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这一指定性空间,不是家居意义上的生活空间,而是一处巨型的驿站,一个江湖儿女熙来攘往的穿行之所。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拥有自身规范与准则的正反乌托邦合体,还成为金庸笔下男女群侠历练成长之地,成为有关恩怨是非、“侠骨柔情”的一幅叙事长卷。丁永强曾经如是总结新派武侠小说叙事的核心场面: (1)仇杀;(2)流亡;(3)拜师;(4)练武;(5)复出;(6)艳遇;(7)遇挫;(8)再次拜师;(9) 情变;(10)受伤;(11)疗伤;(12)得宝;(13)扫清帮凶;(14)大功告成;(15)归隐。 戴俊则认为武侠小说最基本的叙事模式无外四种:“侠客成长”、“历史武侠”、“武林公案”、“武林争雄” 。这种普洛普式的对于同类故事“恒定因素”的形式主义爬梳,或者托多洛夫式的结构主义类型概括,虽有提纲挈领的清晰度,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剔除了叙事文本微妙丰富的差异性。正如陈平原在置疑上述方法之后所指出的,“开掘某一小说类型基本叙事语法的文学及文化意义,才是类型学研究的中心任务” 。 笔者试图通过“侠客成长”的模式,进行这种“文学及文化意义”的研究。因为这一模式,是贯穿金庸小说的主导性模式,而金庸小说的基本叙事程序乃是:男侠在“生父”缺席、师父代行父职的条件下学艺遭遇一个(或数个)奇异女子(甚至是“妖女”、“邪教”女子)或者一场灾难性巨变历经种种磨难奇遇和出生入死的波折,武功、情感、以及对江湖世界的体认,都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提升”然后他以自己的方式行侠仗义、局部修正江湖世界的正邪偏见与性别歧视,并重新赋予江湖以新的秩序最后与所爱携手同隐,退出江湖。需要指出的是,笔者并非要将金庸的十四部小说抽象整合成一个自圆其说的系统,事实上,每一种似乎自圆其说的诠释模式,都有其不能涵盖的例外,本章力图具体探讨金庸小说成长主题的若干层面。 一、父亲的缺席与替代:成长主题下的父子关系 “生身之父”的缺席与“替代性父亲”(师父)的多样性——理想父亲与伪精 神之父——孤独的“子一代”、叛逆而不彻底的“子一代”——告别父亲的成人式 在金庸小说以及广义的武侠小说中,赋予“子一代”血肉之躯的“生父”,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师父”一起,构成了父亲以及象征性父亲的维度。“生身之父”赋予“子一代”成长的生理可能,“师父”赋予“子一代”在江湖中成长的生存保证,而“父亲”的理想状态“精神之父”则赋予“子一代”成长的内在动力。“精神之父”未必是“生身之父”,但“子一代”在成长过程中对于“精神之父”的追寻与确认,使父一辈具有了精神导师的地位,亦使“子一代”的成长获得鼓舞、慰藉与认可。然而金庸笔下的男主人公,其“生身父亲”往往在其成长过程中,成为一个缺席,而其武功上的师父虽然必须代行父职,但他们对“子一代”的影响也是好坏皆具、错综复杂的。其复杂的程度,迫使笔者先列出下表,再进行分析,以见证金庸小说乃至武侠小说中“生父”与“师父”与“子一代”的关系: 人物 作品 父亲及其与“子一代”的关系 师父与弟子的关系 陈家洛 书 陈阁老:清官,影响儿子贵介公子的才学与气质 袁士霄:传授武功与基本价值观,独自逍遥于回疆 袁承志 碧 袁崇焕:被害,缺席的理想父亲 穆人清:同上,精神之父型;金蛇秘笈(颇有邪气) 郭靖 射 郭啸天:被害,缺席的理想父亲 江南七怪、洪七公,精神之父型;洪七公尤为理想之父的形象 杨过 神 杨康:害人不成反害己,实为有罪的父亲 洪七公(理想父亲)、欧阳锋(精神错乱的父亲)小龙女(亦为夫妻,导致价值观的错乱)、神雕(独孤求败)武功之新境界 胡斐 雪、飞 胡一刀:被害,大侠风范,是 “子一代”追怀的理想父亲 祖传刀谱 张无忌 倚 张翠山:被迫自杀的无辜慈父,使“子一代”认识江湖之险恶 张三丰(精神之父)、九阳真经、乾坤大挪移 萧峰 慕容复 段誉 虚竹 天 萧远山:假死造成的缺席,枭 雄式的父亲,“子一代”有限 的认同 乔三槐:养父(慈父) 慕容博:假死造成的缺席,精神导师,无限敬仰,一代奸雄 段正淳:“慈父”而不是真实的父亲 段延庆:生父,四大恶人之首,负面效应 玄慈:责任逃避者 玄苦:传授武功,确立基本价值观 慕容博:同左 神仙姊姊,传授武功,爱恋对象;大理段氏祖传之“六脉神剑” 无涯子及天山童姥:亦正亦邪,传授武功 石破天 侠 无(父母可能是“黑白分明”二侠):缺席 谢烟客、不三不四、史婆婆:武功之师而非为人师表 令狐冲 笑 无:缺席,“子一代”为孤儿 岳不群(伪精神之父)、风清扬(武功与价值观的新精神之父)、任我行(武功,敬畏交加) 韦小宝 鹿 无:缺席,“子一代”为孤儿 陈近南(精神之父)、独臂神尼(传授武功) 在金庸所有的小说中,生身之父几乎都以不同的方式缺席,他们退出了教导“子一代”具体成长的职责。这种缺席是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存在的,其一是生身之父亦为精神之父,他们对于“子一代”基本价值观念的形成,仍然颇具影响力,他们在“子一代”的成长历程中,恰如冥冥之中的见证者,构成一种“缺席的在场”。《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父亲陈阁老“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为民请命,以致痛哭流涕” 。父子二人,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但所作所为的用意都在帮助百姓。《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的父亲郭啸天,乃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之后, 在小说开场不久即被杀害。郭靖作为遗腹子来到世上,与母亲生活在蒙古大漠,机缘巧合托庇于铁木真帐下。他的成长过程,是追怀父辈的过程,也是固守由母亲代为传授的父辈价值规范的过程。《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中的胡斐一生试图仿效的,便是其父辽东大侠胡一刀的磊落为人和侠风义举。而《碧血剑》中男主人公的父辈,则是几乎不可逾越的“精神界碑”。袁承志之父袁崇焕乃蒙冤被害的一代忠良,第一回中,袁崇焕的部下私设的“忠烈祠”供奉一座神像,他 本朝文官装束,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 执令旗。那神像脸容清癯,三绺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远方,眉梢眼角 之间,似乎微带忧态。 这是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令清兵闻风丧胆的蓟辽督师,是一身戎装、“双目远瞩”、忧国忧民的“生身之父”,也是遭受屈辱的“精神之父”英雄父亲的形象。当幼童时代的袁承志一身缟素、含泪祭典亡父之时,父辈的忠直早已深深植入“子一代”的内心之中,而父子相继、将门虎子的神话,也在这悲壮的祭拜仪式中得以成形。 《天龙八部》中的父亲形象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偏移,那是“生身之父”佯装死去所营造的虚假缺席。父一辈的退出,为“子一代”的独立成长提供了充分的机遇,“北乔峰南慕容(复)”的美誉,便是江湖世界对于“子一代”两位青年英雄的首肯。但父一辈并未真正死亡,所谓乔峰之父被汉族群侠逼迫而“跳崖自杀”,以及慕容复的父亲“骤然谢世”,只是江湖世界中传播着的谎言。更为重要的是,乔峰一再被指认为杀养父、杀恩师、血洗江湖的凶手,而实际上,这一系列误会的真正营造者,竟是他的“生身之父”萧远山。于是在生父与儿子之间,发生了微妙的裂解:“生身之父”的威武豪迈,虽被儿子所仰慕,但他的滥杀无辜,却为“子一代”所不齿。而慕容复的“生身之父”慕容博虽然当之无愧为儿子的“精神导师”,但父子相继的政治野心,却使二人共同成为乱世的奸雄。这种略带负面色彩的“生身之父”的形象,在《神雕侠侣》的男主人公杨过的身上,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在杨过的心目中,父亲乃是英俊潇洒、无端被害的青年英侠,“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之中,突然有了个慈爱的英雄父亲,但一觉醒来,这父亲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场” 。然而铁枪庙一回“嫉恶如仇、生性耿直”的柯镇恶,毫不留情地将杨过之父杨康残杀贤良、认贼作父的恶行一一曝光,结果 杨过抱头在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此奸恶,自己名气再响,也 难洗生父之羞。 这是“子一代”自我编织的父亲神话彻底破灭的一瞬,也是“子一代”内心渴望“理想父亲”而不得的强烈焦灼。此时此刻,对于敏感而禀赋叛逆精神的“子一代”而言,“生身之父”终于成为一个死去的、被否认并被驱逐的形象。而“子一代”的英雄业绩 杨过火烧敌军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先锋,万马军中以飞石击杀蒙古皇帝,如此大功,虽然在旁人眼中已然完全“替父补过”,但在“子一代”心中,因邪恶父辈所留下的伤痕,却仍旧难以愈合。 第三类父亲缺席的形象,则是“生身之父”完全不在场,他们对于“子一代”的心灵历程全无所助,“子一代”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是孤儿,是无父无母的孤零零的个体。《侠客行》中的石破天被母亲的情敌抢去,并给他起名为“狗杂种”,是在“恶魔”式的准母亲之虐待下度过少年时代的,而《鹿鼎记》中的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花,是一位妓女,她在扬州妓院将儿子拉扯长大。与其他两种“生父”缺席的情形相比,这一种缺席,更为有效地凸显了“师父”所具有的特殊功能,他是作为另一种“父亲”,作为武侠小说中“生身之父”的替代者而出现的。 《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十五岁”“奉母亲之命”,离开富贵之家 ,跟随红花会的大侠于万亭,并与“天池怪侠”袁士霄学艺练功,从而获得了闯荡江湖的阅历,以及“武林”世界行侠仗义的价值观。《神雕侠侣》中少年杨过向“北丐”洪七公偶然学艺,在他眼里,老年洪七公“白发满头,神威凛然中兼有慈祥亲厚,刚正侠烈中伴以随和洒脱,实是不自禁的为之倾倒” ,这是理想父亲的形象,是“生父”已死的“子一代”在年轻尚嫌稚嫩、有所怨恨但亦会动摇的时候,所迫切渴望的“精神导师”。在《碧血剑》中袁承志的师父穆人清、《倚天屠龙记》中点拨张无忌的祖师爷张三丰,以及《笑傲江湖》中传授令狐冲“独孤九剑”的风清扬的身上,都寄托着“子一代”的希望和敬仰,他们超绝的武功修养和凛凛然一身正气,为“子一代”闯荡江湖打下了坚实的武功基础和心理准备。在《鹿鼎记》中,“师父之死”构成了另外一种悲剧性场景。作为有其名无其实的弟子,韦小宝在师父陈近南被害之际痛哭失声,这是韦小宝为数不多的几次真情流露中的一次,是骤然失去精神之父后的无主无助状态: 韦小宝哭道:“师父死了,死了!”他从来没有父亲,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 当成了父亲,以弥补这个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师父逝世,心中伤痛 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 。 师父此际替代父亲,成为“子一代”倍感依赖的主体,也成为“子一代”困惑、迷茫、甚至软弱之际的巨大“内驱力”。而“师父”之死,意味着“子一代”的原本存在的身份危机(韦小宝全然不知“生父”是谁),将再一次成为无法规避的事实。它也意味着父子两代的精神裂变成为一个巨大的、无法逾越的“裂谷”,“子一代”的焦灼与尴尬将无法安置。 父子关系与师徒关系所表露的不仅仅是血缘关系、师承关系的亲疏,它还牵涉到男性江湖世界正邪之间的矛盾。金庸笔下作为“子一代”的男主人公往往不只是师从一人,而是博采众家之长,对正派邪派武功都有所借鉴。《碧血剑》中“忠烈之后”袁承志的旷世武功中,也部分习自亦正亦邪的“金蛇郎君”死后留下的秘笈。在袁承志最终打败“武林败类”玉真子的时候,他所用的武功就是得自“金蛇郎君”夏雪宜的“金蛇剑法”。《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兼容了九阳真经和明教的无上神功乾坤大挪移。在《笑傲江湖》中,是华山耆老风清扬所传授的独孤九剑使令狐冲悟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武学新境界 ,又是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使他死里逃生,武功与先前判若两人。《天龙八部》中强行传授虚竹武功的“天山童姥”,是“逍遥派”中的乖戾老妇,实属亦正亦邪,正邪难辨的人物。 在《神雕侠侣》中,杨过除了在洪七公身上找到了“理想父亲”式的师父之外,他还更早地承认了另一个“师父”兼“父亲”欧阳锋。杨过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自幼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心下常自羡慕”。在他无意中被李莫愁的冰魄银针所伤以后,遇见了能为他疗毒的欧阳锋。欧阳锋却要杨过先认己为父,方愿给他驱毒。杨过虽然自小便渴求父爱,但“见这怪人举止怪异,疯疯癫癫,却老大不愿意认他为义父” ,只是因为性命攸关,为情境所迫,方才叫了一声“爸爸”。自从穆念慈离世之后,杨过流落嘉兴,住在破窑之中,偷鸡摸狗地混日子,“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辱”。欧阳锋的真心相待,最终滋润了杨过失去父母关爱的干涸的心田;而杨过的一声“爸爸”,更是使自从欧阳克死后便孤身于江湖的欧阳锋欢喜无限。“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 这一段感情本是游离于正邪之外,于人性的最根本处发生的,但是,恰恰是这一在正派人士眼中的“认贼作父”的行为,使得杨过的身份发生了意味深长的混乱:他不再纯粹地归属于正派人士的世界,而是“亦正亦邪”的“子一代”(尽管最终“邪不压正”)。欧阳锋是一个心神错乱的“父亲”形象,他的错乱,表现的是一种自我界定的困惑,是因为对于武功最高境界的过分痴迷,以及手段之卑鄙残忍而造成的。即便他在“华山论剑”之际力挫黄药师与洪七公,然而他仍旧陷入“武功天下第一”之名的迷障不能自拔,仍旧不能挽救自己并丧失自我的“本真”状态,这是父一辈的癫狂与迷失。 对“子一代”成长最构成危险的是伪善父亲的形象,譬如令狐冲的师父岳不群,狄云的师父戚长发,……这是“恶魔父亲”的形象,他们为了权力和财富欲望,不惜驱逐、诬陷和扼杀“子一代”。但他们最初是以绝对的“理想父亲”的面目出现的:《连城诀》中的狄云生长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铺乡下,一个土生土长的湘西庄稼汉。他拜师戚长发门下,与师妹戚芳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学艺做人的场景,赫然具备田园牧歌式的静谧与亲和。《笑傲江湖》中“君子剑”岳不群掌管下的“华山派”,夫唱妇随,门徒兴旺,一副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令狐冲所秉承的行侠仗义的观念、以及名门正派的正统思想,是享誉江湖的“君子剑”岳不群亲身传授的。面对岳不群,令狐冲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叛逆之子”,如果说他的所作所为构成了一种反抗与叛逆,那么,他也是一个不彻底的反抗者,一个对师父乃至对师父所象征的权威和秩序抱有希望和幻想的叛逆者。师父每一次虚伪的招顺以及引他重归师门的姿态,都令“子一代”心旌荡漾、感动莫名。甚至当岳不群已经公然变成一个恶魔而终于被杀伏法时,令狐冲 一瞥眼间,见岳不群伏尸于地,脸上笑容登时消失,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 直泻下来。 这是决非经典的弑父场景,而是假借一个弱女子仪琳之手所完成的被动性的弑父行为。“子一代”对貌似“理想父亲”的“伪精神之父”所曾经拥有的依恋与臣服,是长大成人之后仍旧挥之不去的内在情结。然而作为“华山派”首徒的令狐冲,毕竟沦为该门派的弃徒;作为戚长发大弟子的狄云,也毕竟莫名其妙地啷当入狱。“此刻的儿子成为无父之子,一个被误解、遭冤屈、被放逐的主体” ,伪“精神之父”终于实现了自己的阴谋,而师父与徒弟之间这一幕象征性的父子决裂的场景,是“子一代”终于脱离父辈的束缚,默然认领这场不无失落和灰暗的成人式,他们必须振作魂魄,独闯江湖。 二、男女成长:对于江湖男权秩序的偏离与回归 男女相遇:男侠的被放逐与“有问题”的女子——有关“妖女”、“邪教女 子”的命名与性别修辞——置疑僵化的正邪观念——江湖儿女的再定位:对于 江湖男权社会秩序的局部修改——成长模式的若干例外 这茕茕独行的身姿,讲述的是成长的故事,是“子一代”从稚弱走向成熟的经历。而“正因其是子的故事,那么它必然关乎于欲望、反叛、秩序与臣服”。 在金庸小说的“成长主题”里,男侠脱离父亲庇佑而独闯江湖,必将面临很多问题,而其中最大者,是遭遇一个女子,甚至是遭遇一个正派人士眼中的“妖女”或者“邪教女子”。 这些邪派女子的形象本身便是一个“谜”,一个有待男性侠客极力解决的难题。这个问题是以棘手的方式出现的,换言之,这些女性是脱轨者,是偏离了江湖男权社会正常秩序的“有问题的女人”。这些危险的女性,在金庸小说中往往被偏执的正派人士命名为“妖女”。《射雕英雄传》黄蓉出场不久,便被郭靖的三师父马王神韩宝驹骂为“小妖女”,只因为他父亲“东邪”黄药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而她的师姐梅超风杀死了郭靖的五师父笑弥陀张阿生;《倚天屠龙记》蒙古郡主赵敏一开始被汉族侠客称为“赵姑娘”,后来张无忌因误会而称之为“妖女”,他以为她“为其鞑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伤我武林义士,复又盗我宝刀,害我表妹殷离” ;《笑傲江湖》的任盈盈在自诩为名门正派的武人眼中,更是“妖女”,她不但是魔教教主任我行的女儿,而且是江湖世界令“邪教人士”又敬又怕的“圣姑”。她们被冠之以“妖”的共同原因在于:她们出身自与男性正派江湖世界相对抗的邪派或者朝廷。于是,无论这些所谓的“妖女”行止如何深合名门正派的伦理规范,无论她们在男女两性关系上如何严肃拘谨,在每一部小说的开始部分,仍旧难逃“妖女”之名。 也许真正无愧于“妖女”一称的,是《倚天屠龙记》中与张翠山遭遇之前的殷素素,和《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殷素素一出手便杀了少林派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少林僧六人 。李莫愁只因何老拳师与自己的情敌何沅君都姓了个何字,“伤心之余,竟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而“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便是因为她受不了他们招牌上的这个“沅”字 。 在金庸小说中,另有一类形体遭受扭曲的女性。《倚天屠龙记》中殷离因练千蛛万毒手而“面容黝黑,脸上肌肤浮肿,凹凹凸凸” ,小昭为隐瞒身份盗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而故意扭曲形态,“左足跛行,背脊驼成弓形”,“右目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形状极是怕人” 。《神雕侠侣》中陆无双在幼小之时就因意外事故而成为跛足,终身引以为恨,视为大忌。这种对于外形之美的遮掩与破坏,在某种意义上暗示了她们的身份,即江湖世界具有神秘和自虐色彩的离轨者。这些女子或是在私人生活中被迫面对男性的缺席,陆无双丧亲之后乞命于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李莫愁门下;或是遭受了一次灾难性的创伤,殷离因不忿母亲遭受二娘的欺压,手刃二娘,结果导致了母亲的自尽和父亲的追杀。她们在江湖世界的“好”与“坏”的两极之间飘移,是不确定的社会游弋者,是社会正常的两性关系中的一个例外。 《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本是“洁若冰雪”一般的人物,对于她,鲜红如血的守宫砂,是被视为神圣而纯洁的象形文字来阅读的,它联系着美妙而又兼具创痛的女性经验。在她无意间被尹志平玷污之后,那皓如白玉的手臂上所暴露的一片空白,是一个女人献出贞洁与清白之后的标志。然而并不知情的杨过仍旧称小龙女为“姑姑”,这个称谓引发后者狂喷而出的一口鲜血,血再一次与女性的身体粘连起来。这臂上的一片空白所表现的不是男人以及男性社会的认可,而是一系列颠覆性的对于世俗礼教的挑战与控诉。这片空白注定成为《神雕侠侣》的主要故事,一个沉默、痛楚与历经磨难痴心不改的爱情故事。此处的血,联系着女性的受难史,而不再是单纯意义的献身行为。她们是受难国的女王,是受了伤的麋鹿;她们是“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或者是“一道暗红色的血痂” 。 正如笔者在上一章所指出的,江湖世界本来有正有邪,黑白两道并行,各有各的行动原则与规范。江湖正派与邪派势不两立,正派天生的使命,是消灭邪派,而邪派也必定要与正派相敌对。邪教女子从其自身所属的空间来评判,并非是生就的离轨者与有待拯救者,她们原有其确定的且被认可的身份。《倚天屠龙记》中的殷素素是天鹰教主殷天正的爱女,赵敏更是贵为元室的郡主,蒙古人心目中天人一般的人物。《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的掌上明珠,在黄药师听闻灵智上人捏造的女儿的死讯之后,“刹那间万念俱灰”,众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一时寂静异常,“突然听他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异常” ,一代异人的失女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这些女子介入男性主人公的生活之前,她们的位置是确立的,身份明白无误。然而,正是由于她们与正派男侠遭遇激情,使她们介入了所爱恋的男侠的社会空间与个人空间,从而必然地暴露成为一个问题。因为,随着爱情的产生,她们不得不面对另外一套秩序与规范,而为了使爱情最终实现,她们不得不使自己被这套秩序与规范所容纳和接受。与此同时,“迷恋”上了淫邪妖女的正派男侠颇受师长的斥责,甚至于不为本门所容。和他所爱恋的女子一样,他也从原来的身份与生活中游离出来,男女二人都成为各自群落的离轨者。《倚天屠龙记》中的赵敏之所以处于一种尴尬的处境,便是因为她在绿柳庄与张无忌一会之后,居然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自己的敌人,与元朝公然对抗的“明教”之教主。为了这段感情,她不惜叛父叛兄,脱离了自己原本所属的阵营 。而张无忌爱上赵敏,亦受到抗元联盟“明教”与江湖正派势力的置疑。 男侠与妖女的爱情是男侠成长过程中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这份不应有的爱情使男侠成为游离体,完成了从既定的江湖正邪观和等级秩序中脱身的过程,以及对原来所禀承的价值观提出置疑和不断验证的过程。脱离僵化的二元对立,走入这块正邪之间的缓冲地带,这并不是江湖世界既定的男权正统等级秩序所能理解和接纳的,亦不是正派中的狭隘者所能认可的。这个“问题化”的位置,当男主人公尚且处于江湖世界的正常位置时,是无视其存在的,只有当他们陡然陷入一个尴尬的处境象《笑傲江湖》的令狐冲那样被诬偷窃福建林家的辟邪剑谱而逐出师门,象《连城诀》的狄云那样被诬逼奸万家小妾桃红、偷盗金银而啷当入狱。只有当他们蒙冤遇难、被迫卷入一场江湖的风波与阴谋,这个包含异质化因素的价值观,才能进入金庸小说的男主人公痛苦思考的视野。男侠亦只有在这样一个不利的位置,才可能逐步发现,正非正,邪非邪,人之善恶,江湖之道义,实非简简单单的正邪二字能予以归纳和区分的。 正邪并不是出生和所属的门派能够决定的。《倚天屠龙记》中武当七侠之首宋远桥之子宋青书出身可谓极正,然而他深宵之中,偷窥峨眉诸女的卧室,然后受制于恶人,以“震天铁掌”打死师叔,其所作所为,邪派人物亦会不耻;名门正教“峨嵋派”掌门灭绝老太倚天剑一出鞘,必染血之后方才收回,她对付“明教”下手毒辣之极,仗倚天剑之利一条一条砍去明教教众的手臂,最后明教铸剑高手吴劲草面对折断的倚天剑,想起受害教友,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决不接续此剑 ;《连城诀》中所谓的正派侠客花铁干面对血刀老祖的淫威,心中所有的卑微与邪念都表现出来,在此极限情境中,他的卑劣的一面尽显无遗。而《笑傲江湖》中被正派人士所不耻且先诛之而后快的采花大盗田伯光,在跟令狐冲比武的时候,却一点便宜都不占,言行举止颇显“真小人”风范,堪称邪派中的君子,在某种意义上,远比那些“伪君子”们真诚可爱得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