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哲学看起来毫不相干,但在哲学与政治的比较中,却是另外一番境况:政治是外在的,哲学是内在的;政治是现实的,哲学是想象的;政治是欲望的,哲学是心灵的……更形象地说,政治无异于我们的父亲,哲学无异于我们的母亲。 从中国古代学术传统看,政治多为史学素材,史学注重客观;哲学多为经学内容,经学倾向阐释。所以,经学时代,曾国藩提出“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家书》卷3《致诸弟(述求学之方法)》);后经学时代,91岁的冯友兰1986年3月写下了“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刚日读史,柔日读经”的对联,把曾国藩的意思倒了过来。一旦了解这一点,并把母亲与哲学这一深层隐喻投射到活生生的日常生活层面,或许你会脱口而出:又有哪一个哲学家不是母亲的儿女?又有哪一个哲学家不曾深深地承受母亲的慈爱? 人,每一个人,都只是人而不是神。母亲的身体是我们每个人最先的栖居地,母亲的爱是我们每个人的第一所学校。孟子何尝不是如此?孔子、孟子都是三岁左右遭逢丧父之痛,由母亲抚养成长,但神奇的历史给予孔母、孟母的待遇却十分不同。据说孔母年轻的时候与年老的孔父野合,于是生下孔子。难道孔母今天的默默无闻,真的与此有关?相比之下,看一看西汉大学者刘向的《列女传·母仪传》说的——“孟子之母,教化列分。处子择艺,使从大伦。子学不进,断机示焉。子遂成德,为当世冠。”尤其是仔细品味那四个情节简单、但流传千古的民间故事——三迁、杀豚、断机、休妻,我们不难知道孟母的赫赫声名。 历史事件一经发生,人们就不可能完全真实地还原当时的历史场景,但历史书写终究不同于历史本体。历史本体是实史,增一字不得、减一字不得;历史书写是编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相信孟母教子在历史本体意义上的真实性,可后人的历史书写过于缺乏创意,令人倍感遗憾。现在,我要把“杀豚”这个故事安置到“三迁”的叙事脉络之中,进而把三迁、杀豚、断机融为一体。 按照《列女传·母仪传》的记载,“三迁”的故事情节是:孟母仉氏丧夫之后,独力抚育孟轲,望子成龙之心急切。无奈孩子的天性就是贪玩,所以,其舍近墓,小孟子“嬉游为墓间之事,踊跃筑埋”;其舍傍市,小孟子“嬉戏为贾人炫卖之事”;直到其舍旁学,小孟子才“嬉游乃设俎豆,揖让进退”。住在坟场旁边不行,搬到集市附近也不行,为什么迁入学校周围才行了呢? 这里可以用环境决定论来解释:孟母也许背不出孔子说的“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4·1),却深深地把握了另一种来自生活本身的智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选择能让孩子健康成长的生活环境。可是,住在学校旁的小孟子就不贪玩了吗?俎豆之事虽然比墓间之事、炫卖之事更文明、更高雅,更接近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但它在本性上何尝不是嬉戏呢?! “杀豚”故事不见于《列女传·母仪传》,而是出自比刘向更早的西汉经学大师韩婴笔下。《韩诗外传》卷9记载: 孟子少时,东家杀豚。孟子问其母曰:“东家杀豚何为?”母曰:“欲啖汝。”其母自悔失言。曰:“吾怀姙是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教之也。今适有知而欺之,是教之不信也。”乃买东家豚肉以食之,明不欺也。 有位现代作者写的《孟子年谱》,把三迁、杀豚、断机分别系于孟子9岁、10岁、15岁条下。三迁-杀豚-断机的次序并非没有道理,可那位作者下结论时,却没有提供任何让人信服的证据。这样的证据真的有过吗?或许有过,或许从来就没有;而且,从未有过的可能性更大。既然如此,何必非得此年这事、彼年那事地对号入座呢?模糊一些,难道不好吗?谁又会说三迁、杀豚、断机发生在孟子成家立业之后?更学理地看,先秦诸子的生平系年往往说不太清楚,你说得太确切了,人们反而更糊涂。 把“杀豚”穿插进“三迁”的叙事之中,具体情节不妨这么设计:孟母把家从坟场旁搬到集市边了。有一天,小孟子看到东家在杀豚,回家后问杀给谁吃。孟母这时在专心做事,随口说给你吃的,说完就觉得失言了。(家里穷,哪有钱买得起肉吃啊?!)然而,为了告诉小孟子为人处世必须言而有信,孟母还是把肉买了回来。 故事太简单了吧?假如你知道“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孟子》1·3、1·7)和“七十非肉不饱”(《孟子》13·22)竟然是孟子王道政治理想的重要内容,你顿时就会明白孟母“杀豚不欺子”的深切意味。 “三迁”讲教育者意识到客观环境的好坏对于被教育者的重要作用,“杀豚”讲教育者感知到自己的品质对于被教育者的示范效应。在这两个故事中,孟子其实并未真正出场,真正出场的只有孟母,要么是她带着小孟子跟环境做斗争,要么是她在小孟子面前跟自己做斗争。从哲学分析的角度看,单一主角的叙事结构表征着主客对峙的思维方式。这也是我把三迁、杀豚两个故事捆绑在一起的哲学根据。另外,“杀豚”中的东家和“三迁”中的集市在故事元素上可以相互对应,则是我把“杀豚”安置进“三迁”的叙事依据。刘向先讲“三迁”、再讲“断机”,所以,我们这一重新设计将有助于人们体察到孟母教子故事的逻辑嬗变,那就是从单一主角变成双重主角、从主客对峙化作互为主体。 “三迁”根除不了小孟子贪玩的天性,倒是“杀豚”展示了孟母教子的坚定决心,这两个元素筹划了“断机”故事的开篇。孟子放学回家,孟母正在纺织。孟母问学习情况,孟子说还是过去那个样子。在此,孟子依然是配角,孟母依然是主角,母子之间依然是对峙性关系。然后,孟母以刀断织、以断喻学,孟子幡然醒悟,从此“旦夕勤学不息”,“遂成天下名儒”。至此,孟子切合了孟母的目标期待,并与母亲一样成为故事的主角,母子关系在互为主体性中得到中国古典教育学意义上的最高升华。 孟母以刀断织、以断喻学,究竟如何说的?我们需要慧心地咀嚼《列女传·母仪传》记下的这段古文: 子之废学,若吾断斯织也。夫君子学以立名,问则广知。是以居则安宁,动则远害。今而废之,是不免于厮役,而无以离于祸患也,何以异于织绩而食,中道废而不为,宁能衣其夫子而长不乏粮食哉?女则废其所食,男则堕于修德,不为窃盗,则为虏役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