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戏谑生命的卑微 游世思想就其彻底的意义而言,是放弃了自我保全。游世思想的本意,也要为个人寻找出路,但是庄子对世道黑暗看得太深,因此觉得传统意义上的个人出路根本不可能,个人是找不到安居之地的。那么人生在世怎么办?庄子提出一个办法,就是干脆放弃寻找个人出路,一切任从命运摆布。世道既是彻底的黑暗,生命在宇宙背景中既是完全孤独无助,那就不必再挣扎着寻找黑暗世道里不可能找到的东西,干脆无所谓地没入黑暗之中。 无所谓地没入黑暗,有两种表现,一是就以黑暗的方式活着,这就是上一节所说的“支离疏主义”。另一种表现形式是安然面对灾祸和死亡。《庄子》各篇中,常可见一些戏谑生命的生死游戏之言。庄子游世思想包括戏谑地面对死亡,这一点以前的研究者早就注意到了。但是以往对庄子生死游戏之言的理解,偏重于寻求内心的安宁,而很少言及庄子埋在游戏之言下的激愤与嘲讽。6)这应该说是一个疏漏。也许从根源上说,偏于从寻求精神安宁和内心满足的路子来理解庄学,这是郭象注在以后引出的学术传统。可是这个传统却有待于反省。 《大宗师》篇有一段关于“安命”的寓言: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其心闲而无事,□□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这一章文字的主题是说齐一生死,安命不争,这是没有问题的,可里面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子舆出现如此怪异的变化,这固然是为了表现这位世外高人在残酷命运面前的旷达。可是看得出,庄子同时是在借子舆的病变,曲折地表达另一种意思,那就是生命的卑微和可羞。人生在宇宙之间,不是什么万物之灵,就是一个普通的生物。不仅如此,这个生物还完全无力把握自己。造化宰制着人的命运。造化并不是神,不是一个有意识的主宰者,它就是宇宙之中那无情盲目的力量。可是这个造化对个人来说是不可抗拒的,同时又好像是怀着恶意。造化播弄人仿佛是播弄虫子。人的生命在宇宙的背景中是无根的,他随时可能被轻易地消灭,也随时可能变成一个可悲的佝偻着的残疾人。这就是人的卑微可羞。 人在宇宙之间的卑微可羞,是经常引发出宗教情绪的事项。英国小说家毛姆在《刀锋》中让他的主人公拉里去参加空战,然后一个非常熟悉的战友,一个昨天还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被打成一团血肉。这个景象令拉里非常震惊,事后他对人说,他当时最强烈的感受就是羞愧。人的生命怎么是这样脆弱卑微的东西,一下就被毁灭成一团不堪入目的血肉?这种强烈的羞愧感激发了埋在拉里心灵深处的宗教情绪,使他走向印度,向古老的东方宗教寻求对生命的解答。庄子写子舆和子来的故事,一定有与此相类似的“羞愧”体验,就是对人的生命在本原意义上的卑微的体验。但庄子与毛姆不同,他不是让他笔下的人物去寻找精神支持,来对抗造物把人置于这样卑微的境地,重新使人的生命获得尊严。他是让他的人物充分地沉浸在那种卑微的境地中,不仅不思振作,反而愿意更深地沉浸在尚未到来而想象中随时可能到来的更彻底的卑微之中。 在上面的引文中,随遇而安只是那里面的一部分意向,其中更深的含意是与把人置于如此可悲境地的造物周旋到底。甚至随遇而安的心情都与这种周旋到底的悲愤有关。把左臂变成鸡,右臂变成弹,把整个人变成鼠肝虫臂,这当然都是夸张,人是不可能变成这样的。连子来“曲偻发背,上有五管……”这样的病况也是夸张,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变成那种怪模样。问题在于,使庄子写出这段文字的生活经验,一定是足以使一个有宗教情绪的人体验到人的生命在本质意义上卑微的那种惨痛经验。而庄子游世理论的特点就在于,他不是抗拒这种卑微处境,使生命的意义获得升腾。他反而用夸张的形容把人钉死在这种卑微处境中。沦入卑微的人竟能用戏谑的言词谈论自己的悲惨处境,而且戏谑自己将可能沉入更可悲可羞的处境,他这样谈论不仅没有羞耻感,反而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周旋到底的决心。 无论是“支离疏主义”,还是戏谑生命卑微,都是故意羞辱人这个类群的形象,把他们置于悲惨的环境,让他们没有尊严,也不想要尊严,就以一种毫无亮色的虫子一般的形象“游戏”地活着。这种无灵魂的人类形象,当然是指示了在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天地里生活下去的唯一可能的方式。但另一方面,这种形象也揭示了人的存在背景的黑暗,和对这个存在背景决然不抱丝毫希望的冷漠心清。前人理解庄子的游世思想,侧重寻求精神安宁这一面,当然是有根据的,但如果仅仅看到这一面而不顾庄子的冷嘲,那就会把庄子思想误解成一种自寻快乐的庸人哲学。庄子未尝不喜好隐者传统的追求个人闲适宁静的生活态度。这在《庄子》留存的许多文字可以看得出来。可是庄子天性中原有一种激烈的东西,使他不能安于闲适宁静。《逍遥游》开篇身长千里,直飞九万里高空的大鹏,就象征这不安闲适的激烈。而庄子的游戏人间思想,不论是“支离疏主义”,还是齐一生死,其中本质的东西,都与这种内心激烈有关。从庄子的生平事迹看,似乎他并不是自甘于卑贱的游戏,或是生死都漫不在乎,他更像是喜欢宁静悠闲。可是理论上,他却偏偏论证宁静悠闲的不可能,用许多笔墨写尽世道黑暗,造化无情,以戏谑的口气把他笔下的寓言人物从谨慎平稳的生活程式中拉出来,扔进多变而不友好的黑色背景中。这就是因为他内心的激烈。 三、客串存在的角色 庄子游世思想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要贯彻一种彻底的游戏姿态。在前面两节里,我们分析了庄子如何以故意的戏弄姿态处理隐者最后郑重坚持的东西,自尊自适的个人生活和生命本身。这种故意的戏弄姿态(特别是生死问题上),表明庄子在重生的隐者群中开出一个独特的新思路。但是庄子把游戏意识贯彻到底的思想还不只是表现在这里。庄子彻底的游戏姿态,还表现为有意识地拆除人内心深处对世界的信赖,把人生可能获得某种稳定未来的期待从根本上摧毁。生死是一般人意识深处最后执著的一个问题,另一方面,对宇宙的最终合理性的期待也是人意识深处最后执著的一个问题。而且后者可能更深刻一些。因为其中包含着对死后的终极归宿的期待。这种对宇宙合理性的期待变成自觉的精神诉求,就是宗教的根源。宗教表达了对宇宙最终具有合理性,个人最终会在这合理性中得到安顿的信赖感。庄子时代的隐者没有发明宗教,但是隐者群对于长生的追求,以及由此衍生的不死观念、神仙观念,都表明了他们对人可以在宇宙最终合理性中得到安顿有一种信赖。此外,像战国时《易传》的思想,阴阳家的思想,浸润着微弱的个人在宇宙结构中找到背景根据的喜悦,可以说都具有宗教的意味。 庄子彻底的游戏态度,有时就是针对这种隐蔽在人心深处的对宇宙最终合理性的依赖感。如果说这种依赖感是宗教的根源的话,那么,庄子思想可说是有某种“反宗教”的意味。这不是指他像后来的王充那样依据经验常识反对妄诞。庄子的“反宗教”是在意识到人心深处有对存在最终合理性的信赖感的前提下,自觉摧毁这种想象中的合理性,把人置于本体论意义的虚无中。庄子未曾反对具有神学形式的一般宗教,他有时还借用各种神灵的名字表达思想。但是庄子明确地表达了对可以作为个人生命最终庇护的存在深层结构的不信任甚至敌意,这就是一种反宗教意识。《逍遥游》篇把这种自觉拆除外部世界依赖感的反宗教游戏姿态称为“无所待”。关于《逍遥游》篇的“无待”思想,论者多赞其达到绝对自由的精神境地。殊不知,“无所待”虽然表面有一种得意洋洋的神气,实质却是斩断个人与世界之间任何可靠的联系。斩断这种联系就意味着消除对存在稳定性的幻想,消除许多宗教都追求的终极安顿。所以“无待”实际上是把人置于绝对虚无之中,是以故意做出的兴高采烈,大声宣布对终极存在决不信任的灵魂放逐宣言。 (责任编辑:admin) |