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背景:文化的共生共成 本文在反思儒家学说推动的社会进步现象时,将以世界各种文化日趋共生共成这一假定为出发点,所谓文化共生共成,是指各种文化表述相互交叉并且在相互影响中形成。 这并不是一种寻常的见解。以费正清这样的学者为代表的美国上一代历史学家们,把近代西方与亚洲的遭遇理解为第一世界的“冲击”和第二世界的“回应”。这种议论隐含着一个假设,即一切文化都遵循着一种必然和单线的发展过程,而这个发展过程的结局则是一个西方式的现代化。妨碍西方人以亚洲本身的方式理解亚洲的主要障碍或许是对西方文化中一个“先验的托词”[1]的顽固坚持,这就是对合理的客观性、经过文化过滤的科学以及最近关于人权的普遍性的假定。正是这些假定赋予了启蒙主义的当代继承人向其他文化传播西方福音的权利。仅仅在10年之前,保罗·柯恩(PaulACohen)在其著作《在中国发现历史》[2]一书中才对这种陈陈相因而又根深蒂固的东方观提出了异议,他坚持认为,西方学者必须对亚洲历史进行一种“内部的”透视,这样才能对造就了亚洲各文化的本土固有的动力给予恰如其分的注意。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在最近关于亚洲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不断发生的冲突的对话中,人们表达出一种忧虑,他们担心那种被无批判地看做“西方化”的“现代化”观念确实会使人们对“东方化”的事实视而不见。这里的“东方化”指的是亚洲文化对西方文化许多方面所发生的影响,特别是在艺术(日本浮世绘木版画与欧洲印象派之间的关系)、文学(伦敦布卢姆斯伯里文艺圈)、哲学(海德格尔对道家思想的借鉴)、军事战略(孙子式的兵法)、企业文化(亚洲式的经营管理),以及大众口味(亚洲菜肴)等领域。实际上,西方正是通过它与亚洲的遭遇不可抗拒地从根本上形成其文化的,西方人尚待充分地意识到这一事实。尽管如此,在今日的美国,随着作为文化地平线的欧洲的退潮,“精明老练”的含义正被慢慢地重新解释为能够与亚洲的文化和语言打交道的能力,而且在地理上,美国的中心正在从新英格兰向西部各州转移。据我推测,随着亚洲的重要性戏剧性地持续上升,亚洲的影响会变得愈来愈显著,这在人口流动频繁的新大陆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突出,美国人的面貌将具有愈来愈多的亚洲人特征。 (二)西方自由主义与民主政治的困境 这种“东方化”过程之所以将变得日益重要,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美国的生活中弥漫着一种阻碍社会进步甚至威胁到合众国生存的弊病。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在其最近的著作《民主的不满:寻找公共哲学的美国》[3]一书中,追溯了本世纪后半叶美国民主的再造过程。共和政体的自由就是参与那些集体规定共同利益并且制定政治共同体价值的议政的机会。这种自由曾带来一个可以培养造就人的公民社会,这种社会极力使人们养成自治所必需的品格素质并且鼓励一种归属感。自由就表现为共同分享的自治。 这样一种自由的观点现在已不能继续推动美国的民主了。由于企业文化的扩张以及随之而来的国家政府机构的膨胀,那些曾经置身于个人和政府之间的中介调节组织,比如家庭、邻里、学校、工会、社交俱乐部和宗教社区等等一直不断受到侵蚀,而在过去它们正是教育公民培养公民美德的组织。取代了公民自由之后,所谓自由已经变成了仅仅属于那些为他们自己选择个人目的的公民的权利。而且,美国的民主也变成了程序性的和中性的东西:它只提供并保障一个使人们能选择他们自己的价值和目的的权利框架,而政府既不鼓励也不反对任何关于什么是好的生活的特殊观念。这种唯意志论的自由观排斥了任何发展战略和公共道德的表达,由此在社会里留下的真空很快就被专门披露名人“隐私”的庸俗小报所填补,并为公众的放任态度所认可,各种不伦不类的偏狭道德主张也得以放肆地滋生蔓延:民兵组织、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好战的“无期徒刑赞成者”、新纳粹分子、白人优越论者、有组织的“儿童性爱癖者”,等等。 不顾美国所处的这种尴尬困境,桑德尔揭示出两个常常被用来反对恢复公民自由概念的论据。第一,世界已经变得如此复杂,以至地方自治的理想再也无法实行了。第二,公民价值的培养要求牺牲一些个人自由,至少在目前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如果我们从国家扩大到全球的范围,社会生活的确正在变得日益复杂,桑德尔在下述意义上赞同这一论据: 邻里政治具有更大的重要性而不是相反。人们不会对遥远而巨大的实体保证效忠,无论它们多么 重要,除非那些机构与反映参加者身份的政治安排多少有些联系。[3] 桑德尔的分析基于这样一个假定:支配美国人的自由主义民主观念———不对共同分享的公共利益作出任何承诺的不受控制的个人放任———从长远来看是不切实际的。桑德尔为美国开出的药方在很多方面使人回想起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主张。杜威认为,民主更多地表现在态度上而不是制度里,杜威的民主观所要求的那种民主态度是逐渐地由教育所形成并由教育所强化的。桑德尔提倡个人身份的建立,他认为个人身份是通过地方教育建立起来的,并且在一个非强制和自治的社群中从根基上获得保障,从而可以扩展到更加复杂的、常常是模棱两可的、有时是分裂的生活方式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