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夏末秋初,纽约这座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酷暑虽已过去,气候却依旧炎热。这时候,在曼哈顿岛北面的一幢大厦里,仿佛将所有的喧嚣和苦热都关在了门外。大厅的扩音器里,不时传出来自不同国度的声音。气氛热烈而有序,人们的表情典雅而安祥。 这正是一年一度的国际比较文学协会第十届年会。来自欧美及东方数十个国家的数百名专家、教授云集在这儿,正在进行比较文学研究的学术交流。一位个儿不高,长相却秀丽、端庄的中年女性登上了讲坛。她以十分娴熟的英语宣读了向大会提交的论文《中国文学史教学与比较文学原则》,引起了与会者极大的兴趣与关注。这也难怪,来自中国大陆的声音,在这样的场合,是睽违多年了;而现在,首次将中国大陆比较文学研究信息带给大会的却是这样一位正当 盛年的女学者! 不错,这位女学者正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乐黛云。她之受到格外的欢迎与重视,不只因为中国大陆的比较文学研究在国际学术界缺席太久,也不只因为她是这次年会上来自中国唯一的女学者,更因为她的论文获得了众多专家的认可与好评。发言结束后,乐黛云在赞许的目光与热烈的掌声中走下了讲坛。随之她的论文被选人《美国比较文学与总体文学年鉴》(这可是与会三位中国学者提交的三篇论文中唯一被选中的一篇)!乐黛云当时受到的称赞与鼓励,让她感受到荣耀与自豪。作为一个中国学人,她为能登上国际论坛与各国学者展开对话而兴奋;她也充满了自信,相信只要通过一些日子在国外的学习,她一定能够赶上国际比较文学的研究水平,做出更大成绩,并把这门学科最前沿的知识带回国去,推动国内比较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可是她出国进修一年的时限已到。她已经几次接到了校方催她回国的通知,并且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开始,她还可以用留下来参加这次年会的理由抵挡一阵,眼下会议已散,倘若再不归国,她又将何以自处?在当时,像出国滞留不归这种事,轻则是不听组织打招呼,迷恋西方生活方式;重呢,那就很有 “叛国投敌”之嫌。回国?留下?乐黛云,这位从云贵高原的大山里走出去,走向北大,又走向世界的贵州女子,此时此刻,她将何去何从?! 一次多么艰难的选择! 走出大山 其实,乐黛云经历类似的艰难选择,并不是头一次。 那是1948年暑假。乐黛云未满17岁,即以优异成绩从贵州中学高中毕业,分别考进了北京大学、中央大学及中央政治大学三校,并接到了母校保送她升人北京师范大学的通知书。北大那时候在一般青年学子的心目中,就是中国的牛津,东方的剑桥,北大自然是她的首选;何况北大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革命学生运动的中心。乐黛云当时正一心向往革命,所以她渴望早一天奔向北大。可是北方正值战火纷飞,父亲从安全着想,根本就不同意她的打算,要她就近念自已执教的贵州大学。 乐黛云以为父亲是担心她到了北京会卷入学潮。她说:“爸,你放心,到了北大,我一心念书,不管别的事,还不行吗?” 一向好性子的父亲,这一回根本不听乐黛云的任何保证和请求。他摇着手一连说了三个“不行”,然后坐在客厅里不再理她。乐黛云向母亲投去求援的目光,可是母亲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乐黛云知道,母亲原来是赞成她去上北大的,可是现在听父亲一说,母亲也变得犹豫了。 “反正都是大学,”父亲悻悻地说:“哪儿念不是一样!” 乐黛云同父亲大吵了一场,仍然没有转机。她委曲极了,“不让念北大还不如让我去死!”她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转身走进了自已的房间。 乐黛云说的是气话,却吓坏了母亲。母亲跟了进来,流着泪劝她,一边答应去说服她的父亲。乐黛云的话也震慑了父亲。说实话,让女儿放弃北大,他也很不甘心。现在,女儿的话让他震惊之后深陷痛苦:女儿性格开朗,却受不得委屈;心地善良,却很坚韧。女儿一旦拿定主意,是说得出也做得到的。父亲不得不软了下来,当妻子走来劝说时,他叹口气,说:“世道不好,我原想一家人呆在一起,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她既有此心,那就让她出去闯吧,不过只能去念中大。” 母亲还想再说什么,父亲摇摇手,制止了她。 中央大学在南京。父亲的想法很清楚,上南京念书比较安全。因为在父亲看来,时局最后的发展,至多是国共两党划江而治。共产党占领北京是迟早的事,最后会统治北方;国民党虽说已大失人心,但有美国人支持,一定会尽全力保住长江以南半壁江山。女儿去到南京求学,召之即回,既满足了女儿外出求学的心愿,又少一些风险。 乐黛云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她还想争辩,这一回轮到母亲向她使眼色了。乐黛云不再言语,她想母亲总会有办法帮助她。果然,夜里待父亲睡下之后,母亲才说:“你父让你去南京念中大,他能够答应的,只能到这一步了,别再逼他。……傻孩子,只要离了家,上哪儿,不都是你自己的事?” 乐黛云扑到母亲怀里,笑了。 北大情结 八月里,她来到武汉,在北大新生接待处的安排下,他们一行十余人,顺江而下,经由上海、天津,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北大。 北大果然名不虚传,自蔡元培先生担任校长以来,数十年间所形成的北大自由精神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来到这儿求学的每一位学子。乐黛云这个从山国里跑出来的女孩子,在故乡时接受了新派父母与西方文化的影响,对自由更仿佛有一种天然认同的能力。“全国最高学府浓厚的学术气氛,老师们博学高雅的非凡气度深深地吸引着我。”她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凝神静听,担心漏掉了她所崇敬的先生们的每一句话语。其中尤其是听沈从文的国文兼写作课,废名的现代作品分析,她更是怀了浓厚的兴趣。先生们的教诲不仅丰富了她的学识,也陶冶了她的人格。到次年一月,平静的气氛就被北京城郊传来的阵阵炮声打破了。乐黛云参加了学生自治会的工作,一方面积极参加革命文艺的排练和演出,一方面通宵达旦地阅读俄国特别是苏联革命时期的文学作品。站岗护校,校对革命宣传品。乐黛云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和无畏,引起了组织上的注意,她被吸收参加了党的外围青年组织。元月下旬,她与同学们在繁忙中迎来了北京城的和平解放。 1950年暑假,乐黛云被选派出席在布拉格召开的第二届世界学生代表大会。会后乐黛云又经历了一次选择。回国之前,她突然被领队的秘书长召见,问她是否愿意留在全国学联驻外办事处工作,待遇相当优厚,还有机会到莫斯科大学留学。这在许多人看来,是组织上的信任,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没想到却遭到了乐黛云的拒绝。晚年当她回顾这件事时,说:“我对此引诱一口回绝,自已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虽然积极参加各种革命工作,但内心深处却总是对政治怀着一种恐惧之情。这种内心深处的东西,平常我自已也不察觉,但在关键时刻却常常决定着我的命运。”那种被她称之为“内心深处的东西”,固然有着一向恐惧政治的父亲的遗传,也同时是北大人的一种情结,是向往自由的精神,也是对文学、对学术的深深眷恋。此后不管是春光明媚,还是凛冽霜天,都没有能够改变她的意志。如同她后来所说:“我不敢肯定,我惟一敢肯定的是在那生活转折的各个关口,纵然再活千遍万遍,我的选择还是只有一个—叫匕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