),起到一种突出和强调的作用。其运用“顶真”之法,如谓:“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下》)给人以“首尾萦回,如环无端”(牛震运《孟子论文》)、气势贯通之感。 “孟子长于譬喻”(赵岐《孟子题辞》),他善于用具体生动的比喻说明事理,陈述主张,变抽象为具体可感,化深幽为浅显明朗。如用水向下流的属性比喻民众归仁的必然趋势:“民之归仁也,犰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离娄上》)再如:“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尽心上》)孟子把在物质上养活人而不爱之,喻为养猪;爱之而不敬之,喻为畜养狗马,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孟子用喻,巧妙、新鲜、有趣,通俗而不流于平庸。如以“缘木求鱼”(《梁惠王上》)揭示霸道之荒唐,用“兄之臂”(《告子下》)道出非礼之谬,道理不言自明,且富于趣味性。在《孟子》中还多处运用了譬喻的高级形式——寓言,这些寓言,有简练的细节,有人物行动、心理描写,甚至生动的对话,如“一傅众咻”、“冯妇”、“五十步笑百步”、“陈仲子哇鹅肉”、“齐人有一妻一妾”等,今日读之犹觉妙趣横生,令人叫绝。 总之,《孟子》具有鲜明的文学风格,它所表现出的热切情怀及行于字里行间的磅礴气势,总令读它的人心波难以平静。宋王安石有《孟子》诗云:“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读孟子文章,千载之下,令人想见其为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