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部百科全书、一个图书馆、一分器物清单、一系列的风格：一切都可以不断地混合起来，并且以一切可能的方式记录下来。 ——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1 卡尔维诺终生致力于探寻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性。为此，卡尔维诺作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实验： （1）这些思考是我所说的“超越性小说”的基础，我曾在我的小说《寒冬夜行人》中力求示范。我的目标是揭示小说的本质，以压缩的形式，十个开端提出；核心是共同的，但每个开端的发展方式都不同，而且在一个既左右其他，也被其他左右的框架中展开。 （2）为了以实例说明一切叙述的潜在的繁复性、同样的原则也构成了我另外—本书《命运交叉的城堡》的依据；这本书原意是起繁复叙事机器的作用，而叙事的出发点是具有多种可能的涵义的视觉原素，像一副意大利纸牌那样。我的气质促使我“写得短些”，而这样的结构让我可能把创新与表达的态度和一种对无限可能性的感知结合为一。 （3）在《宇宙奇趣》中，程序稍有不同，因为出发点是摘自科学语言的一个命题；视觉形象的独立的戏剧必须从这一概念性命题成长发育。我的目的是要表明，使用神话特有的形象来进行写作可以依据任何土壤，甚至离视觉形象最为遥远的语言，如当今的科学语言。 （4）给予我更大机会来表现几何理性与人生莫测变幻之间的张力的、更为繁杂的形象是城市的形象。我尽力多加叙述我的思想的画依然是《看不见的城市》，因为我在书中聚集了我对一个单一象征全部的思考、实验和猜想；还因为我构建了一个多面的结构物，在其中每篇短文都十分接近其它短文，组成一个不表现逻辑序列或者等级关系的系列；它要表现的是一个网络，在这个网络中可以采纳多重的途径，得出多重的、派生的结论。 （5）像一个小学生写家庭作业以《描写长颈鹿》或者《描写星空》为题写作文一样，我也努力在笔记本中写满了这样的练习，而且从这些材料中编写出一本书来。这就是《帕洛马尔先生》，英译本最近已经出版（一九八五年）。这是一种日记，谈的是知识的最细微的问题、与世界建立关系的方式，和在使用沉默与语言中得到的满足和失望。 以上五条皆摘自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2 就“文学本体论”（暂以此命名一种深层内在的、非外在技巧性的、本质化的艺术思考）的意义来说，小说家们历来以两种不同的方式表现无限的可能性。一种是以极度耗费的、奢华的巴洛克式风格穷尽一切想象之空白；另一种是以微藏不露的、脉脉含情的方式引唤着招呼一切可能性的自行显现。前者是一种无限自我生成的、趋向毁灭的、梦幻与迷醉的、生命狂欢与死亡献祭的艺术；后者是一种向存在敞开的、飘然逸世的、诗意吟唱与生命还乡的艺术。 穷尽生成一切可能性的小说乃是一种巴洛克化的艺术追求。巴洛克原为葡萄牙语，意为畸形的珍珠，泛指一种既具错综复杂特性，又具有夸张冲动色彩的精湛技巧。富恩特斯在《我们的土地》中解释巴洛克艺术时说： 巴洛克就是一朵刚刚盛开的鲜花，其茂盛的程度使人感到：盛开之时即是成熟之日，美丽之极，病变之始。艺术与大自然相似，它们都憎恶空白，因此就填满一切空白。巴洛克拒绝延长空间。对于巴洛克艺术来说，生就是死。它的出现就是它的固定。因为它整个包括了选中的现实层面，完全填满这一层面，无法延伸或发展。 引唤敞现无限可能性的小说，并不致力于以主体性穷尽一切可能性，并不迷醉于生命的绽放、生成、与耗费。反而通过向内的思悟，使主体性消融于一种无的境界中，此一无并非全无一物的空无，而是关联着存在的无限丰富性。前者通过意志扩散的形式繁衍一个自我生成的乌托邦；后者通过诗与思的筑路在神圣游戏中还乡并且安居。 卡尔维诺小说即是穷尽生成一切可能性与引唤敞现无限可能性的交融合一。在卡尔维诺那里，小说既起到繁复叙事机的作用，又以其开放性、未完成性敞现一个存在的诗与思之境遇。一方面，卡尔维诺小说是作者生命意志的绽放、生成、扩散；另一方面，卡尔维诺又窥透主体的有限性而向存在的无限性返归。于是卡尔维诺的小说既是盛开和充满，同时又是更深层次的敞开和召唤。卡尔维诺的小说不仅只是作者自身的生命迷狂、存在之思和诗意栖居，它同时把读者引向更加宽广和多样的、而又各各不同的存在的诗与思之境遇。 3 就一般的文学技巧性来说，卡尔维诺主要以三种方式探寻小说的无限可能性：以描述时间零的方式开启无限可能性；以开放性百科全书的方式联结和繁衍无限可能性；以精致的晶体结构浓缩和折射无限可能性。 （1）时间零 卡尔维诺在其论文《你和零》中提出了时间零理论。 雄狮扑向猎手，猎手射出一箭。时间在此瞬定格，呈现一个绝对时间——称为时间零。 时间零后存在多种可能性。或者……或者…… 传统小说注重情节的来龙去脉，时间的开端、发展、结局。 但卡尔维诺认为：时间零才最重要，最令人感兴趣，是作者最该注意的时刻。这一绝对时间，就其内涵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无比丰富的“宇宙”。 《寒冬夜行人》即为时间零理论的小说样版。 （2）开放性百科全书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论述“繁复”的一节里提出了开放性百科全书的概念。 首先，现代小说应该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务之间的一种关系网。 其次，从二十世纪伟大小说中很可能浮现出一个关于开放性百科全书的概念，这个形容词肯定是和百科全书一词矛盾的； 再次，百科全书这个词在语源学上是指一种竭尽世界的知识，将其用一个圈子围起来的尝试。但是，今天，我们所能想到的总体不可能不是潜在的，猜想中的和多层次的。 《帕洛马尔先生》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了开放性百科全书式的尝试。 （3）晶体结构 卡尔维诺认为，文学作品的形式选择可以和某种宇宙论模式（或者某种总体的神话学参照系）相联系，在这种特殊的文学宇宙中，各种存在质料结晶成为一个形体（即晶体结构），形成某种意义——不是固定的、不是限定的、没有变得岩石般稳固僵凝，而像有机体一样是有生命的。 卡尔维诺认为，晶体是完美性的模型，它具有精确的小平面，并且能够折射光线，因此它可以是宇宙论模式和生命体形成过程的模式之象征。在小说家中，博尔赫斯创作了足以和结晶体严格几何图案与演绎推理的抽象思维相比拟的作品。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包含某种宇宙模式或者宇宙的某种属性（无限性、不可数性、永恒的或者现在的或者周期性的时间），创造出几乎是神话性的结构。 卡尔维诺认为，博尔赫斯创造的这种晶体结构乃是当代新文学体裁最后的一大发明。博尔赫斯的发明又在于，设想他要写的小说已由别人写好了，由他不认识的虚拟的作者写好了。他的任务则是描写、复述、评论这本假想著作。博尔赫斯的发明创造了一种乘方与开方的文学。用后来法国人的术语——潜在文学。 卡尔维诺特别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进行了晶体结构式实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