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世思想是庄子思想中一个重要的部分。《庄子》三十三篇中,大多数篇章都涉及这个以游戏态度解脱人生痛苦的主题,尤其以内七篇谈得深入集中。古代人谈论庄子比较重视游世思想。有人甚至说,“游”这个字就是一部《庄子》的中心。1) 现代庄子研究,比较重视道论而轻视游世思想。这一方面是因为现代学术研究有特定的问题意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游世思想似乎只是提出一种回避矛盾的消极主张,有点乏善可陈。当然,学术界非常重视“逍遥游”,但这是因为“逍遥游”涉及“追求精神自由”这一通常引起人们敬意的话题。所以谈“逍遥游”实质是谈精神自由问题。“游世”作为一种游戏人间的生存态度,则较少有人予以重视。 可是游世却是庄子思想的重要部分,尤其在内篇七篇,游世几乎是核心思想。游世思想的内涵相当复杂。庄子一方面是以故意的玩世不恭态度,继承了隐者传统的心情灰暗的主题叙述,就是以轻视现实和躲避矛盾,来保护一种弱意义的生存欲求。可是另一方面,庄子又认为在这样黑暗的存在背景中,隐者传统意义的个人出路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庄子干脆把一种故意不肯负责任的游戏态度贯彻到底,不仅游戏地对待现实世界,而且游戏地对待个人生死,游戏地对待人生一切可能的期待,传统隐者始终小心翼翼保护着的软弱的个人生存渴望被庄子戏谑地扔进黑暗的游戏世界之中。因此,在庄子游世思想中实际上隐含着一个新的主题,这就是以带有自嘲意味的自我放逐心情,来与一个黑暗的世界对抗。这里的对抗不是正面反抗,而是摆出一切皆不在乎的姿态,直视黑暗世界任何可能的恶意摆布,并且以对这种恶意摆布的戏谑的欢迎,表达对这个黑暗世界的嘲讽。游世思想这一隐蔽的主题,与寻求个人内心安宁的传统的自我保护主题,在庄子文中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两种叙述,而是混合在同一种词句奇诡变化的叙述之中。两种主题都是真实的,可是相比之下,以彻底的戏弄姿态对抗和嘲讽的主题,更深刻地表达了庄子对人在天地之间无路可走这一绝望处境所作的回答。研究庄子思想如果忽略游世,将无从理解庄学的灵魂。 一、从避世到游世 传统隐者的思想核心是保全自己。用杨朱派总结的说法叫做“重已”,用孟子替杨朱派总结的说法,叫做“为我”。“为我”这个说法,有一种反道德的自私含义,这是孟子带有感情色彩的说法。但大体上可以代表隐者和以隐者为背景的道家人物的思想。冯友兰就曾指出,道家的中心思想就是“为我”。2)道家各派人物理解之“我”,含义大有不同,有人注重逍遥闲适,有人注重卫生长寿,有人注重品行高洁,3)有人注重纵欲的快乐,有人注重“六欲皆得其宜”的身心协调。4)但这些不同的理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在一个混乱黑暗世道里寻求保护自己。这是隐者群体的传统思想。在庄子思想中,也有这一层传统的寻求乱世自我保护的想法。尽管这一层想法在庄子的整个思想系统中不居于核心地位,因为庄子最终认为自我保护办不到,而且这躯壳的自我是不是值得珍视还是问题,但庄子毕竟也谈到了自我保护问题。 在《庄子》各篇中,乱世自保的问题说得比较杂。本文不准备对此做过细的分析,只想抓住庄子养生自保思想最有代表性的观念,看庄子与隐者思想的相同处何在,不同处又何在。庄子养生自保思想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无用”。庄子也谈其它的养生保身方法,但特别喜欢谈论“无用”的好处。《庄子》许多篇都说到“无用之用”的观念,其中尤其内篇的《逍遍游》、《养生主》、《人间世》和外篇的《山木》诸篇讲的较为集中。“无用”是庄子独家之言,其他道家诸子不见有人说起过。当然以“无用”自保的想法与传统的隐者自保方法也有相通处。隐者避世而居,实质就是以无用于世而自保。《论语》中的楚狂接舆,《楚辞·渔父》中的渔父,都曾批评用世者(孔子与屈原)不知自保。《韩非子》中说杨朱派是“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这也是一种无用自保。但是庄子特别点出“无用”二字,却别有含义,与隐者诸子客观上的无用自保有若干不同。 第一点不同是庄子的“无用”体现了隐者从避世到游世的转变。避世是隐者传统的态度,《论语·微子》中隐者桀溺对孔子弟子子路说:“且而(你)与其从避人之士(指孔子)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避世就是躲避政治,找一个清静之地过日子。隐者避世态度隐含了一个想法,乱世能不能自我保全,关键是自己主观上想不想隐退。《论语》里批评孔子的隐者,注重的就是这个进还是退的主观选择。后来的杨朱派谈贵生问题,注重的也还是自己如何选择。似乎只要自己愿意隐退,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可是庄子不这样看。“无用”当然是主观上选择隐退,这一点庄子与以前的隐者是一样的。但是仅仅选择隐退并不解决问题,个人不想介入社会,社会却要来干预个人。所以只是避世不解决问题,而是应当“游”于世上,关键是要谨慎地避免矛盾,在夹缝中游。《养生主》篇有一段讲养生道理的著名寓言“庖丁解牛”。庖丁说他解牛时刀刃从不硬折骨节,总是从缝隙之中批过去,“彼节者(骨节处)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这个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的比喻,就很形象地说明游世的态度。 《山木》篇中有一段寓言,说庄子带着弟子行于山中,见有一棵大树枝叶茂盛,却是一棵“不材”之木,这棵树因其“不材”而活得很好,没有被木匠伐去。庄子等人出了山,住在故人家,故人杀“雁”(鹅)招待,把一只不会叫的雁杀了,留下了会叫的。这是一个用心很深的比喻。不会叫的雁招惹了谁呢?最后灾祸还是找到它头上,还是被杀掉了。这说明乱世全身免祸十分艰难。避世隐居以求自保,已经很难做到。孟子曾经说到齐国的隐士陈仲子,这是一个一心想与世隔绝,过自己清静生活的人,但却做不到。孟子挖苦说,除非他变成蚯蚓钻到土里,否则清静的愿望就不能实现。(《孟子·藤文公下》)《战国策·齐策》中记赵威后问齐国的使臣说,那个“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的于陵子仲(即陈仲子),你们大王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把他杀了?赵威后建议杀陈仲子的理由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政治家强烈的集权意识使“无用”也成为罪名。这就是主人家雁因不能鸣而被杀的现实背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