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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首都长安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国际都市，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是众多使节、商贾、僧侣和艺人往来于国内外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唐代与周边民族和域外各国的交通，在贾耽的《入四夷之路》有具体反映，其中海路以广州为起点，陆路则以长安为中心。①唐代与域外交往的陆路交通从长安出发四通八达，向北经蒙古地区至叶尼塞河和鄂毕河两河上游(在今俄罗斯中部)，折西达额尔齐斯河(在今哈萨克斯坦)流域以西地区；向西经河西走廊，出敦煌、玉门关西行，在新疆境内有三条路线过葱岭而通中亚、西亚和南亚；西南经青海至吐蕃，可达尼婆罗、天竺，或经南诏、缅甸到天竺；向东经河北、辽东可到朝鲜半岛，还可利用陆海交通至日本。唐诗反映了出入长安交通四方的使节、商旅、艺人、僧侣等丝路行旅的活动。 一、唐诗中长安与边地的联系 在唐代诗人笔下，常把长安与边地联系起来，长安是行人通向边境地区的出发点。传统意义上的丝绸之路是从长安出发经西域到达中亚、西亚、南亚和欧洲的道路，唐诗中常把长安与西域联系起来。 唐朝奉命出使西域的使节往往从长安出发。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②这首脍炙人口的送别诗为送朋友出使西域而作。渭城即秦时咸阳，汉改渭城，在长安西北，渭水北岸。安西乃唐朝为统辖西域而设置的安西都护府简称，治所在龟兹城(今新疆库车)。唐代从长安往西去的，多在渭城送别。这位姓元的友人奉朝廷使命前往安西，从长安出发赴西域，王维在渭城为之饯别。王维还有《送刘司直赴安西》一诗也是送人从长安出发赴西域：“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③无名氏《杂曲歌辞·入破第二》云：“长安二月柳依依，西出流沙路渐微。阏氏山上春光少，相府庭边驿使稀。”④流沙代指西域。郑巢《送边使》云：“关河度几重，边色上离容。灞水方为别，沙场又入冬。曙雕回大旆，夕雪没前峰。汉使多长策，须令远国从。”⑤灞水代指长安。杜甫有《哭李尚书(之芳)》诗，李之芳，蒋王李恽曾孙。广德初，诏兼御史大夫使吐蕃，被留二岁，回到长安。拜礼部尚书，改太子宾客。死，杜甫作此诗悼念云：“修文将管辂，奉使失张骞。”⑥把他比作汉代的张骞。杨巨源《送许侍御充云南哀册使判官》云：“万里永昌城，威仪奉圣明。冰心瘴江冷，鹴宪漏天晴。荒外开亭堠，云南降旆旌。他时功自许，绝域转哀荣。”⑦许侍御奉朝廷之命，从长安出发出使南诏吊唁。薛能《长安送友人之黔南》云：“衡岳犹云过，君家独几千。心从贱游话，分向禁城偏。陆路终何处，三湘在素船。琴书去迢递，星路照潺湲。台镜簪秋晚，盘蔬饭雨天。同文到乡尽，殊国共行连。”⑧许棠《送防州邬员外》云：“千溪与万嶂，缭绕复峥嵘。太守劳车马，何从驻旆旌。椒香近满郭，漆货远通京。唯涤双尘耳，东南听政声。”⑨在边地送别朋友回归，行者的目的地往往是长安。杨衡《桂州与陈羽念别》云：“惨戚损志抱，因君时解颜。重叹今夕会，复在几夕间。碧桂水连海，苍梧云满山。茫茫从此去，何路入秦关。”⑩张蠙《边庭送别》云：“一生虽达理，远别亦相悲。白发无修处，青松有老时。暮烟传戍起，寒日隔沙垂。若是长安去，何难定后期。”(11) 远征的将军往往从长安出发，从边塞凯旋的将军也是回到长安，接受朝廷的封赏。杨炯《从军行》写将军出征：“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12)凤阙代指长安，龙城即指外族首府。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诗写赴边塞远征的将军：“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龙旌昏朔雾，鸟阵卷寒风。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归来谢天子，何如马上翁。”(13)“下天上”即指从长安出发，因为那是朝廷和天子所在。将士们凯旋回到长安。无名氏《采桑》云：“自古多征战，由来尚甲兵。长驱千里去，一举两蕃平。按剑从沙漠，歌谣满帝京。寄言天下将，须立武功名。”(14)李九龄《代边将》云：“雪冻阴河半夜风，战回狂虏血漂红。据鞍遥指长安路，须刻麟台第一功。”(15)身在边关的将士，想念故乡，长安往往成为家乡的代名词。张说《幽州新岁作》：“去岁荆南梅似雪，今年蓟北雪如梅。共知人事何常定，且喜年华去复来。边镇戍歌连夜动，京城燎火彻明开。遥遥西向长安日，愿上南山寿一杯。”(16)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二云：“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17)身在边关，心系长安，对国家和君王的忠诚、对自己梦想的追求和对家乡的思念把边塞与长安联系起来。 从长安出发远赴边塞和域外的行人，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长安。储光羲《长安道》云：“鸣鞭过酒肆，袨服游倡门。百万一时尽，含情无片言。西行一千里，暝色生寒树。暗闻歌吹声，知是长安路。”(18)这方面写得最动人的是岑参的两首诗。在离开长安赴西域途中，他作《逢入京使》云：“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19)在西域，他也是时刻想念长安。《安西馆中思长安》诗云：“家在日出处，朝来起东风。风从帝乡来，不异家信通。绝域地欲尽，孤城天遂穷。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胡尘净古塞，兵气屯边空。乡路眇天外，归期如梦中。遥凭长房术，为缩天山东。”(20)高适《李云南征蛮诗》写唐天子下诏征蛮：“圣人赫斯怒，诏伐西南戎。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遂令感激士，得建非常功。”李宓率军远征，“料死不料敌，顾恩宁顾终。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经过艰苦奋战，赢得战争胜利，“收兵列亭堠，拓地弥西东。……泸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21)元稹《思归乐》写赵工部：“君看赵工部，八十支体轻。交州二十载，一到长安城。长安不须臾，复作交州行。交州又累岁，移镇广与荆。归朝新天子，济济为上卿。”(22)白居易《广府胡尚书频寄诗，因答绝句》云：“尚书清白临南海，虽饮贪泉心不回。唯向诗中得珠玉，时时寄到帝乡来。”(23)边塞战争造成无数将士离开家乡，远赴边地戍守和征战，夫妻离别，两地相思。诗人们写那些离情别绪，往往把长安当作家乡意象，用两地相思把边地跟长安联系起来。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24)郑锡《千里思》云：“渭水通胡苑，轮台望汉关。帛书秋海断，锦字夜机闲。旅梦虫催晓，边心雁带还。惟馀两乡思，一夕度关山。”(25)渭水代指长安，胡苑代指边地。这首诗写守边将士与故乡思妇两地相思，以渭水、长安泛指故乡。 二、唐诗中长安中外使节往还 世界上许多国家与唐朝建立通交关系，各国使节频繁入唐交往，域外使节入唐的终点是长安。张祜在《大唐圣功诗》中歌颂唐太宗的功业：“甲子上即位，南郊赦宪瀛。八蛮与四夷，朝贡路交争。”(26)张说《奉和圣制春中兴庆宫酺宴应制》诗云：“千龄逢启圣，万域共来威。”(27)晚唐诗人王贞白《长安道》云：“晓鼓人已行，暮鼓人未息。梯航万国来，争先贡金帛。”(28)他们当然是来到长安入贡。外国使节归国之际，唐代诗人往往写诗送行，特别是汉字文化圈的东亚国家，如朝鲜半岛的新罗国和日本。 唐朝与统一新罗时期的使节往还十分频繁。据统计，从618年唐朝建立至907年唐朝灭亡，289年间，新罗曾向唐朝派遣使团126次，唐朝也向新罗派遣使团34次。两国之间外交往来的频率，远远超过唐朝与其他任何国家之间的往来。新罗国使节入华后归国，唐朝君臣朋友往往写诗送行。陶翰《送金卿归新罗》云：“奉义朝中国，殊恩及远臣。乡心遥渡海，客路再经春。落日谁同望，孤舟独可亲。拂波衔木鸟，偶宿泣珠人。礼乐夷风变，衣冠汉制新。青云已干吕，知汝重来宾。”(29)孟郊《奉同朝贤送新罗使》云：“淼淼望远国，一萍秋海中。恩传日月外，梦在波涛东。浪兴豁胸臆，泛程舟虚空。既兹吟仗信，亦以难私躬。实怪赏不足，异鲜悦多丛。安危所系重，征役谁能穷。彼俗媚文史，圣朝富才雄。送行数百首，各以铿奇工。冗隶窃抽韵，孤属思将同。”(30)当新罗国使节回国时，许多人都写诗相赠，送行的诗多达“数百首”。张乔《送朴充侍御归海东》云：“天涯离二纪，阙下历三朝。涨海虽然阔，归帆不觉遥。惊波时失侣，举火夜相招。来往寻遗事，秦皇有断桥。”(31)“海东”即新罗国。这位朴氏从新罗来，在唐朝担任侍御职务，奉命回新罗。由于唐罗关系密切，在人们的心理上两国间的海上距离也缩短了，故云涨海虽阔，不觉路遥。 日本遣唐使多次入唐，他们到长安访问，留唐学习，有的学成返回日本，有的留在长安做官。唐诗中对他们的活动多所反映。晁衡跟中国诗人建立深厚友谊，彼此间诗歌唱和自不待说，他离开长安回日本，王维、包估皆有诗送行。唐玄宗也有一首《送日本使》诗，据日本高僧传记载：天平胜宝四年，藤原清河为遣唐大使，至长安见元宗。元宗曰：“闻彼国有贤君，今观使者趋揖有异，乃号日本为礼义君子国。命晁衡导清河等视府库及三教殿，又图清河貌纳于蕃藏中。及归赐诗：“日下非殊俗，天中嘉会朝。念余怀义远，矜尔畏途遥。涨海宽秋月，归帆驶夕飙。因惊彼君子，王化远昭昭。”(32)空海上人以日本国使身份入唐朝献，归国时众多诗人赋诗送行，如朱千乘、朱少端、沙门昙靖、鸿渐、郑壬、胡伯崇等皆有诗作。 长安是唐朝出使外国的使节启行之地，当朋友、同僚奉命出使异域离开长安时，诗人们往往写诗送行。朝鲜半岛的新罗国与唐朝来往最为频繁，唐朝使节不断赴新罗国访问，因此送人出使外国的诗与新罗国有关的最多。如钱起《送陆埏侍御使新罗》云：“衣冠周柱史，才学我乡人。受命辞云陛，倾城送使臣。去程沧海月，归思上林春。始觉儒风远，殊方礼乐新。”(33)陆埏是钱起的同乡，所以当他奉命出使新罗离长安时，钱起就为他写诗送行。“倾城送使臣”说明当时送行的人数之多。送陆埏，钱起还有另一首《重送陆侍御使日东》：“万里三韩国，行人满目愁。辞天使星远，临水涧霜秋。云佩迎仙岛，虹旌过蜃楼。定知怀魏阙，回首海西头。”因为是离开长安，故曰“辞天”，“怀魏阙”就是怀念长安。顾况有《送从兄使新罗》长诗，他说“封侯万里外，未肯后班超”，祝愿从兄这次出使，不辱使命，回国后因功升迁。又如权德舆《送韦中丞奉使新罗》、李端《送归中丞使新罗》、皇甫冉《送归中丞使新罗》、皇甫冉的弟弟皇甫曾也有《送归中丞使新罗》、耿湋《送归中丞使新罗》、李益《送归中丞使新罗册立吊祭》、吉中孚《送归中丞使新罗册立吊祭》、窦常《奉送职方崔员外摄中丞新罗册使》、刘禹锡《送源中丞充新罗册立使》、姚合也有一首《送源中丞赴新罗》、曹松《送胡中丞使日东》。这些使臣通常都是从长安出发，诗人们也是在此送行的。 三、唐诗中长安侨民和外籍居民 长安外国人很多，据统计在长安城一百万左右人口中，各国侨民和外籍居民占总数约百分之二。如果算上突厥后裔，其数当在百分之五左右。德宗建中元年(780年)，留居长安的回鹘人有上千人。完全华化，衣着唐式服装和汉人混居的外国商人在二千人以上。贞元三年(787年)检括长安“胡客”(侨民)，检出有田宅者多达四千人，被朝廷编入左、右神策军。经常出入长安的外国人当更多。(34)长安的侨民来自不同的地区，各有自己的生活风尚和特长。突厥人最多，唐击灭东突厥，迁居长安的突厥人近万家，以后西突厥和中亚人都成批迁入长安。波斯贵族由于阿拉伯势力入侵而流浪天涯，国王卑路斯和他的儿子泥涅师入华而客死长安。勃律国王苏失利芝、护密国王罗真檀、陀拔王子都入华留居。外国人在中国也有进入国学学习的，有的参加唐代科举考试，学成归国，有的留在中国做官。外族人有的升至将相，当时称为“蕃将”、“蕃相”。 唐代，中亚昭武九姓国人大量进入中国内地，从事战争、经商、艺术等活动。昭武九姓国人都以国为姓，有康、安、曹、石、米、何、史、穆等，而以康、安两国人最多，他们多为武将和富商，康国人多信仰摩尼教，安国人多信仰火祆教。曹国人多乐工、画师，唐代的琵琶名手多姓曹，如曹保、曹善才、曹纲三代都以琵琶而著称。石国人多摩尼教徒，有的善舞，有的能翻译回鹘语。米国人以善乐著称，米、何、史诸国也多属祆教徒。其中有些活跃在长安的艺人，红极一时，成为诗人笔下常常歌咏的对象。李白《上云乐》中的“康老胡雏”是一位来自康国的艺人，其特长就是滑稽表演，博人欢笑： 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巉岩容仪，戍削风骨。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不睹诡谲貌，岂知造化神。大道是文康之严父，元气乃文康之老亲。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云见日月初生时，铸冶火精与水银。阳乌未出谷，顾兔半藏身。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若沙尘。生死了不尽，谁明此胡是仙真。西海栽若木，东溟植扶桑。别来几多时，枝叶万里长。中国有七圣，半路颓洪荒。陛下应运起，龙飞入咸阳。赤眉立盆子，白水兴汉光。叱咤四海动，洪涛为簸扬。举足蹋紫微，天关自开张。老胡感至德，东来进仙倡。五色师子，九苞凤凰。是老胡鸡犬，鸣舞飞帝乡。淋漓飒沓，进退成行。能胡歌，献汉酒。跪双膝，立两肘。散花指天举素手。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35)诗写康老胡雏向天子祝寿，则其活动在长安，李白此诗亦作于长安时无疑。又如刘禹锡《与歌者米嘉荣》写来自米国的歌手：“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数米嘉荣。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36)李颀《听安万善吹筚篥歌》的安万善，诗中称为“凉州胡人”，其实是来自昭武姓国之安国人。白居易《琵琶行》“曲罢曾教善才服”中提到的长安琵琶师曹善才，则来自中亚曹国。曹善才死，还引起诗人的哀悼，李绅有《悲善才》一诗。薛逢《听曹刚弹琵琶》云：“禁曲新翻下玉都，四弦振触五音殊。不知天上弹多少，金凤衔花尾半无。”(37)曹刚与曹善才都同样是从中亚曹国来长安的琵琶师。李端《赠康洽》、戴叔伦《赠康老人洽》诗中的康洽来自中亚康国，戴诗说他是“酒泉布衣旧才子，少小知名帝城里。”酒泉是西域胡人聚居之地，康洽应从酒泉入籍长安。李诗说他诗可比鲍照，又执戟唐廷，说明他华化很深，而且早已入籍长安。(38)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胡旋女》云：“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39)胡旋舞是中亚乐舞，天宝年间胡旋舞女被入贡唐朝。白居易也有《胡旋女》一诗，并云：“天宝末，康居国献之。”诗曰：“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馀。”(40)此康居即中亚康国。 丝绸之路从其本来的意义上说是贸易之路，入华域外人在长安经商的不少。波斯人多以经商致富，操纵长安珠宝、香药市场。昭武九姓国粟特胡人也以经商著名，长期操纵丝路贸易。他们被称为“商胡”。包佶《抱疾谢李吏部赠诃黎勒叶》诗云：“方士真难见，商胡辄自夸。此香同异域，看色胜仙家。”(41)那些在长安开酒店的域外胡人被称为“酒家胡”。初唐诗人王绩《过酒家五首》其五云：“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42)在长安酒馆里往往有年轻貌美的胡人女性做招待，唐诗中写到的胡姬，就是从西域来到长安从事这种营生的女性。长安城里有许多当卖酒的胡姬，深目高鼻，美貌如花，身体健美，充满异域风情，成为唐朝开放社会的象征，成为诗人喜欢歌咏的对象。在诗人笔下，胡姬善于招揽顾客。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云：“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43)其《前有樽酒行》其二云：“胡姬貌如花，当炉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欲安归?”(44)她们也善于劝酒，李白《醉后赠王历阳》写酒宴上：“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朔雪，从君不相饶。”(45)岑参《送宇文南金放后归太原寓居因呈太原郝主簿》云：“送君系马青门口，胡姬垆头劝君酒。”(46)诗人和贵公子们喜欢有胡姬的酒肆聚饮。李白《少年行二首》其二云：“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47)在《白鼻騧》中又写道：“银鞍白鼻騧，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48)张祜《白鼻騧》诗云：“为底胡姬酒，长来自鼻騧。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49)五陵年少和那些风流的诗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似乎是奔着美貌的胡姬才进入酒肆畅饮的。 唐代长安城内的西市和东市是两大贸易中心，内地商人和西域商胡多在此经商。其中西市更加发达。根据考古发现，这里街道两旁发掘出4万多家商铺，220多个行业。主干道上发现重重叠叠的车辙印。西市考古发现西域舶来品，如蓝宝石、紫水晶等。因此西市称得上是丝绸之路贸易路的起点。(50)繁华的都市、奢靡的生活和开放的生活方式令人眼花缭乱，引起诗人们的惊叹。崔颢《渭城少年行》写到金市：“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51)金市是西市经营金银器的市场，西域商人往往经营金银器生意，这一带也更多胡姬当垆卖酒的酒肆。不光是那些追求刺激的诗人喜欢到此饮酒，那些一掷千金的贵公子也喜欢到此消费。元稹《估客乐》写的是一位走南闯北奔波国内外经商的富豪： 估客无住着，有利身则行。出门求火伴，入户辞父兄。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莫所避，求利无不营。火伴相勒缚，卖假莫卖诚。交关但交假，本生得失轻。自兹相将去，誓死意不更。一解市头语，便无邻里情。鍮石打臂钏，糯米吹项璎。归来村中卖，敲作金石声。村中田舍娘，贵贱不敢争。所费百钱本，已得十倍赢。颜色转光静，饮食亦甘馨。子本频蕃息，货贩日兼并。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炎洲布火浣，蜀地锦织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通算衣食费，不计远近程。经游天下遍，却到长安城。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迎客兼说客，多财为势倾。客心本明黠，闻语心已惊。先问十常侍，次求百公卿。侯家与主第，点缀无不精。归来始安坐，富与王者勍。市卒醉肉臭，县胥家舍成。岂唯绝言语，奔走极使令。大儿贩材木，巧识梁栋形。小儿贩盐卤，不入州县征。一身偃市利，突若截海鲸。钩距不敢下，下则牙齿横。生为估客乐，判尔乐一生。尔又生两子，钱刀何岁平?(52)这位估客为富不仁，通过欺诈手段发财致富，发家后来到长安，出入东市、西市，投机钻营，横行霸道，奢侈挥霍。他不仅在国内走南闯北，而且足迹远至域外，其活动是当时众多从事国内和国际贸易的富商大贾的缩影。长安这两大市场可以称得上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贸易中心，这里汇集了中外商贾，为其发财致富的梦想在此奋斗。 四、唐诗中出入长安的中外佛僧 从魏晋时起至唐代前期，中国掀起赴西域求法取经的热潮。唐代长安已经成为世界上佛教中心之一，长安成为中土僧人西行的起点，不少高僧从长安出发赴西域和天竺求法，例如玄奘、义净等。义净《题取经诗》云：“晋宋齐梁唐代间，高僧求法离长安。去人成百归无十，后者安知前者难。路远碧天唯冷结，沙河遮日力疲殚。后贤如未谙斯旨，往往将经容易看。”(53)也有域外僧人来华，又从长安归国的。贾岛《送安南惟鉴法师》云：“讲经春殿里，花绕御床飞。南海几回渡，旧山临老归。潮摇蛮草落，月湿岛松微。空水既如彼，往来消息稀。”(54)这位来自安南的高僧在长安曾侍奉朝廷，现在又渡海南归。杨巨源《供奉定法师归安南》写到一位曾在朝廷任红楼院供奉之职的广定法师：“故乡南越外，万里白云峰。经论辞天去，香花入海逢。鹭涛清梵彻，蜃阁化城重。心到长安陌，交州后夜钟。”(55) 唐代时新罗国屡遣僧人入唐求法，被称为学问僧。当时众多留学僧入华学习佛教，学成后回国。唐朝对外国僧侣入唐求法采取鼓励政策，提供生活便利。按照规定，外国僧侣入唐求法，每年赠绢二十五匹，四季供给时服。当时新罗入唐求法僧侣人数众多，在外国入唐求法僧侣中遥居首位，有法号可考者多达130多人。他们与唐人交朋友，互相唱答应和。当他们启程归国时，诗人们往往赋诗送行。他们入华往返有陆海两路相继。张乔有一首《送僧雅觉归海东》：“山川心地内，一念即千重。老别关中寺，禅归海外峰。鸟行来有路，帆影去无踪。几夜波涛息，先闻本国钟。”(56)姚鹄《送僧归新罗》：“淼淼万余里，扁舟发落晖。沧溟何岁别，白首此时归。寒暑途中变，人烟岭外稀。惊天巨鳌斗，蔽日大鹏飞。雪入行砂屦，云生坐石衣。汉风深习得，休恨本心违。”(57)孙逖《送新罗法师还国》：“异域今无外，高僧代所稀。苦心归寂灭，宴坐得精微。持钵何年至，传灯是日归。上卿挥别藻，中禁下禅衣。海阔杯还度，云遥锡更飞。此行迷处所，何以慰虔祈。”(58)从这些诗的内容看，这些新罗僧人都是在长安学习佛教学成归国的。 在日本的遣唐使中，随行的有入华学习的佛僧，有的同时也兼任使臣。辨正，俗姓秦，日本人，少年出家。长安间入唐，学三论宗。曾以善棋入临淄王李隆基藩邸。客死于唐。《在唐忆本乡》云：“日边瞻日本，云里望云端。远游劳远国，长恨苦长安。”(59)空海上人即是僧人，又是日本使节。当他归国时，唐朝诗人写诗相赠，留传至今。如朱千乘《送日本国三藏空海上人朝宗我唐兼贡方物而归海东诗》序云：“沧溟无垠，极不可究。海外僧侣，朝宗我唐，即日本三藏空海上人也。解梵书，工八体，缮俱舍，精三乘。去秋而来，今春而往。反掌云水，扶桑梦中。他方异人，故国罗汉，盖乎凡圣不可以测识，亦不可知智。勾践相遇，对江问程，那堪此情。离思增远，愿珍重珍重!”诗曰：“古貌宛休公，谈真说苦空。应传六祖后，远化岛夷中。去岁朝秦阙，今春赴海东。威仪易旧体，文字冠儒宗。留学幽微旨，云关护法崇。凌波无际碍，振锡路何穷。水宿鸣金磬，云行侍玉童。承恩见明主，偏沐僧家风。”(60)秦阙即长安，海东指日本。僧人昙靖也有《奉送日本国使空海上人橘秀才朝献后却还》诗：“异国桑门客，乘杯望斗星。来朝汉天子，归译竺干经。万里洪涛白，三春孤岛青。到宫方奏对，图像列王庭。”(61)朱少端《送空海上人朝谒后归日本》云：“禅客祖州来，中华谒帝回。腾空犹振锡，过海来浮杯。佛法逢人授，天书到国开。归程数万里，归国信悠哉。”(62)空海至长安，后离长安，乘船东渡归国。 唐代来自西域、天竺的僧人仍然不少，长安是他们的主要落脚点之一。唐代前期从天竺来的僧人大多从陆路经中亚、西域到中国，后期不少经南方海上丝路入华。李白曾写过一首《僧伽歌》：“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问言诵咒几千遍，口道恒河沙复沙。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意清净，貌棱棱。亦不减，亦不增。瓶里千年舍利骨，手中万岁胡孙藤。嗟予落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一言谶尽波罗夷，再礼浑除犯轻垢。”(63)李白歌咏的这位僧伽大师，西域人，姓何氏，应该来自中亚何国，曾被唐中宗尊为国师。(64)耿湋《赠海明上人(一作赠朗公)》诗写海明上人：“来自西天竺，持经奉紫微。年深梵语变，行苦俗流归。月上安禅久，苔生出院稀。梁间有驯鸽，不去复何依。”(65)可知海明上人是来自天竺奉事朝廷的僧人。权德舆《锡杖歌送明楚上人归佛川》诗云：“上人远自西天竺，头陀行遍国朝寺。口翻贝叶古字经，手持金策声泠泠。护法护身唯振锡，石濑云溪深寂寂。乍来松径风更寒，遥映霜天月成魄。后夜空山禅诵时，寥寥挂在枯树枝。真法常传心不住，东西南北随缘路。佛川此去何时回，应真莫便游天台。”(66)李贺《听颖师琴歌》写颖师：“竺僧前立当吾门，梵宫真相眉棱尊。古琴大轸长八尺，峄阳老树非桐孙。凉馆闻弦惊病客，药囊暂别龙须席。请歌直请卿相歌，奉礼官卑复何益。”(67)这是李贺在长安任奉礼郎时写的诗，他称颖师为“竺僧”，又说他“梵宫真相眉棱尊”，说明颖师来自天竺，在长安表演弹琴。李洞《送三藏归西天国》云：“十万里程多少碛，沙中弹舌授降龙。五天到日应头白，月落长安半夜钟。”(68)他笔下的这位三藏法师从长安启程回印度，所以才把他归国的时间跟长安对照，说自己身在长安，深夜难眠，思念归国远行的僧友。崔涂《送僧归天竺》云：“忽忆曾栖处，千峰近沃州。别来秦树老，归去海门秋。汲带寒汀月，禅邻贾客舟。遥思清兴惬，不厌石林幽。”(69)这位来自天竺的僧人经海路入华，此沃州当指沃洲山，在今浙江新昌县东南三十六里处，他入华曾在此修行。诗人与其在长安相别，故云“别来秦树老”；归天竺仍经海路，故云“归去海门秋”。 唐代中国在世界上处于先进地位，它的文明昌盛及其在国际上的崇高声望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人们乐于到中国学习、访问和进行贸易活动，甚至长期定居。从欧亚非地区许多国家来华的人看，有国家使节、贵族、商贾、学者、流亡皇族、艺术家、僧侣等；唐朝派往国外的使臣、西行东去的僧侣、旅行家、商人也不绝于途。唐代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是当时旧大陆贸易和文化中心之一，通过使节、商贾、艺人、僧侣和各种奔波在丝绸之路上的人们的活动，长安与当时世界各地国家和民族发生密切联系，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文化汇聚和扩散之地。唐诗是唐代社会生活的壮丽画卷，唐朝与世界各地的交往和交流的丰富图景在唐诗中得到生动展现。当我们从诗史互证角度审视这一图景时发现，唐朝与域外的交往和交流为唐诗创作提供了大量鲜活的素材，而唐诗作为史料蕴含着唐代中外文化交流的丰富信息，承载着唐代盛世的辉煌。 注释： ①[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43《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1146-1155页。 ②[唐]王维撰，[清]赵殿城笺注：《王右丞集笺注》卷1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63页。 ③[唐]王维撰，[清]赵殿城笺注：《王右丞集笺注》卷8，第142页。 ④《全唐诗》卷27，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83页。 ⑤《全唐诗》卷504，第5735页。 ⑥[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22，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917页。 ⑦《全唐诗》卷333，第3719页。 ⑧《全唐诗》卷559，第6489页。 ⑨《全唐诗》卷604，第6988页。 ⑩《全唐诗》卷465，第5287页。 (11)《全唐诗》卷702，第8071页。 (12)[唐]杨炯著，徐明霞点校：《杨炯集》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页。 (13)[唐]卢照邻著，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0页。 (14)《全唐诗》卷27，第386页。 (15)《全唐诗》卷730，第8364页。 (16)《全唐诗》卷87，第962页。 (17)《全唐诗》卷156，第1605页。 (18)《全唐诗》卷139，第1418页。 (19)[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7页。 (20)[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卷2，第84页。 (21)[唐]高适著，孙钦善校注：《高适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24页。 (22)[唐]元稹撰，冀勤点校：《元稹集》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 (23)[唐]白居易撰，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卷26，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83页。 (24)[唐]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52页。 (25)《全唐诗》卷262，第2912页。 (26)孙望：《全唐诗补逸》卷11，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16页。 (27)《全唐诗》卷88，第966页。 (28)《全唐诗》卷701，第8058页。 (29)《全唐诗》卷146，第1476页。 (30)《全唐诗》卷379，第4252页。 (31)《全唐诗》卷638，第7320页。 (32)[日]上毛河世宁纂辑：《全唐诗逸》上卷，《全唐诗》附，第10173页。 (33)《全唐诗》卷237，第2639页。 (34)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第2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6页。 (35)[唐]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太白集校注》卷3，第258-259页。 (36)[唐]刘禹锡：《刘禹锡集》卷25，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32页。 (37)《全唐诗》卷548，第6334页。 (38)《全唐诗》卷284，第3238页。 (39)《元稹集》卷24，第286-287页。 (40)《白居易集》卷3，第60页。 (41)《全唐诗》卷205，第2140页。 (42)《全唐诗》卷37，第484页。 (43)《李白集校注》卷17，第1015页。 (44)《李白集校注》卷3，第252页。 (45)《李白集校注》卷12，第773页。 (46)《岑参集校注》卷1，第67页。 (47)《李白集校注》卷6，第436页。 (48)《李白集校注》卷6，第438页。 (49)《全唐诗》卷511，第5833页。 (50)张燕：《长安与丝绸之路》，西安：西安出版社，2010年，第146页。 (51)《全唐诗》卷24，第329页。 (52)《元稹集》卷23，第268-269页。 (53)陈尚君辑校：《全唐诗续拾》卷9，《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782页。 (54)[唐]贾岛著，李嘉言校：《长江集新校》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7页。 (55)《全唐诗》卷333，第3722页。 (56)《全唐诗》卷638，第7312页。 (57)《全唐诗》卷553，第6406页。 (58)《全唐诗》卷118，第1196页。 (59)陈尚君：《全唐诗续拾》卷10，《全唐诗补编》，第789页。 (60)陈尚君：《全唐诗续拾》卷22，《全唐诗补编》，第978页。 (61)陈尚君：《全唐诗续拾》卷22，《全唐诗补编》，第978-979页。 (62)陈尚君：《全唐诗续拾》卷22，《全唐诗补编》，第978页。 (63)《李白集校注》卷7，第523页。 (64)[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96，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638-639页。 (65)《全唐诗》卷268，第2979页。 (66)《全唐诗》卷327，第3664-3665页。 (67)[唐]李贺著，王琦等评注：《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85-186页。 (68)《全唐诗》卷723，第8300页。 (69)《全唐诗》卷679，第7776页。 （作者简介系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